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帝制的终结(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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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百日维新(3)

为国是既定,用人宜先,谨密保维新救时之才,请特旨破格委任,以行新政而图自强。康有为忠胆热血,硕学通才,明历代因革之得失,知万国强弱之本原。其所著之书,善能借鉴外邦,取资法戒。其所论变法,皆有下手处。其才略足以肩艰钜,其忠诚可以托重任。并世人才,实罕其比。若皇上置诸左右,以备顾问,与之讨论新政,议其先后缓急之序,以立措施之准,必能有条不紊,切实可行,宏济时艰,易如反掌。故臣特具折保荐康有为。此外,湖南盐法长宝道黄遵宪、江苏候补知府谭嗣同、刑部主事张元济、举人梁启超等四人均硕学通才之士,臣特此一并保荐。

折上后,光绪帝即下谕旨:三日后预备召见康有为、张元济,黄遵宪和谭嗣同送部引见,梁启超由总理衙门察看具表。

翁同龢见光绪帝下谕旨拟召见康有为、张元济,更感兴奋。他即命人传话康、张二人,说:“圣上擢用二位维新贤才,当是大清中兴之端。老臣想趁皇太后明日召见之机,进献忠言,以期皇太后颁懿旨维护新政。”6月14日应召这天,翁同龢清晨就起了床,顾不得用早膳便乘轿向颐和园去了,在近午时分抵颐和园朝房,不久便传至乐寿堂。他向端坐在堂上的慈禧太后请安后,即对她前天赏赐给自己葛纱折扇谢恩。

慈禧太后看着跪拜在眼前的这位白发老臣,横直不舒服,仿佛他就是三年前梦中所见、将自己一杆打下莲花宝座的白发渔樵,恨不得将他立时斩首问罪。但她装出一副很关心的样子问道:“你远路来,可吃了饭?”当翁同龢应答没有吃时,她就恩赏午饭,叫他快下去用餐。

下午,慈禧太后又降懿旨让翁同龢夜晚歇息在颐和园,说皇帝也来园中处理朝政,翁同龢顿感懿恩浩荡,即尊旨歇息园中。入夜,天上飘起靡靡细雨来。翁同龢躺在床上听着屋外的沙沙雨声,怎么也不能入睡。他想到近日来太后对自己格外垂青,又想到明天就是自己的六十九岁生日,皇太后可能更会恩惠有加,心里美滋滋的,乃至一夜竟无睡意。

6月15日凌晨,天尚未亮,翁同龢便起了床。他向空叩首以谢苍天佑福自己,继而备朝章,接着兴冲冲地赶去仁寿殿早朝。然而值班太监来朝房传呼诸大臣进宫时,特着翁同龢勿入。这使他心头一怔,预感到将有某种不测之事降临到自己头上。他竭力抑制着心头的不安,呆坐在朝房独自看雨。

约莫一个时辰过去了,诸大臣陆续退朝。先是荣禄,接着是刚毅、徐桐,他们连招呼也不打一下便从他身边走了过去。最后出来的是孙家鼐,他一脸忧郁,只是向翁同龢点了点头,就默无一语地走了。这时,太监来传翁同龢听旨,翁同龢连忙跪拜在地接旨。传旨太监宣读的是光绪帝亲发的朱谕,朱谕称:

协办大学士户部尚书翁同龢近来办事,多未允协,以致舆论不服,屡经有人参奏。每于召对时,咨询事件任意可否,喜怒见于词色,渐露揽权悖情状,断难胜枢机之任。本应查明究办,念其毓庆宫行走有年,不忍遽加严谴。翁同龢著即开缺回籍,以示保全。

翁同龢强忍着苦痛听完这道谕旨后,已是涕泪满面,泣不成声。尽管他不信这朱谕是出自光绪帝的本意,但突然的开缺把他彻底摧垮了,好半天才从地上爬起来,颤颤巍巍地向住所走去。接着他强忍屈辱,请军机章京李玉坡代拟谢恩折,言“臣感激涕零,自省罪状如此,而圣恩矜全,所谓生死而白骨也。”谢恩折上达后,光绪帝不敢接读。自前一日接到慈禧太后令他将翁同龢开缺回藉的懿旨后,他已是惊魂万里,战栗变色,涕泪满面,竟日不食。下旨开缺恩师的当天,他亦粒米未进,以致太监背后说他着了翁师傅的魔。

按照朝规,翁同龢必须在被开缺的次日向皇上叩头谢恩,因而他只得在颐和园中再歇一宿。17日一早,他顾不得腹中饥饿,踉踉跄跄赶到光绪帝驻跸的玉澜堂门外,跪在御道旁的湿地上叩头迎驾。想到这是有生之年最后一次与光绪帝见面,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他自己用尽心血培育、曾朝夕相伴的皇帝,翁同龢恋情难割,心如刀绞。

这时,一脸忧郁的光绪帝坐在步辇中临朝,出门后突然发现师傅跪在宫门道旁的泥水地上接驾,混身直打冷颤。愈近时,师傅憔悴而熟悉的面容、零乱的白发愈是映入眼帘,使他禁不住泪如泉涌。他本想停下来同师傅讲几句知心话,但因在慈禧太后眼皮底下终究没有勇气。步辇已过去好远,他仍回头无言地看着师傅。翁同龢亦默默地跪在原地,把谢恩的话永远埋藏在了心底。

仁寿殿君臣密对。发谕废八股取士

翁同龢革职谢恩的这天,正是光绪帝旨定召见康有为、张元济的同一天。康有为、张元济对在园中发生的事情毫无知晓。这天清早,他们二人身着朝服,披着熹微的晨光来到颐和园应光绪帝召见。

康有为与张元济端坐在仁寿殿的朝房等候时,正好遇见荣禄。荣禄以阴冷的眼光斜视着康有为说:“以子之盘盘大才,亦将有补时局之术否?”

康有为以坚定的语气答道:“非变法不能救中国!”

荣禄听了,进而咄咄逼人地相责问:“固知法当变,但一二百年之成法,一旦能遽变么?”

康有为本来深恶荣禄,见荣禄横蛮,亦意气冲冲地以言相击:“去几个一品大员,法即变矣!”

荣禄听罢,用闪烁着杀机的目光恶狠狠地盯了康有为一眼,一甩袖走入仁寿殿。他入朝后,即面劾康有为辨言乱政。

荣禄下朝后,光绪帝即召康有为入对。光绪帝是在殿旁的一个小房间召见他的。等康有为入内后,他已迫不及待,几乎要离座来迎。康有为见到令自己朝思暮想、时年二十九岁的年轻皇帝,赶紧走上前躬身跪地,按捺住激动的心情奏告道:“南海小臣叩见皇上。”

形消而忧郁的光绪帝这时强装笑颜,问询他的年岁出身。康有为应答后,光绪帝说:“你所具条陈,朕已看见了,所言极是。”

康有为受到鼓励,情绪顿时激昂起来,以宏亮的广东官话说道:“皇上,今四夷交迫,分割洊至,覆亡无日。”

光绪帝斥责说:“皆守旧者所致。”

康有为听了,即说道:“上之圣明,洞悉病源。既知病源,则药即在此。既知守旧之致祸败,则非尽变旧法与之维新不能自强。”

光绪帝压低声音说:“今日诚非变法不可。”

康有为见光绪帝变法意坚,进而也轻声申述道:“近岁非不言变法,然少变而不全变,举其一而不改其二,连类并败,必至无功。譬如一殿,材既坏败,势将倾覆。若小小弥缝补漏,风雨既至,终至倾压,必须拆而更筑。所谓变法者,须自制度法律先为改定,乃谓之变法。今所言变者,是变事耳,非变法也。臣请皇上变法,须先统筹全局而全变之。请先开制度局而变法律,方才有益。臣尝考各国变法之故,泰西讲求三百年而治,日本施行三十年而强,我中国变法三年可以自立,此后则蒸蒸日上,富强可驾万国。以皇上之圣,图自强,在一反掌间耳。”

光绪帝一面听,一面点头赞许说:“正是这样,你条理甚详。”

康有为见光绪帝非常信赖自己,便以探询的口吻说:“皇上之圣见及此,何为久而不举,坐致割弱?”

光绪帝看了看帘外,叹息道:“奈掣阻何?”

康有为也跟着看了看帘外,他似乎明白光绪帝的苦衷,即献策道:“就皇上现在之权,行可变之事。虽不能尽变,而扼要以图,亦足以救中国。惟方今大臣,皆老耄守旧,不通外国之故。皇上欲倚以变法,犹缘木以求鱼。”

光绪帝恨恨说:“伊等皆不留心办事。”

康有为则说:“大臣等非不欲留心,奈以资格迁转。至大位时,精力已衰,又多兼差,实无暇咎。无从读书,实无如何。故累奉旨办学堂,办商务,彼等少年所学皆无,实不知所办也。皇上欲变法,惟有擢用小臣,广其登荐,予以召对,察其才否,皇上亲拔之,不吝爵赏,破格擢用。方今军机总署,并已用差,但用京卿、御史两官,分任内外诸差,则已无事不办。其旧人且姑听之,惟彼等事事守旧,请皇上多下诏书,示以意旨所在。凡变法之事,皆特下诏书,彼等无从议驳。”

光绪帝示以同意,说:“事当如此。”这时他不由得想起师傅翁同龢的进言:师世宗雍正帝设军机处而保留内阁,文宗咸丰帝设总署而保留会同四译馆之法,保留大臣尊位厚禄,将新政诸事委给小臣去办。然而,师傅的忠言在耳,自己却从此见不到师傅了。

正悲思中,只听康有为又说:“今日之患,在我民智不开,皆因八股试士为之。学八股者,不读秦汉以后之书,更不考地球各国之事,然可以通籍累致大官。今群臣济济,然无以任事者,皆由八股之故。故台辽之割,不割于朝廷,而割于八股。二万万之款,不赔于朝廷,而赔于八股。胶州、旅大、威海、广州湾之割,不割于朝廷,而割于八股。”

“正是。西人皆为有用之学,而我中国皆为无用之学,故致此。”光绪帝缓过神来后,赞同地说。

康有为见光绪帝赞同自己的进言,便提请废八股,并献策说:“皇上既废八股,请自下明诏,勿交部议。若交部议,部臣必驳议。”

光绪帝点头同意,接着又问:“方今患贫,筹款如何?”

康有为见问,即从日本纸币银行,讲到印度田税,继而提议大举发行股票,筹款数万万,遍筑铁路,练民兵百万,购铁舰百艘,遍开郡县各种学堂,以一举而立大势。他述解说:“中国地大物博,藏富于地,贫非所患,但患民智不开。”

光绪帝听了,内心至慰。最后,君臣就译书、留学、派游历、用人行政诸事对了话,相谈甚洽。君臣二人谈着谈着,约莫两个多时辰过去了,不觉日近正午。这时光绪帝对康有为说:“你下去歇歇。你尚有可言,可具折条陈来。”

康有为遂叩头谢恩,恋恋不舍地退了出去。

康有为退朝后,总理衙门大臣李鸿章也跟着谢恩下朝,康有为见了,便迎候在路边,说:“微臣问中堂大人安。”

李鸿章却叹息着告诉他:“皇上本想赏官,刑部尚书廖寿恒亦请赏给你五品卿衔。然荣禄先是参劾,后刚毅进议只予你微差以抑之。刚毅班在前,请令让你在总理衙门章京上行走。”

康有为听李鸿章告明自己受压抑的内情后,既辱且愤。他本是自负之人,原想召见后光绪帝会给自己委以重任,至少会召进宫中顾问,不意只任自己一六品小官,令他倍感失意。他回到南海会馆的次日,宣旨太监即前往馆中宣旨:著康有为在总理衙门章京上行走。康有为虽然领旨,但他并不到署当差,对梁启超等人说:“现翁相无端被逐黜,令人心冷。留在京中,难有作为,不如南归。”

翁同龢被黜后,旧日好友同僚纷纷至宅慰问。翁同龢虽然悲伤,但仍旧同他们话维新。当他听说康有为决意南归后,便差人至南海会馆挽留,说“上意拳拳,万不可行,务要留京辅佐圣上变法”。康有为见此,不禁叹道:“翁相大度,身遭斥革而仍心系朝事。公之于我,有如汉之萧何。我当不负翁相厚望。”

这时,朝野传说纷纷,说是皇上罢黜翁同龢的当天,用两个时辰来召见康有为,皇上罢黜翁同龢是着意让康有为当大任。康有为纵然不为传言所误,但他决计从翁同龢之劝,留京辅佐光绪帝变法。于是,他在南海会馆与众多维新官吏日夜聚谋,讨论草拟变法奏疏。奏疏拟成后,或由自己上奏,或由他人代奏。

康有为代山东道监察御史宋伯鲁拟好请废八股折后,即将其送至宋宅,叮嘱说:“前有杨深秀拟奏请科举禁用八股文折,交礼部议奏时,因礼部尚书许应骙阻挠而未实行。此次公当大任,定要让皇上览折而早定圣意。”宋伯鲁遵嘱即于次日呈折。

光绪帝览折后,即令军机处拟旨照行,然而军机大臣刚毅却劝阻说:“此乃祖制,不可轻废,请下部议。”

光绪帝申斥道:“部臣据旧例以议新政,惟有驳之而已。吾意已决,还议什么?”

刚毅仍劝谏说:“此事重大,行之数百年,不可遽废,请皇上细思。”

光绪帝怒声训斥道:“你要阻拦我么?”

刚毅并不胆怯,固执地说:“不是要阻拦皇上,只是此事重大,还是请皇上请皇太后懿旨为好。”

宋伯鲁见状,便与杨深秀联名奏劾许应骙庸妄狂悖,腹诽朝旨,守旧迂谬,阻挠新政。光绪帝阅奏后,遂谕内阁命许应骙按所参各节明白回奏,讲讲清楚。

可是,许应骙在回奏中却掩饰宋、杨所参内容,并转诋康有为,说康有为终日联络台谏,夤缘要津,托词西学,以耸观听;又私行立会,聚众至二百余人,逞厥横议,广通声气,袭西报之陈说,轻中朝之典章,其建言既不可行,其居心尤不可问。若非罢斥驱逐回籍,长住京邸,必勾结朋党,快意排挤,摇惑国是。

光绪帝见许应骙气焰颇张,只好对他加以勉励,并不得已去颐和园向慈禧太后问安请懿旨,经慈禧太后令准后才颁发废八股改试策论的谕旨。

废八股的诏书下颁后,众多守旧官员相顾失色,后又窃窃然议阻实施。御史文悌读废八股诏书后痛哭流泪,他与黄桂韵到处奔走,策划联名请复八股。运动不成后,文悌即上折参劾宋伯鲁、杨深秀言官党庇,诬罔荧听,其奏劾许应骙是诬参朝廷大臣。接着,文悌又参劾康有为任意妄为,遍结言官,把持国事;云京畿道监察御史陈其章、山东道监察御史宋伯鲁、杨深秀、江南道御史李盛铎、翰林院侍读学士徐致靖、内阁学士阔普通武等人所上奏折,几全由康有为捉刀代拟。

光绪帝见文悌敢逆诏书,又连上两折参奏朝臣,即降谕斥责文悌台谏结党攻讦,各立门户,最为恶习;并言文悌不胜御史之任,著回原衙门行走。维新派大臣见了此谕,都感到快慰。康有为生怕废八股事有反复,急忙又代杨深秀拟折,请刑部定律,凡有复言更易国是,规复八股者,科以莠言乱政之罪。杨深秀折上后,光绪帝立即准奏。这样,朝中议复八股者不得不收敛起来。

然而八股一废,使向以八股入士的生童举子骤失所业,因而他们恨康有为特甚,直隶士人曾想聚众殴打康有为,甚至要行刺他。康有为之弟康广仁和梁启超等人听到这一消息,告与康有为,劝他暂避一下。可是康有为只是呵呵一笑了之,仍为维新之事日夜筹谋。

光绪帝一怒开缺礼部六堂官。

裁汰各衙门冗员圣旨颁后,顿时人心惶惶

6月19日,康有为上折请开制度局。光绪帝知此干系重大但又宜先行开设,便着总理衙门速议复奏。

总理衙门大臣奕劻暗将康有为上折的内容奏告慈禧太后,慈禧太后向他示意:“既不可行之事,只管议驳。”于是奕劻在复奏中逐条加以驳斥,言祖宗所定官制乃法制大备,已有内阁和军机处,不必开制度局;已有六部九卿和总理衙门,不必另设十二新政局。况轻改旧章,亦易以滋纷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