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一夏晴深
5100400000006

第6章 蜻蜓,蜻蜓

他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吃饭。我觉得奇怪,便问:“怎么不问我那件事究竟办得如何了?”

“没办好你敢在这里出现?”他的嘴角微微上扬,挽出一朵小花似的微笑,昏暗的光线中我看不见他脸上真切的表情,我的心里却无端地一动。

“蜻蜓儿,蜻蜓儿——”

上面传来了几声模糊的听不清楚的呼唤,我却马上跳了起来对他说:“妙音师傅回来了,我要走了!”

他“嗯”了一声,那眼光却停顿在我脸上流连着不肯离去,半带笑意的眸子在幽暗中象一簇火焰般燃点着跃动着。我怔了一怔,妙音师傅的叫唤声有传来了,不容多想我马上就离开了地窖。

“蜻蜓儿,你娘明早回来就带你离开。今夜你好好收拾一下吧。”妙音师傅慈爱地说道:“不知道这次一别,又要何时才能相见了。”

我不由得恍惚起来,想到地窖中的那个人,不知道是何滋味。

半夜睡不着,起来走出院子当中去,当空一轮明月月色如洗,春天极为少见如此澄明空澈的月光,可是瞬间一道比月色更亮的白光一闪,一个声音淡然地道:“放开她,留你一个全尸。”

脖子一凉,一柄闪着幽幽蓝光的短剑横在我裸露的脖子上,我披散在前的头发竟有几缕迎风而断。一个黑衣人挟持着我,对面有一裘白衣玉立,竟然是他!

“怪我当初一时大意被你逃过一劫。我现在当知劫数难逃,”那黑衣人怪笑两声,“要死,就让玄都观所有的人陪我一起死吧!桃林下的火药我已经埋好。”他亮出一个火折子往地下一抛,“熊”的一下子地上有几圈火光燃起,把我和他的距离分割了几重。

他不缓不疾的越过几层火圈向我走来,那火竟让没能把他的衣袍烧着。

“放了她,我饶你一命。”这是他最大的让步了。

黑衣人手上的力度忽然弱了几分,正是这几秒他的身影恰如鬼魅般飞至,出手如电,黑衣人闷哼一声往后倒下,但是他的那把短剑还是在我的脖子上留下了一道清浅的划痕。一滴凉凉的血珠流下,他的脸上忽然有了又惊又怒的神色,迅速地封住了我肩部的几大穴位。

我身子一麻就要倒下,眼睛的余光瞟到桃林那边依稀有一阵火光。他一把抱起我,几个黑影掠至单膝下跪在他面前,其中一人说:“主上,属下来迟,望主上恕罪。”

“银珠果呢?”他问。

其中一人爽利的奉上一个朱漆盒子,他拿过盒子说:“清理一下现场。”说完抱着我就向桃林那边去。这就是传说中的轻功?只觉得头脑昏昏沉沉的我转眼间就被他带到桃林的深处,桃树被烧焦的气味漂荡在空气中,隐隐约约有一阵清而不浊的枝木香气,我的思绪就这样飘然起来,月色下依稀有桃花不断飞坠,白日里的桃红竟变成了月白的颜色,纷纷扬扬地扰乱着我的视线,我眼皮越来越重,身子麻痹得无法动弹,甚至连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扶我坐好,在我胸前背后各拍了一掌,我只觉得有股暖暖热热的腥甜自喉间喷涌而出。

“吃了它。”他把银珠果塞进我嘴里,可是眼前的一切都模糊起来了,连身体都仿佛不属于我,滑滑的银珠果又掉了出来。直觉得一张脸在我眼前渐渐放大,柔柔的不知道是什么贴上了我的唇瓣,辗转之间一道清凉的汁液缓缓滑进我的喉间,我全身的麻木好像减退了不少。可是我的意识还是混混顿顿的,恍惚中听到一个声音在喊:“小鱼,小鱼……”

我一定是在做梦了,在梦里一个黑衣少年疯狂而绝望地吻着我。

“下一辈子,你一定要记得,曾经有一个人爱你千年……”

这个梦,好像有半辈子那么长。

因为,醒来的时候,我人在马车上,小荷娘亲眼泪汪汪地看着我,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晚上我发了高热一直不退,小荷娘亲无奈之下还是带着我赶路,结果我一睡就睡了半个月了。

“娘,你有没有见到什么人?”我喉咙干涩,但还是问了一句。

“人?没有啊。是娘不好,把你一个人丢在观里,受了风寒病了一场。蜻蜓儿,是娘对不起你……”她一把抱着我,心酸地哭起来了。

我伸手摸摸自己的脖子,光滑的一片,哪里有什么剑伤?

真的是一场梦吗?如果是的话,那么,玄都观里的桃树,应该都是安然无恙吧。

忘了是谁写过这样的词: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两年后,我十三岁了。

琴棋书画女红基本上我都学过了,可是学艺不精——夏泓爹爹是如此的不满意。但是教琴的孟老师很喜欢我,因为我总是跟他讨论如箫鼓筝等各种乐器该如何配合写谱,他总夸我常常触发了他的灵感,让我受宠若惊;书法上我从前能写一手漂亮的瘦金体,也学行书,教授书法的成先生也不时的赞叹我的字不拘一格独有风骨;可惜我的棋和画学得太糟糕了,总是被梅继尧取笑。

这一年的春天,来了一个客人。

我爹和我娘都很重视这个客人,但是他们谈话的内容却甚是让人费解。

“培方兄今日可是云游至此?”夏泓问。

我躲在门帘之后,偷偷看了那人一眼,五十上下,布衣青衫,头上一个穿云髻,一副道士模样的打扮,脸上几绺长须,仙风道骨。只见他笑笑说:“我已离开京城一年,并不打算再回去了。只是途经这里,思念故人,特来拜访。”

“她还好吗?”我娘急切的问道。

“夫人放心,她一切都好,主上对她恩厚有加,夫人不必挂念。”

小荷娘亲脸上似有悲戚之意,爹爹关切地看她一眼,又说:“小女烦培方兄多年看顾,如今长大成人,夏泓还未对培方兄的大恩言谢。眼下扶风书院地方开阔,培方兄可否让泓一尽地主之谊?”

我暗暗奇怪,我何曾得这道士看顾?

“贤弟不必多礼,游山玩水本随兴之所至,更何况当初也不过是对主上进一实言,并不能算什么恩,贤弟客气了。”

“既然如此,泓也不便勉强。”夏泓道。

“说来我还从没见过两位的千金,恐怕亦是金玉材质,聪慧过人吧。”他手一指门帘,我感觉到有一到犀利的眼光射向我,心一跳,就听得他说:“在帘内听了这么久,不如出来让我看一眼?”

我干脆一掀门帘,出来就出来,既然被发现,何妨大方一点?

爹娘都讶然的看着我。我恭敬有礼地对沈培方施了一礼,说:“小女夏晴深见过伯父。”

沈培方眸光犀利地在我脸上打了个转,然后轻笑两声说:“贤侄女不必多礼。”他转身对夏泓说:“贤弟,贤侄女面相雍容,命格清贵,有凤仪之姿啊。”

夏泓的脸色瞬间变白,却又是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喜怒皆非的十分古怪。倒是小荷娘亲吃惊地问:“先生所言属实?当年先生给柔儿批命时亦是如此说的……”

“老道所言非虚。只是当年的批言半是真切半是玄虚,亦是想着成全了贤夫妇;而如今看令千金之面相,亦不敢妄言。只是侄女左颊上有痔一点,冲淡了命格,本来确切无疑的命相就有了起伏。总的来说,只要能事事小心,处变不惊,便能喜乐一生。一字忌之曰水,凡水必克土命。”

夏泓的脸上忽而忧虑重重。我想了想,开口说:“伯父可是神算?”

沈培方呵呵一笑,“自出山以来,算无遗策。”

“伯父可曾听过一句话?三分天命,七分人定。人一出生有贫贱高贵之分,但并不是说人不能改变自己的环境和命运;又有人说相由心生,如果我没有攀龙附凤之心,断断这凤仪之姿也仅是假象而已。伯父算准了三分,可那七分在我手中啊!”

夏泓爹爹的表情告诉我,我说话又没大没小没规矩了。

想不到沈培方却用一种很惊讶的眼光看着我,说:“你不想一人尽得天下女子荣宠,光耀家族百年?”

“母仪天下,看似风光无限人却如在险峰,高处不胜寒。小女自问没有仁爱福泽天下的襟怀,无法担当如此重任,所以从无此心。”我瞅瞅爹的脸色,发现没有变得更加难看,心里舒了一口气,继续说:“尘世中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如何及得上小小的一方书院予人自在?生活简单而实在总比背负着那么多人的荣辱而活着要好;更何况世间女子多善妒,我亦不出其右,沈伯伯,你可会看走眼了?”

沈培方大笑,对着夏泓说:“贤弟,有意思,有意思!老朽好久没有听过这样洞明世事的话了,想不到居然是从一个十三岁的女娃口中说出,真是长见识了!”

然而我的娘亲脸色却是惨白,不知想起了什么,凄然地说:“也许,当时我们是做错了,把那孩子一个人留在那种地方……”

我十分不解地看向她,夏泓眼中似有焦虑,对我说:“你娘累了,你先扶她回院子里吧。”

我心下尽管思疑,但还是顺从地把娘扶回了风荷院,并不再多问。

布衣神算后来还是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就离开了。

据说,除了我之外,他还给一个人看过相,那就是梅继尧。

可是,他对梅继尧说了什么,连我爹都不知道。

我在宋老夫子讲《诗三百小雅》时又倒头睡了过去,没办法,古人讲诗经就是过于“思无邪”了,执着于字面的一字一句,讲得索然无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