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舞动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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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邓肯自传(16)

我永远不会忘记横越蒂罗尔山地,再顺着阳坡下山,走到阿尔卑斯山南方翁布里亚平原的情景。

我们在佛罗伦萨下了火车之后,享受了好几个星期的美好时光,兴奋地参观了美术馆、公园和橄榄园。那时候波提切利[波提切利(1444—1510),意大利文艺复兴初期画家。]最能引发我年轻的想象力。我在波提切利举世闻名的画作《春天》前坐了好几天。这幅画激发了我的灵感,因此我创造出一种舞蹈,试着要表现出画中散发出来的那种既柔和又优雅的美丽律动。繁花似锦的大地那种柔和的起伏,那群女神,还有凌空飞翔的西风之神。他们全围绕着那位一半像阿佛洛狄忒一半像圣母的中心人物,她超凡的姿势象征着春天万物欣欣向荣的样子。

我在这幅画前坐了好几小时,为之心醉神迷。一位好心的老管理员搬了一张凳子给我,我对这幅画崇拜的模样,令他觉得相当好奇。我一直坐在那儿,似乎看到画中的花开了,而那些赤脚女神也跳起舞来,我满心喜悦,想着:“我一定要用舞蹈来表现这幅画,要将爱的信息、春天万物复生的信息传给世人。我将以舞蹈表现他们的这种喜悦。”

美术馆的闭馆时间快到了,我却还在这幅画前滞留。我想在这个美丽的神秘时刻找到春天的真正意义,到目前为止,我觉得生活只是一场笨拙、盲目的追求。我心里想着:“如果我能发掘这幅画的秘密,我就能告诉别人,如何使生活丰富多彩,如何让心中充满欢乐。”我现在还记得,当时我认为生命像是个为了正义而上战场的人,但他却在战争中受了重伤。当他回顾过去时,他说:“为什么我不去传播《圣经》的精神,让人们不再彼此残害?”

我在佛罗伦萨波提切利的画作《春天》前沉思的结果就是这样。我之后试着将这种精神融入舞蹈中。啊,在甜美、朦胧的异教徒生活中,优雅的爱神阿佛洛狄忒此时更有慈祥圣母的模样;而阿波罗则好像是圣徒塞巴斯蒂安[塞巴斯蒂安(?—288),罗马殉教者。信奉基督教,因谴责暴君野蛮残酷而被杖死。],伸手触及了春天新生的嫩树枝!我觉得这种感觉涌满心房,还夹杂着一种恬静的喜悦,我全心希望能在舞蹈中诠释出这种感觉。我将这种舞蹈称作“未来之舞”。

在一座旧宫殿的房间里,在蒙特维德[蒙特维德(1567—1643),意大利作曲家。]以及早期无名大师们的音乐声中,我为佛罗伦萨的文艺界人士献舞。在维奥尔琴所弹奏的一首优美曲子中,我跳着舞,跳着表现天使拉小提琴的舞。

由于不务实的生活态度,我们很快又面临捉襟见肘的窘境,不得不拍电报给格罗斯,请他汇钱过来,以便我们到柏林与他会合。他正在柏林为我安排首演事宜。

当我们抵达柏林,驱车经过市区时,我很讶异地看到满城就像一张写满我名字的大海报。海报上写着,我将与爱乐管弦乐团合作,在克罗尔歌剧院首演。格罗斯带我们到布里斯托饭店的漂亮套房,德国媒体记者就在那里等着采访我。由于我在慕尼黑的哲学研究和在佛罗伦萨的艺术体验,我的心智呈现出一种沉思又充满灵性的状态。我讲着美式的德语,对这些记者们讲述我对舞蹈艺术既天真又伟大的概念,我认为舞蹈艺术是一种“伟大的原始艺术”,而且这种艺术形式能够唤起其他艺术形式的新觉醒。

这些德国记者专心聆听的认真态度,与后来在美国那些听我解释舞蹈理论的人比起来是多么不同呀!他们聆听时毕恭毕敬并很认真地思考我的话。第二天德国各家报纸都以大篇幅报道了我的舞蹈艺术,报道严肃认真,富于哲理。

格罗斯有冒险的勇气,并充满远见。他把所有的钱都投入到我在柏林的表演。他绝不会节省广告费用,只选一流的歌剧院和最好的指挥家。幕布升起时,观众会看到蓝色的风景布幕,还有瘦小的我在偌大的舞台上。如果在表演一开始的时候,柏林的观众没有给我迎头掌声,那么就意味着格罗斯所有的付出都白费了。但是他料事如神,他料到我的表演会成功。我在柏林掀起一阵旋风。我跳了两个小时的舞后,观众还舍不得离去,他们一再喊着“再来一个”“再来一个”。最后他们还激动地跑到台前,数百名青年学生真的爬到台上,因为他们太过崇拜我,我差点被挤死。

从首演的那晚开始,德国人开始称我为“圣洁的伊莎多拉”。有一天晚上,雷蒙突然从美国回来。他太思念我们,说他无法再忍受与我们分离的痛苦。于是我们重新提出了一个我们孕育已久的计划——进行到艺术圣殿、到我们挚爱的雅典的朝圣之旅。我觉得我只是停留在艺术研究的门口。我在柏林只经过一个短的演出季。虽然格罗斯恳求我留下,我仍坚持要离开德国。我们再次搭乘前往意大利的火车,兴高采烈,心情雀跃。我们要一起完成这趟搁置已久的旅程,我们要经由维也纳到雅典。

我们在威尼斯逗留了几个星期,虔诚地参观了教堂和美术馆。但是那时候威尼斯不是我们最想待的地方,我们更欣赏佛罗伦萨那种智性美和灵性美。威尼斯当时并没有让我见识到她的神秘与迷人之处。直到多年后,当我与一个体态修长、橄榄色皮肤和有着一双迷人黑眸的情人同游威尼斯时,才改变对它的看法。那时候我才感觉到威尼斯的迷人之处。不过第一次到威尼斯时,我十分不耐烦,只想着搭船驰向更崇高的世界。

雷蒙决定,我们到希腊时一定要尽可能从简。因此我们没有搭乘大型的豪华客船,改搭航行于布林迪西港[意大利海港,濒亚德里亚海。]和圣·毛拉之间的小邮船。我们在圣·毛拉上岸,因为这里是古老的伊萨卡[荷马史诗《奥德赛》中的主人公奥德赛的故乡。]所在地,也是萨福绝望投海自尽之处。即使是现在,我回忆起那段旅程,仍记得当时脑中浮现的拜伦[拜伦(1788—1824),英国浪漫主义诗人。]诗句:

希腊的岛屿!

希腊的岛屿啊!希腊的岛屿啊!

在这里,萨福疯狂爱恋,引吭高歌,

在这里,战争与和平的艺术发源,

在这里,得洛斯岛从海中浮现,菲柏斯[太阳神阿波罗的别名。]在岛上诞生!

永恒的夏日依然照耀着它们,

但一切已消逝,永不止息的只有太阳。

我们在清晨从圣·毛拉搭乘一艘小船,船上只有两个黑人,我们顶着7月的骄阳,在湛蓝的爱奥尼亚海航行。我们进入安布鲁斯湾,在一个叫卡瓦萨拉斯的小镇上岸。

为了雇用这艘小船,雷蒙用了许多手势以及古希腊语向渔夫解释,说我们希望这次航行能尽量像尤利西斯[即希腊神话中的奥德修斯,罗马神话中称为尤利西斯。]当时航海那样。渔夫似乎不太清楚尤利西斯是谁,不过一看到我们有这么多的德拉克马[希腊货币单位。],倒是划得相当起劲。然而他不想划得太远,不时指着天空念着“轰,轰”,并用手势表示海上将有暴风雨,告诉我们大海是善变和危险的。于是我们想到《奥德赛》这部史诗中关于大海的描述:

他一面说,一面拿起三叉戟;聚合云团,搅动海水;他从各方招来各种风暴,到处是一片昏天暗地,黑暗从天而降。东风、南风和呼呼号叫的西风,还有刮来的刺骨北风,在他的船只附近卷起巨浪。这个时候,奥德赛不禁勇气全无,陷入绝望。

《奥德赛》第五章

最诡谲多变的海域莫过于爱奥尼亚海,因此我们冒生命危险,在爱奥尼亚海航行,很可能会和尤利西斯有同样的遭遇。

他说着时,一个大浪对着他劈面击来,冲得他的船直打转,然后被打翻,船舵也被卷走。此时从四面八方吹来的飓风合成一股狂飙,将帆篷和桅杆抛到波涛里。奥德赛一直被淹没在水中,他的衣裳越来越沉重,他无法挣扎到水面。但是他最后终于浮上来了,嘴里还吐出从眉尖不断滴入口中的海水。

后来尤利西斯的船沉了,他上岸后遇上了劳西卡公主[《奥德赛》中阿耳基诺斯国王的女儿,当奥德赛衣不蔽体地上岸时,她正在海边洗衣,便将奥德赛带回她父亲的宫殿。]:

因为许多灾难曾降临我身,我在海里挣扎了20天,昨日才逃离阴暗的深海。这么多天之后,海浪和暴风才把我从奥古吉阿漂到这里来。天上的神将我抛到你们的岸上,想必是要我在此再受些苦难,因为我认为我的大限还没有来到。在那之前,不朽的众神还要让我受许多罪。但是,女王啊,可怜可怜我吧!在我受了长久苦难之后,你是我见到的第一个人。在这块土地上,我再也不认识其他任何人。

《奥德赛》第六章

我们在伊皮鲁斯海滨的土耳其小镇普勒维扎稍作停留,买了一些食品,包括羊乳酪、许多橄榄,还有鱼干。由于船上并没有遮蔽物,我永远也无法忘记那种乳酪和鱼干曝晒在艳阳下所发出的气味,尤其是小船又颠簸不停。风常常会停下来,我们就必须划桨行船。薄暮时分,我们终于在卡瓦萨拉斯上岸。

所有的村民都到海边欢迎我们,即使哥伦布在美洲大陆上岸时,恐怕也没让当地居民如此惊讶。后来看到雷蒙和我跪下来亲吻土地时,他们由惊讶转为好奇。雷蒙朗诵着诗句:

美丽的希腊啊!如果有人见了你,却不会如情人见着爱人一样雀跃,那么此人可真是心如寒冰;如果有人见了你剥落的城墙与倾圮的神庙,却不会伤心落泪,那么此人可真是有眼无珠。

我们当时高兴得快要发狂。我们想拥抱所有的村民,并且大喊:“在这么久的漂泊流浪之后,我们终于到了希腊圣地!向你致敬,啊,奥林匹斯山的宙斯[希腊神话中地位最高的天神。]。还有阿波罗!阿佛洛狄忒!啊,缪斯女神啊,准备再次起舞吧!我们的歌声可能会唤醒狄奥尼索斯[希腊神话中的酒神。]与他的沉睡中的女祭司们!”

起来吧,啊,女祭司,

来吧,啊,女祭司,来吧,

啊,带来这个散播欢乐种子的酒神,

从弗里吉亚山上[弗里吉亚在今日的土耳其中部,有些学者认为酒神狄奥尼索斯是希腊的一个自然神与另一个来自弗里吉亚的神的综合体。],

将酒神带来;

将酒神带到街上、城里、塔楼上,

啊,我们要迎酒神回家!

穿着你的小鹿皮衣,

皮衣边缘加上雪白的镶边,

就像我们的衣服一样。

我发誓,用灰毛和白毛缠住酒神杖,

并穿着小鹿皮衣,

还将常春藤戴在头上,垂下我们的眉尖。

卡瓦萨拉斯没有旅馆,也没有铁路,那天晚上我们就睡在一个房间里,那是客栈能提供给我们的唯一房间。不过我们也没有睡多少时间。先是雷蒙整晚谈论苏格拉底的智慧以及柏拉图式的爱情。那里的床是用硬木板做的。另外,有许多希腊的小动物一直想把我们当作食物。

我们在拂晓时刻启程离开,母亲坐在马车里,马车上还载着我们四人的行李。我们折下桂冠树上的枝条引领马车前进。全村的人都来送行,陪我们走了好长一段路。我们走的古道就是2000年前马其顿国王菲利浦二世率军出征时走过的路。

我们从卡瓦萨拉斯到阿格里尼昂走的路是蜿蜒曲折的山路。那天的早晨真美,空气清新。我们迈着年轻的步伐,行走如飞,常在马车前蹦蹦跳跳,快乐地叫着、唱着。当我们路过阿斯普罗波塔莫斯河——也就是古时的阿岂洛斯[阿岂洛斯,希腊神话中的河神。]河时,雷蒙和我不顾伊丽莎白的劝阻,坚持到水流湍急的河中“受洗”。我们当时并不知道水流是那么湍急,差点儿被河水冲走。

在途中,有两只凶恶的牧羊犬从远方的一座牧场里跑过整个山谷冲出来追着我们。要不是我们英勇的马车夫用大鞭子吓跑它们,我们可能早就被这两只残暴如狼的恶犬袭击了。

我们在路边的客栈用了午餐,在那里第一次喝到封了松香、用猪皮盛装的酒,那种酒喝起来像是家具亮光剂。不过尽管脸部已经扭曲,我们仍连声称赞它达到极致的香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