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到县城念高中那年,母亲也跟着进了城。因为大哥二哥都上大学了,小林一走,母亲干脆摞下田地,跑到城里炸虲饼卖。
一天,小林陪一个女同学上街买东西。完了,两人还买了奶茶,说说笑笑往回走。忽然,小林看见母亲就在前面摆摊。小林的心顿时咯登一下,不自禁地加快脚步,不想让母亲发现自己。
小林倒不是怕母亲怪他上街,而是打心里不愿跟母亲多碰面。小林的父亲去世早,母亲没有什么文化,长得又瘦又小,却是村里最泼辣的女人,那吵架骂街的本事,简直是人见人怕。就是对自己三兄弟,母亲从来也没有什么好言好语,说话的语气,就好像儿子欠了自己钱似的。小时候是又打又骂,长大了倒是不打了,骂却是天天不离口,三句就有一句骂人的脏话。
除了要钱,小林很少主动跟母亲碰面。更何况,现在身边还有个漂亮的女同学。要让她听见母亲嘴里喷出几句脏话,那可就丢大人了。
哪知道,刚走到母亲身后时,母亲无意中一扭头,看见了他,张嘴就喊:“小林,到哪儿去?”
小林只好硬着头皮走过来,小声说自己和同学出来买点东西。母亲看了一眼女同学,干绷绷的脸上舒缓了一些,然后问他还有没有钱。
小林手头的钱用得差不多了,本来想过几天再要的。母亲说:“就在这给你吧,没事不要跑出来了!”
说罢掏出一叠零钱,“叭叭叭”地沾着口水,数了一百来块给他。小林感觉脸上有点挂不住,尴尬地接过来。
扭头正要离开,母亲又喊道:“你可别拿我的钱上网吧,上饭店,我的钱可都是血汗钱!我累死累活,连根根冰棍都舍不得吃,你倒会享福,喝奶茶!”
小林气得把奶茶往垃圾箱一扔,背后又传来母亲的骂声:“发脾气了!有本事你不要我的钱!”小林埋着头快走,女同学冲他吐吐舌头:“你妈可真凶!”
小林脸红红地说:“她一个农村女人,没文化的。”
刚走了几步,突然后面响起一阵吆喝:“别走!给我站住!”
回头一看,只见母亲的摊前已经围了一群“大盖帽”,无数只手抓在三轮车上。
小林一惊,暗叫不好,不由自主地走了回去。母亲身陷重重包围,眼见是无法逃脱了,尖叫着骂:“干什么?干什么?还让不让人活了?你们这群狗,想咬人啊?”
大盖帽义正词严地说:“今天是环境综合治理第一天,你违法占道经营,请跟我们回去接受处理!”|
“犯你妈的法!”母亲虽然进了城,但身手却丝毫没有摞下,一如往常地发飙了,“卖几个葱饼就犯法了?犯哪门法?你们还是不是人?想把人逼死啊……”
执法的人并没有还嘴,忍着气耐心地向他解释法规政策,还把文件拿出来。谁知母亲一把抢过文件扔到地上,双手叉腰,随之就是狂风暴雨式的怒骂,什么恶毒难听的话滔滔不绝,如一个个惊雷般在半空炸响。小林只感到脸上火辣辣的,终于忍不住走过去,皱着眉头说:“妈,人家是在执行公务,该怎么办就让人家怎么办吧!”
“你这个王八蛋!”母亲气得脸都青了,“你以后就等着吃屎吧,给我滚回学校去!”
小林气鼓鼓地闭上嘴巴,但也没有走。
这时,一个站在外面的领导模样的胖子开口了:“泼妇!泼妇!跟她啰嗦什么,先把车扣回去!”
十几只手抓住车就拉,母亲死命揪着车,一时间,五、六个男人倒也没有办法。在胖子的吆喝下,又有几只手去扳母亲的手。
母亲终于脱手了,但她并没有轻易屈服,追上三轮车,张牙舞爪地向那些人扑去:“你们这群王八蛋害人精,老娘跟你们拼了……”
母亲一边骂着嚷着,一边施展出“降龙十八爪”,爪爪尽往大盖帽脸上招呼。一眨眼功夫,好几个人脸上就中了招,接连响起“哎哟”之声。
胖子领导暴跳如雷:“把人给我一块抓回去!”
十几个大盖帽转而将目标锁定母亲,团团围住。虽然以一敌十,但母亲仍毫无畏惧。
面对强敌,身材瘦小的母亲暴发出了惊人的战斗力。手、脚、牙齿,能用的武器都用上了,一时间,大盖帽倒也奈何不得。
小林再次忍不住上去,想拉开母亲,可他哪儿挤得进去?折腾了一番,母亲到底寡不敌众被制服了。小林拼命挤进去,带着气大声说:“妈,你斗不过他们的!你越反抗后果越严重,让他们罚点钱就行了啊!”
母亲没回答,只呼哧呼哧地喘气。小林又恳求大盖帽说:“你们把车拉走吧,放了她,我劝她不再阻拦抗法。”
趁大盖帽稍一松懈,母亲猛地挣脱所有人。接着,母亲使出了惊人的一招:她迅速把衣服一脱,光着上身,就地一滚,躺到了执法车的车轮底下,双手死抱着车轮,嘴里一个劲地嚷:“打死人啦!”
看着这一幕,所有的人都愣住了。小林更是觉得脑袋轰地一声,脑中一片空白。耳朵好像也聋了,听不见一丝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女同学在拉他的手:“小林,你妈喊你呢!”
小林这才惊醒回来,一看,执法车前围得水泄不通,完全看不见母亲,只听见母亲声嘶力竭的声音传来:“小林,快把车拉走,别管我,快拉车……”
这时,所有的大盖帽都围在执法车前,那辆三轮车周围一个也没有,如果他拉起车不跑,估计有可能逃得掉。
小林狠狠地盯着三轮车,只感觉到又羞又怒,又悲又恨,突然间,心里对母亲的不满一下子爆发出来。他歇斯底里的冲母亲吼叫起来:“你懂不懂羞耻?你不要脸,我还要脸!”
吼着,他推着母亲的三轮车,径直推到一个大盖帽前,亲手把三轮车交给他。接着,他再也不愿多看一眼,掉头就跑。一路跑,委屈和愤怒的泪水也流了一路。
第二天,小林正在教室里上课,忽然老师告诉他,学校外有个城管局的人找他。
小林暗吃一惊:难道母亲真的捅出了天大的娄子?
走出学校,一看果然有个大盖帽在等他。小林急迫地问:“出了什么事?我妈呢?她……她怎么啦?”
大盖帽说:“你妈没啥,昨天闹了一场,后来我们也没抓她。”
小林松了口气:“那你找我有什么事?”
大盖帽没说,揽着他肩膀,向一条小巷走去,看看两头都没人,他突然抬手“啪”地打了小林一个耳光:“我来替你妈抽你!”
小林懵了,捂着脸愣愣地望着他。
大盖帽望了望他,摇摇头说:“你妈多了不起啊!一个女人养大你们三兄弟,送出了两个大学生。为了生活,她可以用尽一切办法。你知道吗?我们都了解你们家的情况,往常对你妈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想过真的罚你妈的钱,扣你妈的车。今天是因为有领导督战,不得不作足样子。本来我们是故意露出破绽,让你把车拉走的,可你为什么偏偏要把车送到我们手上?”
小林的嘴巴一下张大了,不敢相信地瞪着他。大盖帽叹了口气说:“小子,你不该冲你妈那么喊啊!你妈那么厉害的女人,面对这么多男人拉车拉人,她都没有哭,就是你那句话,让她哭了……”
小林又觉得脑袋轰地一下,悔恨交加,泪水唰地流了下来。
大盖帽拉着他走到街上,叫他等着。过一会,他不知从什么地方拉出一辆三轮车。车上装着一套炸葱饼的行头,正是母亲的三轮车。
大盖帽说:“这车最后还是扣到了局里,是我们集体凑钱替你妈赎出来的。我要你亲自还给你妈,但不要说是我们代交的罚款,你妈是个不需要别人可怜的女人。”
小林哽咽着点点头,骑上车,向母亲住的地方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