在头几天里,毕加索一口气画了25幅草图,道拉·玛尔生动而真实地拍下了这幅油画的创作过程。毕加索对这一做法十分欣赏,他说:“用照相记下一幅油画的连续变化,是很有趣的。通过照片,人们也许会了解艺术家具体表现他的幻想时的脑力劳动过程。”另一个被允许进入画室的人是艾吕雅,有他在一边评说,更能激发毕加索的想像力。
当毕加索画完最后一笔时,画面已高达349.3厘米,长776.6厘米,直顶到屋梁的椽木上。这间房子虽然够宽了,但要搁下这幅画,还是勉为其难,只有让它向后仰一点,才放得下。毕加索每次创作和修改上面部分时,都必须站在扶梯的顶端,看上去就像是空中作业。
毕加索在画中糅合了写实和立体主义的各种手法,线条繁复却主题鲜明,寓意隐含但激情流露,观众一看即能心领神会,根本不亚于一幅写实的力作。变形和怪诞的表现方式,让人过眼不忘,触目惊心。画面的最右侧,一个女人高举双手,大概是从一座着火的房子上跌下来;另一个妇女向前猛跑,慌恐与愤怒布满全身。左边的母亲,手托着被炸死的婴儿,啼哭呼号响彻天宇。右边角上,一个妇人的头颅探出窗子,向前平举着一盏油灯,将这一切都展示在光亮之下,让人们看明白,看仔细。画面中央的高处,有一片光,酷似眼睛,可眼睛的瞳仁却是一个灯泡;地上倒卧着战士们残缺的肢体,臂虽断,剑已折,可依然紧握不放;剑旁有一朵鲜花,这是对英雄的哀悼,对战争的控诉,对光明的呼唤。正中,因受伤而嘶鸣的马头张裂着嘴,几枝箭自上落下,仿佛是命运的终结者。左上方,一个眼睛已经移位的牛头,面目狰狞,显然是邪恶的象征。
整个画面由黑、白、灰三色构成,笼罩着阴郁的悲剧气氛。所有的形象都是超越时空的,它预示了现代战争的非个人性质,从而蕴蓄着对人类自相残杀的质疑和对十恶不赦的战争贩子的鞭笞。
《格尔尼卡》公展后,全世界爱好和平的人们奔走相告,人们感到了画家在严酷的政治现实面前所表现出的觉醒。当时正在读法律专业的小说家洛德·罗伊说:“我被画中的暴力惊呆了,心中愕然产生从未有过的焦虑。”超现实主义诗人米歇尔·莱里斯总结了《格尔尼卡》的绝望感:“在一个犹如‘潘多拉匣子’的黑白长方形里,毕加索向我们显示了深刻的悲哀——我们所爱的一切行将灭亡。”
巴黎的《文献》杂志专门为此出了一期特刊《向毕加索致敬》,其中有一篇文章竟然是他的情敌乔治·巴泰写的。诗人艾吕雅情不自禁地写了一首《格尔尼卡的胜利》,与毕加索的画相呼应。诗人赫伯特·里德在《伦敦公报》1938年第六期上撰文《毕加索的格尔尼卡》指出:“他的象征是平凡的,和荷马、但丁、塞万提斯的象征一样。因为只有最普通的事物在灌注了最强烈的感情时,一件超越所有流派的伟大艺术作品才会诞生,而且诞生永垂不朽的人物。”
毕加索在接受《法兰西文学报》的采访时,有一段掷地有声的发言,他大声告诉社会,告诉人们,怎样才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你以为艺术家是什么,一个这样的低能儿——如果他是画家,那就只有一双眼睛;如果是音乐家,那就只有一对耳朵;如果他是一个诗人,那就只有一具心琴;如果是一个拳击手,那就只有一身肌肉吗?恰恰相反,艺术家同时也是一个政治人物,他会经常关心悲欢离合的世情,并从各方面作出反应。他怎么能不关心别人,怎么能以一种冷漠的态度逃避现实,而使自己同那么丰富的社会生活隔离起来呢?
不,绘画并不是为了装饰住宅而创作的,它是抵抗和打击敌人的有力武器!《格尔尼卡》在挪威、英国、美国各地巡回展出,参观者都是人山人海,其中也混杂着极少数法西斯分子,他们妄图寻找机会,毁坏画面。当然,这都是徒劳的,人民像保护自己的眼睛和生命一样地保护着《格尔尼卡》。一幅画,虽然不能把和平的钥匙交给人们,但它能赋予人们追求和平、幸福的力量与信心。去伦敦展览前,因张伯伦访问慕尼黑,使政局变得十分险恶。罗兰特·潘罗斯电报请示毕加索如何处理,毕加索本来对展览看得很淡,一听是这个情况,他的回答迅速而肯定:继续筹备。展览如期开幕,巡回各地,受到普遍欢迎。潘罗斯说:“几乎没有人不感到它的感情的力量。”在伦敦西区新伯灵吞画廊展览时,佛朗哥党徒抢先一步,订走了较大的一个展厅,要展出西班牙学院派艺术代表祖洛阿加的一幅大油画。这幅画构图平板,僵化,运用旗帜、枪炮、军服等无聊的形式鼓吹佛朗哥的军事行为。另一个与之相通的展厅里,却是战争悲剧的如实反映,一边门可罗雀,一边门庭若市,两者形成鲜明的对比。
接着,《格尔尼卡》去了美国。展览期间,《纽约时报》刊登了毕加索写给美国艺术家代表大会的一篇声明:“我一直相信,现在仍然相信,以高尚的精神从事创作和生活的艺术家,面临这场人类文明的最高成就遭到危险的斗争,不能也不应该无动于衷。”
40年代,经毕加索同意,《格尔尼卡》借给了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但他同时向公众表示,一个重获民主自由的西班牙,才是这幅画永远的故乡。
二战期间,当德国驻巴黎大使看到《格尔尼卡》的照片时,喝问毕加索:
“那么说,这幅画是你干的?”
毕加索义正辞严地说:
“不,是你们!”
因为战争的缘故,《格尔尼卡》在大洋彼岸他乡作客近40年。直至1981年初,按照毕加索生前遗愿,它终于回到了西班牙马德里普拉多博物馆。
画完《格尔尼卡》之后,毕加索就和道拉·玛尔,带着阿富汗猎狗卡斯贝克,偕同艾吕雅努施夫妇,去了莫金斯的“大天地旅馆”。劳累后的轻松使毕加索怡然自得,玛尔的温柔相伴更是解除了他的疲惫。他们散步,闲聊,做各种游戏,仿佛回到了青梅竹马的童年时代。
有一次,毕加索带了一只猴子回旅馆,他总是逗着它玩,使玛尔吃起醋来。猴子成了他们家庭中的一员,可是这家伙不知好歹,竟然在海滩上咬了毕加索的手指。玛尔连忙拿出一张报纸,上面登载了一条新闻,说某国国王因被猴子咬伤中毒致死。这真是绝妙一计,毕加索再也不敢碰猴子了,他要玛尔把它退到原来的商店里去。毕加索对自己的生命是非常珍视的。
他们和艾吕雅、努施一起去看一个儿童画展。毕加索看得异乎寻常的仔细,他还用手指在一些线条上摹划着。艾吕雅开玩笑说:
“他们比你还画得好吗?”
毕加索回答得很认真:
“我像他们这般大时,就能够画得和拉斐尔一样;但是我学会像他们这样画,却要花去我一生的时间。”
儿童画手法马上就反映在毕加索随后的创作中。《猫与鸟》,线条稚拙,画面朴素,凶相毕露的猫与奄奄一息的鸟体现了一种儿童的恐怖心理。《拿船的少女》也是如此,儿童手法使变形合乎情理。也让大人产生更多的共鸣。
毕加索和玛尔回到巴黎,还带来了他房东的小女儿伊内斯。房东有三个女儿,都在采花场工作。毕加索怕沙巴泰太累,想再找一个仆人干家务,好让沙巴泰专心负责信件处理和接待来宾。伊内斯听说此事,主动对毕加索说:“我愿意侍候于您的左右。”毕加索就把她带到了巴黎。伊内斯很快适应了这个新环境,而且在相当长的时期内她是这个环境的管理者和操持者。
1938年冬天,毕加索被坐骨神经折磨了几个星期,他一天到晚只能躺在床上,任凭病痛践踏他并不脆弱的身体和宝贵的光阴。沙巴泰戚戚地说:“对于你,这真是一件不妙的事,不能画画。”
毕加索显得更忧郁:“病算啥玩意儿?我倒不在乎这个。我担心的是在我动手画一道美妙的线条时,就会有人用枪炮来捣乱。”
大家心里都明白,毕加索指的是战争。沙巴泰一语中的:
“他担心的是战争对他的创作的威胁。在这个没有精神冲突就不能生活的人看来,和平是必不可少的。”
科克多后来也不得不佩服,毕加索预言过的一些事,在当时并没有什么迹象,但是它们总会得到验证,事态的发展,最终总要跃入他预料的圈套。
许多略通医术的熟人和不熟悉的人纷纷找上门来,说有良方妙技能治好毕加索的坐骨神经。起初沙巴泰把他们都拒之门外,他怕有居心不良者混入其中。毕加索说,痛也是痛,就让他们试试吧,说不定会出现奇迹呢。
果然,有一位医生使用毕加索从未见过的中国火炙疗法当场让他站了起来,两天就恢复了以前的活力。毕加索啧啧称奇,沙巴泰在一旁奉迎:“这是上帝特意为您派来的。”
他不知道,中国人才不信上帝呢!
毕加索病刚好,马上就去了马尔德附近的布朗布莱,泰勒母女俩住在那儿。玛丽亚的吸引力要比母亲大得多,她已经两岁了,长得极像父亲,矮矮胖胖,一双眼睛又大又黑,十分可爱。玛丽亚有点会喊自己的名字了,但在她的嘴里,“玛丽亚”就变成了“玛雅”。毕加索高兴地说:“玛雅,真是地球上最美丽的名字,太美啦!”这样,他们就昵称她玛雅·沃尔特。
随后,毕加索满足了自己离开巴黎的迫切愿望,来到了地中海滨的安提贝斯。这是法国南部的一个小港,游人很多。毕加索和道拉·玛尔、沙巴泰时而驱车到尼斯拜访马蒂斯,时而到弗列由斯去看斗牛,加紧享受战前的片刻休闲。
一天晚上,毕加索和玛尔在安提贝斯港湾散步,他们看到一群渔民正在撒网打鱼,虽然人不少,但他们一个个沉默寡语,表情呆板,像是承受着极大的重负。乙炔灯在漆黑的夜晚里挖出一团硕大的光亮,整个世界似乎就这么一点光明和希望了。
毕加索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他想起了迫在眉睫的战争,想起了在贫困线上挣扎的人民,想起了祖国,以及故乡马拉加……
二、战争的阴影
1939年9月1日,德国法西斯以闪电战进攻波兰,战争狂飙席卷欧洲。这天晚上,罗兰特·潘罗斯来到了安提贝斯毕加索的住所。毕加索正在画他前晚和玛尔散步时看到的情景。
画好像是快完成了。中央是两个渔夫坐在船上,一个愁眉苦脸,往水里寻找着什么;另一个在用力捞鱼,从他们的神情里看不到明天的影子。还有两个姑娘望着他们,冷漠的面孔与华丽的衣装来自同一个世界。
罗兰特告诉了毕加索战争的消息。毕加索并没有露出震惊的神色,他只是说,他要回巴黎看看。他们互道珍重,黯然而别。
毕加索让潘斯罗把汽车载满衣箱、画卷等等先开回去,他和玛尔爬上了一辆拥挤、闷热的火车。火车开了一整天,才到巴黎。毕加索一走出站台,就感到鼻子尖已碰到了战争的前额。而艾吕雅则钻进了战火的怀抱,他已是法国军联队的一员。
毕加索估计了一下形势,他认为走为上策。西班牙轿车在午夜出发,目的地是较远的洛昂,毕加索在那里有一栋房子。
毕加索的估计是对的。但是,他万万想不到德军的速度那样快,快如闪电。等他们一家人赶到洛昂时,德军先后吞下了波兰、比利时,而且,已经将法国这块肥肉叼在了嘴里。
一个园丁对风尘仆仆的毕加索说:“你的房子被德国人征用了。”
“那些油画、雕塑呢?”毕加索最着急的是这个。
“很抱歉,我来不及转移。何况,我不想惊动他们,要是这群野兽知道这房子是你的,他们会把它捣毁。哦,德国人现在正好军事演习去了。”
毕加索连忙带了玛尔进屋,只见屋里一团糟,大件家具搬到了院子里,当作士兵的临时餐桌箱柜,床单、衣服则“变形”为抹布,立体主义的鼻祖看了都哭笑不得。毕加索顾不得那么多了,赶快和玛尔一起营救作品。还好,那些画在柜子里原封未动。他们每逢德国人去演习,就跑到屋子里搬出一批画。
毕加索对着沙巴泰有感而发:“战争有两个情人,一个很漂亮,叫死亡;另一个很丑,就是贫困。她们都是有名的荡妇。那个漂亮的可能还看不上我们,但我们被丑的死死抱住了。”
他像是又回到了洗衣船大楼时期,没有稳定的收入,到处买不到绘画材料,日子过一天算一天。缺少画架,只好蹲在地板上;没有帆布,就用硬纸板;在木头椅垫上调色,效果还蛮不错。
毕加索抽空回巴黎看看,他觉得那么多作品放在屋里太危险,就挑选了最珍视的一部分,存放到一家银行的保险库里。由于真的很保险,所以有的物品战后也没有拿回去,这样就省心得多。毕加索还经常和朋友们绘画,曼雷、胡格涅、塞尔伏斯不知怎么成了“漏网之鱼”,未被应征。他们留毕加索多住一些日子,聊天,读诗,办杂志。
可是,悠哉游哉的日子毕竟是短暂的。1940年5月15日,纳粹军队突破色当,巴黎岌岌可危。16日,毕加索执意要走,他在前往车站的途中遇见了白发苍苍的马蒂斯。
“你这么急去哪里?”马蒂斯扬起手大声招呼。
“洛昂。你呢?”
“我去裁缝店。”
“什么!你真从容呀,前线全军覆没,德国人说不定明天就进驻巴黎了哩。”
“不要怕,我们有那么多将军,他们未必都是草包。”
“不,不是草包,都是美术学院的教授。”
说毕,两人拊掌大笑,仿佛这一笑,战争就会跑得远远的。
法国沦陷了。希特勒和法国人民的叛徒贝当签订了停战协定,将法国一分为二:一边由德军占领,巴黎就在这一区;另一个维希区由马歇尔·贝当统辖。这时,美国、墨西哥等国的团体和党派纷纷致信毕加索,竭诚欢迎他去定居,以摆脱战乱中不安定的生活。毕加索一一谢绝了,他不想远离欧洲,更不想逃亡在外。8月中旬,他反而回到巴黎,决心坚定不移地住下去。
泰勒和玛雅也搬回了巴黎,在亨利四世大街租了一套房子。毕加索离开泰勒以后,泰勒就守着女儿一起生活,她对毕加索爱得很深,他毕竟是她涉世之初的导师和伴侣。每逢星期四和星期六,是她最幸福的日子,毕加索总会来看玛雅,尽管是来看玛雅,这没有什么关系,只要能看到他就行,只有毕加索才能证实她生命的存在。其它的五天,泰勒就把一间房锁起来,告诉到处寻找父亲的玛雅:“爸爸在里面作画,不要打扰他。”毕加索对泰勒说:“你太寂寞,每天给我写写信吧,我也需要它们。”泰勒就真的每天给自己心爱的人写一封信,毕加索来访的日子她也照写不误,还不让毕加索看到,一定要寄出去。毕加索时常回信,信写得充满感情,给了泰勒不少精神上的抚慰。
鉴于巴黎是当时的世界文化之都,德国人并不敢怎么放肆,他们的政策是笼络法国艺术家,对艺术家有许多特殊的优惠。如邀请去德国观光,额外补贴食品和煤炭。可毕加索却拒绝接受这些好处。一个朋友劝他,天气太冷,供应又太紧张,还是要一点吧。毕加索铿锵有力地说:
“一个西班牙人是不会感到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