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折枝花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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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立冬的故事

初冬时节,天地间白茫茫一片雾,许水河边的芦苇经了霜,一碰哗啦啦响,青兰小心的走过去,怀里抱着一只雉鸡。俗话说,“三九补一冬,来年无病痛”,她爹信这个,看看到立冬了,捉了只雉鸡打算炖着吃。它老冲着青兰咕咕叫,青兰看它可怜,起了个大早,到底偷偷抱出来放生了。

雉鸡展翅向水面飞去时,河边雾气骤然变浓,青兰不觉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看雉鸡消失了,河面上却有个年青人,剑眉星目,胸膛是裸着的,泡在这时节的河水里,像不怕冷。青兰骇一跳,脚下一滑,跌进水里。河泥烂软,她双腿越陷越深,拔不出来,嘴里咕嘟嘟进水,心下大骇,只道这次完了。

水被划开,一双有力的胳膊挟起她,把她托到岸边,青兰睁眼,看到那个年青人。他没有说话,看了看青兰面色,确认她无大碍,就重新没入水中。青兰坐起来时,河水悠悠,薄雾散了大半,河面的涟漪一圈圈淡去。风一吹,天边忽“夸喇喇”打个干雷,青兰牙关捉对儿打架,哆嗦着跑回家,换过衣服抱着火炉烤了半天,才缓过来,回想河里的年青人,仿佛是在发梦,而雨绵绵的开始落。奶奶担忧道:“立冬雨,一冬雨。立冬落雨会烂冬,吃得柴尽米粮空……”“嚼啥蛆!呸呸坏的不灵好的灵!”爹叫道,“哎,我那雉鸡呢?平空飞了?”青兰缩缩脖子,把火炉抱得再紧点。

那个冬天,果然下了一冬的雨雪,许水河泛滥,冲掉不少秧子,紧接着又是春旱,田里的庄稼只能收回三成,税收却减不得,村里便有人卷包袱逃荒。连碗豆都旱死时,青兰爹把青兰卖给人家做丫头了。

那是个官宦人家,老爷当着府令,有点严厉,太太倒还好,三进的大院落,十几个下人,青兰的日子说难不难、说容易也不容易,流水般就过去了。只是有一次给老爷晒旧书,见到句:“立冬之日水始冰,又五日地始冻,又五日雉入大水化为蜃。”想起那日河上的年青人,发一会呆。老爷今天特别和气,问:“你在想什么?”青兰脸一红,怯怯问:“这个蜃……是什么?”老爷头凑过来看:“这是《逸周书·时训解》,蜃,是大蛤蜊。”青兰应着,觉得老爷的头离她太近了点,向旁边躲,老爷却把手伸过来,捏她的手:“你想不想学写字——”

青兰吓得夺过手就跑了,心卟卟跳。太太正好在拐角走过来,见到,问:“后面有老虎吃你呢?跑什么。”青兰不敢回答。太太探头,看老爷一个人在书房,脸就挂下来,跟青兰道:“你去厨里帮忙吧。”那是夏天,厨下苦热,青兰也只能答应了,走开几步,听太太指着墙头的野猫骂:“贼头鬼脑,一条贱命,再想爬那么高,看一块砖头不把你腿打折!”青兰心头一紧,怕这份工做不长了。

忽然乡里来了信,说青兰爹上山挖野菜搂兔子,跌伤肺腑,眼见活不得了。青兰骇得大哭,向太太请假,太太正中下怀,趁机开了她,略给了几个钱,算打发了,没要她自拿钱出来赎卖身契,已算是恩德浩荡。青兰理论不得,回到家,给爹送了终。他们姐弟几个排在一起长长短短,总要有人拉扯,又是饥荒时候,家里没个男人撑不过,青兰妈没奈何,做完七后便又嫁了个人。后爹人倒老实,待青兰弟妹都好。青兰识得好歹,门里门外有什么活都抢着干,不觉又是冬天,白菜该腌了,地也要整一整,来年春天庄稼才能长得好。但经过前头饥荒那一闹,村里也不剩几头牲口,到了立冬时,又要歇牛,青兰家还剩两角小地没翻过来,借不着牛马,后爹没法子,自己背着犁犁田去,青兰则扛把锄头去翻菜地。

约莫翻到后晌午,她有些乏了,倒在草丛里想歇一会儿,就睡了过去,迷迷糊糊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头边沙沙作响,谁轻轻叫她醒来,青兰眼皮子有千斤重,睁不开,那人叹了口气,衣角擦过青兰的脸颊,青兰闻见血腥味弥漫开。

她醒来时,见到一条碗口粗的蛇死在旁边,七寸被切开了,血腥味就是从那儿来的。此地蛇虫多是多,但照理说入了冬,都该蛰伏去了,怎的这条爬出来害人?青兰呆了很久:也许是有人看见蛇,替她杀了,救了她。但这人又是谁呢?

那一晚,青兰家里炖了蛇汤。后爹跟青兰的妈说,后半晌忽然有个年青人到他田里,不说话,单把他的犁一扶,力气比牛还大,一口气把几分地犁了个遍,脸不红气不喘,转眼就没影儿了。

青兰急问:“那人长什么样儿?”后爹想了半天:“挺俊的,平头整脸,眼睛又黑又亮……你见过?”青兰慌忙摇头,把头埋进碗里,脸就红了。

那蛇足煮了一锅子,去皮后,肉晶莹粉嫩,炖出来比老鸡母还鲜,没一会儿被吃得精打光,青兰妈收了蛇骨,放几片香菜叶,重煮一碗汤,那鲜气淡了些,像是鲜红窗花被风霜洗成浅白,没那么勾人,但益发亲切,捧着喝一口,能就下大半碗饭。农村习俗,女人不上桌,好食物都要先留给家里的主要劳动力享用,青兰只吃了一小块肉,扒完糙米饭,就趋到檐下编筐子,却见里正打着锣过来叫:“修堤喽——各户交粮哇——限三日——逾期严比追缴啊……”

原来许水河每春夏常有泛滥的危险,紧要处的堤岸照朝廷规矩是得五年一小修、十年一大修的,大家日子过得不宽裕,谁理它,历年来知县也就意思意思,略收点钱粮、往旧堤上糊点泥巴作作样子。没想到今年新上任的知府性子顶真,一级一级的压下来,严令大修,不许虚应故事,青兰这个村里就犯了难:修堤自然好。可灾年刚过,仓里才想积点粮,真要按着官里给的尺码交,恐怕还不够,就算够了,别说许水河来春发不发水灾,今冬大家就得对着空仓饿死!因此上,村里一片愁云惨雾,又有人要打点包袱逃难的。

青兰听说这新上任的知府,就是她原来侍候的府令老爷高升了,寻思着,若是去说说情,求官家给村里宽限一二,不知可否?她也没敢跟家里说,自己偷偷的跑了去,却不得其门而入。青兰站在繁华的城里街道上,看着那紧闭的黑漆大门,气噎胸臆:她倒想豁出去给人家当姨太太,好免去村里的苦难,人家还不稀罕见她呢!这就是穷人家的女儿了,想卖身投靠,都未必能要到价钱。

她回去,乡里已经鸡飞狗跳,县吏搜粮搜钱,娘那根陪嫁的包银簪也被抹了去。青兰夺了里正的锣,扭身就跑,站到大堤上,咣咣咣筛锣,问着众人:“这拿钱,可是为筑堤?”

一村子人都被她引来了,道:“这丫头疯咧!可不是筑堤。你当心着点!看把锣掉进水里,还得拿钱出来赔,”“——那末,若是不发大水,暂时就不用修堤了,是不是?”青兰紧着问。大伙儿哄笑:“那自然!可这发不发水,老天说了算。你问它则甚?”

青兰一字一字:“我跟水里的蜃神有交情,这就下去问问它。要是问不拢,算我白瞎一回,要是蜃神准了——”看看自己身上,没什么信物,把下唇一咬,“我就把这件袄子飘在水上,你们见着,就知道来春准不发水了,这堤就先不用修了!“

下头一片寂静,有人喃喃道:“她这是拿自己祭河神啊……“青兰娘撕心裂肺叫了声:”儿——!“青兰心尖子一抖,看看脚下的许水河,很怕自己再听娘叫一声,就不再有勇气跳下去。

娘叫出第二声之前,她闭上眼睛,跳了。河两边已经结了薄冰,青兰冲破冰面,全身跌进刺骨寒冷的水里。像多年前那次溺水一样,冰水一下子把她的脑袋冻得发晕,拼命往她鼻孔里、嘴巴里、甚至耳朵眼里灌。她张不开眼,被急流推着往下流翻滚而去,很快失去了知觉。

温暖的柴火噼啪声把青兰唤醒。她看见自己躺在个土洞里,身上盖着床布被子。她的衣物吊着烘烤,有个男人侍弄火。青兰当即想尖叫。他转过头来,是那个年青人:“抱歉,你全身都湿了,只能如此。”青兰顾不得臊,忙裹着被子叩头道:“蜃神,求你让明春别发大水吧!”年青人避过一边,道:“我不是什么蜃神,也管不得发大水的事。”

青兰情急,连声质问:“我立冬放生时,变幻出人形的是不是你?杀那条蛇救我的是不是你?刚刚从水中救我的又是不是你?你不是蜃神,是什么人?怎么知道我有难?怎么有能力救我?”

年青人哑口无言。青兰猛见旁边还放着一只空空的大蚌壳,冷笑想:“雉入水化为蚌,你分明如今幻成人形,把个壳子脱在这里,却还想瞒我!”便抢身扑上,把蚌壳捉在手里,道:“你如不答应,我、我——”年青人道:“你便怎样?”青兰低头,那句“我便把你蚌壳砸了”的狠话,怎么都说不出口,再看蚌壳边缘锋利似刀片,心一狠,搁在手腕上道:“你不答应,我便死给你看!”

年青人呆了呆、又呆了呆,叹口气:“管这事的是吴宝康吧?”青兰从没听人直呼老爷的名字,打个格愣才反应过来:“嗯,是。”“他府里有水道么?池塘、井什么的,最好是小河。”“有,有!”老爷讲究苏式园林,院子里多的是假山曲桥流水,青兰忙把这些都告诉他。年青人问得详细,把角角落落都问遍了,地上画张图,默默记在心里,抬手抹去,道:“如此我去矣,你也自回去罢。”

他走进茫茫冬雾,没入水中,悄没一点儿声息,青兰愣了片刻,回村去,说了如此这般,村人们将信将疑的。过了三天,上头却忽然下了一道命令,免了青兰村子的摊派,知府大人亲自拿钱给他们修堤,村人们都拜天拜地的庆幸。青兰提了酒菜香烛,去河边谢蜃神,想起这正是那年她放生雉鸡的日子,不觉发一会儿呆。

河水幽静,再没人从里面探出头来,却有几个人悄悄在雾中向她靠近。青兰发现了,待要发声喊叫,水里“泼喇”一声响,那几个人快步奔到水边——却是只黑鱼捣乱。青兰定睛看时,那几人却穿着官兵服饰,他们也不隐瞒,便道:“有水贼假托神明,大闹知府花园,我等奉令捉你。”

青兰从未想过年青人不是蜃神、却是水贼,惶惶如在梦中。那些官兵把她与家人分开关押着,守住她,日夜不松懈,似乎在等年青人,年青人却始终未来。官兵大怒,要打她,小头目亲自按住她的手,其余人举起板子,青兰只觉得周身有热潮流转,挨了板子,竟不怎么疼,连破皮流血也没有。官兵很是惊恐,小头目把他们拉到一边,悄悄道:“敢末真的有鬼神?还是别太难为这丫头,咱们也需留个后路。”众人点头附和,青兰的日子就好过许多。上头的人却等不得了,颁下手令,道:“这女子同贼人定是有私的,严刑拷打,看贼人来不来救!”

青兰气苦,道:“你们就是想用我引出那人,是吧?”官兵回答:“是便如何?”“不管他是神是人,好歹救了我们一村,你们吃着皇粮,不爱护百姓,反而为虎作伥,指望我帮你们引救命恩人来?做梦!”她戟指骂完,回手在脑后抹下发簪,往自己咽喉便刺。小头目料不到她这般刚烈,和身扑上阻止,叹了口气:“何至于此。”

这小头目的身手出奇漂亮,替上头来传信的人警觉:“你到底是谁?”小头目更不打话,身躯一旋,双臂一振,青兰看不清,但觉得他的人忽化为一团旋风,好像只是转眼的功夫,室内所有人都倒在地上,唯有他一人立着。“你是谁?”青兰道,心已嗵嗵跳起来。他扯去脸上的易容,果然是年青人。

原来他本没有什么控制发大水的能力,为了不负青兰请托,潜入吴府,假托鬼神,要他拿钱修堤,不料官府中也有能人,识破他是通缉大盗白浪,便待追拿。他放心不下青兰,仍然易了容潜回来:“本来想找出个更好的办法保护你,现在到底弄成这样,怎么办呢?”他叹气道,“先把你们一家都救到其他地方吧,要害你们背井离乡,对不住了。”

青兰仍呆呆的:“你、你不是我放的那只雉鸡变的啊?”年青人脸一红:“嗯。那时看不惯一个员外郎横行,做了他一票,被通缉,刚好逃到许水河里。”“那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路见不平……”年青人挠头。“那你为什么不早点救我走,还要装成官兵欺负我?”青兰眼里闪着泪花。

“我被通缉啊!”年青人急了,“尽量离你远点好,怕连累你!现在——唉,你看……总之先救你们离开,以后你不要再见我就好。”“我要是想见呢?”青兰低下头,绞着衣角。年青人没有回答。窗外的冬雾,温柔弥漫开。

听说,那一年,吴知府听到水神在花园小湖里对他说话,说他有血光之灾,必须拿钱出来替那段河造堤积德,才能躲过。六扇门疑心这是大盗白浪干的,可到底没捉到白浪,这吴知府晚上仍然听见有人叫他积德,心神不定,还是出钱替那一带的村子都造了堤。而村子里的传说是:青兰跟蜃仙一起修了仙,她全家都升仙去了。后来的日子里,他们一起在各地造福穷苦人,有乡亲见过青兰,与英俊的丈夫站在一起,看起来非常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