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科儿刚开始抱怨时,谁都没有注意。
他会发热、头痛,快入睡时会看到房间忽然变得很大、于是吓醒过来。
我悄悄瞥了一眼柳妈妈。柳妈妈不动声色。
科儿被送到医院,医生说他感冒,给他开了冲剂,叫他好好休息。他卧床休息之后,症状是好一点。
可是有一天,他正跟幼儿园的其他小朋友们专心致志的画画儿,有个调皮的小朋友拿了辆玩具小汽车在地上开,用力一推,让它冲着他们跑过去,车子踫到椅子腿,就停了下来。正常情况下,小朋友们连看都懒得抬头看一眼的。科儿的反应完全不一样。他脸色煞白、眼睛溜圆,啊啊叫着往旁边躲,可怜吓得动作都不利索了,绊翻了椅子,摔倒在地上。
他扭坏了脚踝。
房间里一片喧闹,有的小朋友哭起来。柳妈妈悄没声息的扑进来。以她的体重,跑得这么悄没声儿,真是让人惊叹的技艺。她搂住科儿:“怎么了?怎么回事?”一边狐疑的瞄瞄我。
阳光透过半开的玻璃窗照进来,窗帘飘得宁静,孩子们的绘画作品挂在墙上、一动不动。我深吸一口气:“恒亚淘气,把科儿吓到了。”
“痛!”科儿的脚踝已经肿得像馒头,涕泪横流控诉,“他开坦克车撞我!”
“玩具车!”恒亚单手举起那辆塑料“坦克”,愤然抗议,“才不会撞疼他,是他自己摔倒的!”
“原来是这么小的车子啊!”我感叹。看来完全是科儿自己不好。
“很大的!刚刚明明很大的!这么大——”科儿往屋顶上比划。
柳妈妈担心的摸了摸他的额头:“还是有点烫。”她宣布,“你要继续吃药。小韩——”转向我,“拿药箱来,咱们得把他脚踝处理一下,搞不好又要送医院……”
我领命而去。科儿眼泪鼻涕的哀鸣。他不喜欢吃药、不喜欢医院。
我同情科儿。发自内心的,我想对他说:“你受委屈了。姐姐知道你没有发烧说胡话,你是被陷害了。”可我什么都不能说出来。为了更彻底的救他、救我们,我要把自己藏得很深很深,令柳妈妈都看不出来。只有这样,我们才会有胜算。
二
柳妈妈在这个托儿所已经工作很久了,当它还是孤儿院的时候起。我在她办公室的墙上看到过当年的一些合照。那些照片无一例外是学生毕业、或者某位重要领导来访时照的,困难年代有限的奢侈,现在发了黄她也舍不得丢掉,照片里她还年轻,笑得一脸温情。几个、或者几十个孩子围在她身边,作小鸡依偎母鸡状,怯怯的望着镜头。如果他们都有幸长大成年,应该跟我差不多大。他们的名字无一例外叫爱国、爱华或者爱民,至于我,万幸,我叫韩纤,虽然也不怎么样,比韩爱民拿得出手,在这个年代里。
这个年代里,孤儿院成了民工子弟托儿所,柳妈妈从伟大光荣的孤儿院教师成了自负盈亏的托儿所所长,仍然带着那个年代矫情的喜好,愿意别人叫她柳妈妈。
什么都改变了、又像什么都没有。旧的幽灵潜伏在这里,换了个形态,影子一样浓厚。“它是不是还在?”我曾这样疑惑过、给过它观察的机会。它没有改。好吧,我们该做点什么了。
今天我们的菜谱是鸡,按照柳妈妈一贯的节俭指示,我没去市场,到乡下买了些踏不动种的老公鸡,宰杀了,连血都没有浪费,做成鸡鸭血汤。在柳妈妈的关怀下,我们都很一专多能,音乐老师同时负责带小孩上园艺课,园艺就是种菜,种出的就是我们厨房用的蔬菜。
当他们去菜园子时,教室就空了,没人看到我溜进柳妈妈办公室,做了会儿管子工——或者叫维修工?随便怎么说好了,你知道,就像从前的闺女们要学女红,男人对家里的电器之类要会点男蓝。单身的则只好什么都会一点。
我单身。
柳妈妈照顾完科儿回来时,把门一关,点起香烟。我知道她会偷偷抽烟,尽管她竭力掩饰,这在整个孤儿院不算什么秘密。
为了能畅快的偷偷吸烟,她还是把消防感应器给关了。从前为了什么面子工程,赶英超美,上级照着发达国家标准给我们装了这个东西,遇到热会自动洒出水来。
我觉得这玩艺儿基本是废物,不过它值钱,值钱的东西柳妈妈都不会丢掉。它就被留下来了,永远被扳在“OFF”档,免除工作的麻烦。
我想柳妈妈永远不会知道谁把开关扳回了“ON”。
她点燃烟之后,花洒发生感应,嗡嗡的响了两秒钟,洒出水来。血水。
我敢担保它够红够腥。
难怪柳妈妈的尖叫声冲破门板。
三
警察确实把血水拿去化验了,结论是,动物血。其余无解。
我怎么会让他们这么轻易有解呢?你看,我是这么小心的人。如果有人会到感应器上查指纹,绝不会查到我的。如果有人想到查鸡血去向,他们会发现,鸡鸭血汤已经被消灭完了,任何人都不敢说血的份量太少、少到可疑。
谁像我受过这么久的不公平折磨,都会变得很小心。
但我没想到我的仪式没有起到预定作用。科儿的病好像传染了,孩子们都烦躁、哭闹、难以入眠,有的说看到恐龙要咬他,有的觉得自己的手肿大了。
如果真是流行性感冒的话,这种感冒也够危险的,卫生疾控中心都介入了。患儿父母万分忧虑、柳妈妈忧虑万分。
她也许是担心为患儿垫出的钱,他们的民工父母有没有能力偿还。上次科儿父母欠了钱,就被她痛骂过一顿。有人说她不是坏人,只是贪钱。这个世界,难道要亲眼看见别人抡刀屠杀才叫坏?我说柳妈妈已经是坏人。
奇怪的是她为什么要让这些孩子得病呢?不符合她的利益嘛!看着她铁青疲倦的脸、还有跳来跳去的肥胖的身躯,我忽然领悟:她控制不住了!
公鸡血是有效的,她魔力失去了准头,我再加把劲、再加把功,把她力量打散,就可以从肉体上消灭她。那时,我们所有人都可以解脱——从这个妖婆手里。
妖婆。
可是什么还能比公鸡血更祛邪呢?我太谨慎,一开始就用尽自己所知最厉害的法宝,到现在,难以为继。
我出去走走,想找个办法,遇见安晴。
她是旁边小别墅里有钱人雇佣的护士,后来出了点事,她换了份工,很久不见了,今天回来故地重游,气色比从前见好,身边一个男人,高高大大,穿着件白色高领羊毛衫,像个富裕的白领人士。
我忙着折柳枝,没空跟他们说话,看见路边停着小轿车,想在车后躲一躲、避过去算了,没想到这丫头眼真尖,还是叫住了我。
她把那男人介绍给我,说:“钟博士对很多特殊事件有解决经验哦!你们那儿不是又洒血、又是集体闹病吗?给他看看也好。”
男人冲着我笑,笑容并不讨人厌。
好吧,不就是法师?什么“特殊事件有解决经验”,不就是搞定过一些灵异事件嘛!我也上网的,这种委婉的说词,我懂。“你收不收费?”我问重点。不管风水怎么转、你装成博士还是术士,钱是永恒的重点。
钟博士摸摸鼻子:“一般来说我按钟点收费……不过,现在我在休假。如果让我感兴趣的话,我就当休闲娱乐活动了。”安晴不由分说把他推给我:“让他试试吧。”
我无所谓。把他带回托儿所,向柳妈妈介绍:“他是法师,免费。”
钟博士呆了呆,对我这么简明风格的介绍很没心理准备。柳妈妈则抱着“免费的东西不试白不试”的心情,把他留下了。
他去跟这个说话、跟那个聊天,我干我的活。
教室、房间、走道打扫,一般是用竹扫把的,我把刚刚折的柳枝扎在里头,蘸了雨水,扫得干脆利落。
“韩姐在这里工作好几年了吧?”他忽然出现在我身后,问。
这么快就问完话了?里里外外没其他地方更值得他注意了吗?我一边卖力蘸水扫地,一边头也不抬道:“嗯!三年。”
三年.耗在这里整整三年!但是谁在乎呢?只不过是个勤杂工、厨娘、杂役。不要说三年,三十年又有谁在乎?我觉得我一辈子都要烂在这里似的。
我必须做点什么了,不只为其他无辜的孩子,也为我自己。
“三年里,孩子们基本还算健康吧?没得过什么大毛病?”他问。
“唔。”所以我蛰伏三年才出手。本质上我是一个很善良的人,复仇那回事,对我来说不是最重要的。只有在不得已时,我才出手斩妖除魔。不是我往自己脸上贴金,我侠骨柔肠。
“这水不是自来水吧?”他蹲到我水桶旁边。
这都看得出来,好眼力!不亏是法师。“雨水。”我如实告之。
扫帚里的柳条应该一样难逃他法眼。
“你发现什么不对劲了吧?”我悄声、推心置腹的问。
“韩姐发现什么不对劲,可以告诉我。”他同样悄声、推心置腹的回答我。
我们不是一条船上的吗?他如果有发现,应该第一时间跟我商量才对吧!还用得着我告诉他?我们正派人士应该坦诚相对。
也许他跟我不是一条船上的。也许他根本不是真正的法师。也许他根本不正派。
我警惕。我应该谨慎从事。在除掉那个妖婆之前,我一点点形迹都不应该露出来。宁肯失掉一百个盟友、不能冒一点点险,除非……
除非靠我一个人的力量已经办不到。
柳妈妈步履蹒跚走过来了,面色不佳。她走过了我刚刚清扫的走廊,身子摇晃。她走到外头的阳光中了,我们都看着她。
“唰啦”,她踩到我“不小心”洒的糯米,滑倒在地。
柳妈妈摔得哼哼唧唧的,揉了红花油,卧床静养。听说医院里孩子们的情况稳定了很多。我很高兴。
这证明我的驱魔仪式终于生效了。
我出去转了一圈,回来大呼小叫:“我看到一个旧盒子,里面装着金子!”
听见的人都冲我笑,那意思是“韩姐你想钱想疯了吧?”还有人跟我打趣:“那你怎么不把它拣回来呀?”
她们的打趣我不生气。这些愚民,他们懂什么呢?济公在飞来峰的威胁下,要救一村人,还被他们追着打呢!我受的一点点委屈算什么?
我只要一个人听得懂我在说什么就好。
闯进柳妈妈房间,我比手划脚讲给她听:“……大石头下面,一个很旧的铁盒子,盒盖开了一点点,里面有一大枚金胸针。还有个木片刻了几个字……妈杀了我。”
“谁?什么妈杀了她?!”柳妈妈猛然捏住我的手。
“没看清。”我摇头,“被盒盖遮住了。放得有点远,我没够着。”
“不可能……”柳妈妈双眼失神,“不可能……你看真了?”
“唔。”
“别人有看见吗?”
“没有。”
她抖簌簌伸出手:“带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