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曜庆嘉九年六月四日。
未央宫,玄武门。
纤妍清白,皎洁如云,姿容绝美却也身盈霸气的秀艳男子,腕力一震,一道腾腾杀气掀起一阵彻骨的寒风,就在这炎热的六月,在这晴艳明光清透之下,在这芙蓉花开的季节里。
九霄之上雷霆万钧,群鸟咿呀惊惶散飞,逆位星辰满布带泪的绝望。
夹杂着风声鹤唳的令人心惊胆寒丧魂失魄的一箭,以尖锐破空的凌厉之势,精准无比地入一位清雅尊贵的男子胸膛,曾经热切跳动的心口一凉,眼中万千事物瞬间倾斜,天空是一片阴霾,泛着血腥的红。
一箭穿心,裂肤碎骨。
天地瞬间昏暗。
那天仙化人般美丽脱俗的雪莲容颜,却以自己的明净与上方的苍茫长望,流云飞浅过,无处觅尘埃。
眼前似有白梅纷纷乱落如雪,琳琅玉骨自马上委顿尘沙,随身携带寸步不离的七星连珠青龙宝剑,也坠了地。
漫天血色莲华铺溢开去。
银绣精美龙纹的雪莲月华素白冗繁锦袍静静柔柔铺散于地,如一朵悄悄绽放却依然在生命最后一刻展现华美光芒的圣洁白莲,静默优雅中更显示了无与伦比的风华绝代,冰灵绝尘,身上幽幽淡淡的莲香此时也愈加清晰了起来。
只是绽放的一瞬,就是生死相隔,千军万马不禁泪断。
清灵淡雅又尊贵雍容的美丽雪衣虽然坠马落地,但依然淡泊如常,神情泰然,一如当年在千军万马之中指挥若定。
仿佛嗅到了大地独有的泥土味道,质朴得就像那年少时的庭院,波光粼粼的碧水湖畔,他那如谪仙般惊鸿照影的清丽秀影,朝着一箭射中靶心而异常兴奋地期待他给予赞赏言语的二弟,轻轻回眸微笑,“二弟的箭法总是那么精准,从无虚发。”
语毕,他还清晰地记得自己的绝世清华、冰灵飘逸的身影,是那样鲜明地映在二弟那两潭深鸿中,天生萦绕周身的绵渺幽淡的莲香,是那样润物无声地蛊惑了二弟的触感,成了绝美的仙境……
江山美人,一顾倾城。
偌大的玄武门前如潮流不绝的兵刃金戈,皆在这异常撼动人心的妖异凄美的瞬间戛然静止,时光仿佛凝滞在这一刻,不再往前流动。
事成定局。
刹那间,整个玄武门都似乎被定了格。
伤人心肠,宛如浮游弥生,遗梦千年,无情东风良宵负。
众军之首一袭绯红桃花燃焰彤云痴怔地望着那袭雪莲铺散,几乎都忘了思考,只觉得自己快溺绝在他清邃若潭的眼波中。
谁愿改一身骄傲,哪怕星辰流转浮云扰扰,桃花人面的彤云之绯都只愿与雪莲一色携手比肩高处,共看远山含笑,天地浩大,却在世事两难里败落一生枯荣。
远处似乎有渺茫却也清亮异常的铃铛与金蹄之声,却踏碎了心魂,悼惋轰然陨落的美。
一时间,雪莲白色的脑海里,走马灯般闪现过那么多的画面交杂纷乱,让伤重的莲华头痛欲裂。
箭伤很重,似乎有人走动的声音,似乎有人在说着什么,断断续续,他听不清楚,只能摸索着一个字眼。
箭。
是的,是箭,是二弟的大羽箭。
怎么突然都安静下来了呢?
良久,撕心裂肺的长啸直冲云霄,荡起环环不绝的萦绕回响,惊醒了突如其来的沉默。
“大哥!”
那袭绛绯彤云底色上以墨线绣流云的轻绸衣裳,失魂落魄地奔至雪莲般月华银绣龙纹锦袍前,颤抖不止又小心翼翼地托起清雅灵秀男子的上半身护于怀里,绝望地看着男子胸口上的箭伤处不断滴落如朵朵妖艳血花的鲜血,大悲无声。
轮回前都太执着,满城花谢,谁家关山漫枯叶,谁家天下尽尘烟,笑龙渊。
明明不是惯用的铁胎弓,明明大羽箭也是亲手偷梁换柱,怎生一场演给天下看的假戏却成了真?
不是过了今日,一切便都万事大吉胜券在握,便可与心爱之人皓皓白首天大地大了么?
谁能告诉自己事情怎么会演变到今天这般难以掌控收拾的地步?
谁能告诉他这到底是为什么?!
满眼都是铺天盖地的血色,他永生永世都万万没想到,曾经互相发誓要永远相亲相爱的玄武门竟会亲眼一场生离死别的浩劫。
无事孤灯久长,不知可为谁而忘,揽月风逝,谁同谁曾妄思地久天长?
玄,武,门,字字断肠。
哥……要是你不是太子,要是我不是秦王,要是我们不是生在这乱世,那一切,是不是就会不一样?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大哥!”前所未有的恐慌,千言万语梗堵心中达不到唇口,征战戎马皆临于山崩而面容未改,如今却的的确确万分害怕,“我没有想过……会是这样的结果,我以为……我以为……”
满心压抑,语无伦次,再说不出更合适的话语来表达内心的一切,也愈发地说不下去,只能无望将对方抱紧,似乎如此便可以与每时每刻的消亡争夺时间,便可以将无可奈何的生死扭转。
月华色银绣龙纹锦袍的意识逐渐模糊间,似乎感觉到有人向自己飞奔而来,有人紧紧地抱着他,就像个固执的孩子一样任性地以为只要这样紧紧拥抱,便能将他不断流失的体温生生留住。
努力地想睁开眼睛,想一探究竟,但胸口传来的剧痛却让他晕眩不已。
到底是谁在说着道歉?
依稀是在梦里,是谁的泪水滚热,滴在他沁凉若玉的冰肌雪肤上,一路滚烫到心底,烧灼着他的心房?
又是谁低低的自喃回响身周,使他怎么也起不了性子责怪?
记忆里熟悉的声音永远那么倔强,那么骄傲,可从未说过一句对不起。
于是,早该流尽滚烫血液的,早该水波不起的心底深处,只觉一片柔软与倦怠。
忽然想笑,是登云,那个从小粘着自己,那个天生似乎就为了默默追随他而降临人间,那个纤妍秀丽,那个总是对着自己笑且笑起来的耀眼光华似能燃尽辉阳丽日的二弟。
那个,如今却对着自己拉开了弓弦的二弟。
偏生自己总随了他意,哪怕明知那会有怎样的后果,只因,他的一句——对不起,大哥……
“登云……”失血过多,美丽清灵的锦袍男子惨白了一张娇颜,淡粉色的嫩唇也泛起了白色。
但愿不是错觉,可怎么夏时就漫空纷飞飘洒了绯红玉白?
是下雪了么?
雪纷纷下,葬了九重千层宝塔,新月旧竹声空成一梦寄朔风,这浊世里的浮华万千,终前盟诺语化谶言,过往都成云烟。
他望断来时路,挥斥方遒谈笑间克复长安威拭北狄,翻手反排命格,覆手复立乾坤,覆雨翻云若等闲,不管千里烽火散乱雕阑黯淡朱红都不眨一眼,却韶华已向远。
然纵此去经年人独殁可此生仍不悔,前朝康文帝沈坚以春秋时代秦国公主的“弄玉”之名赐他以警唐家莫可造次,依旧阻止不了他辅佐家父辟创一个新帝国的决心。
他成功了,只是终究痴妄悲欢一场,散霓寒峰莲落人亡,再不能永望二弟宛转蛾眉几时。
不错,一箭射落马背上长兄身着墨绣云裳的男子,正是大曜国的二皇子,天策府的秦王------唐登云。
而他怀里清逸冰灵清雅秀美的锦袍男子,正是大曜国开国皇太子------唐弄玉。
唐登云一眨不眨心痛地望着越来越虚弱的长兄,紧紧握住了他的手,脸颊上早已湿成一片,“大哥,你挺住,我这就去叫太医救你,你答应过要和我相亲相爱一辈子永不分离的。”
“登云……”
勉力抬起手,唐弄玉想触碰唐登云温暖的肌肤,想多唤几次他的名字,想告诉他“大哥不怪你,下次别这么任性就成。”可他的力气根本不够,不够啊。
只要一会儿……一会就可以了,他的指尖就要碰到他了,可为何再也近不得了?
即使二弟也伸出手想握住,也终于是从那依旧细白的掌心滑落。
“我在这里!”
有人依然执意握他的手死死不放,太过炽热太过用力,雪莲白色分不清是胸口的火烧火燎,还是包裹手掌的张狂热力,能感觉到的,唯是一片头晕目眩。
二弟,是你吗?
真的……是你吗?
雕栏画砌犹在,画簪凌绕青丝,凌霄照华年,谁能再见带露桃花面?
不知道哪里涌上来的力,慢慢睁大眼,浓密的长睫像翩跹的羽蝶轻抖双翅,于是,眼前这张从小看到大,总是生得花容月貌皓齿明眸还略显白皙的脸庞结结实实地落了自己的眸中。
登云,真的是你呵……
可是,你为什么这么伤心呢,是不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呢?请不要把我抱得那么紧好吗,大哥现在很累,等大哥醒来的时候再和你一起去跟爹请罪,这样好不好?
我们……这么多年都共同进退,彼此依靠扶携着过来了,这一遭,也同样难不倒我们的,是不是啊,登云?
见到二弟的脸,那些痛的苦的恨的伤的都尽化心安,只想着明早睁眼,许是又一个春光明媚天。
却不知,物是人非。
无言。
苦涩地一笑,脸色淡泊,平静如常,微微的笑犹如当年看待那个纯净秀妍的二弟。
只是唐弄玉的笑,那直如万千钢针扎在心头时的笑,凄丽而悲壮,令人心碎。
“登云……不……不要……难过……”雪莲纯白灵美的眼眸明亮水盈,望着被彤云绯色紧握着的手,忍住一箭穿心的刺骨裂痛,幽幽地叹息一声,柔软而略带丝清冷的声音似缠绵烟雨,低低地将唐登云笼罩,“今生无……无缘,但愿……”
“大哥,我知道你很难受,所以疼得说糊话,你好好休息,御医很快就来了。”思绪强烈地抵制着什么,死死不愿触及更不愿承认,只轻轻用手堵上长兄的唇,阻止他继续说话,“你撑住,一定要撑住,只要你撑住,我就什么都不管了,我们马上离开这里,到一个谁也找不到我们的地方,这样就再也没有人可以拆散分开我们,再也没有人可以阻拦我们相爱相守,我们的缘分不会就此尽的……”
说到后面忍不住更湿了眼眶,连自己都不能理直气壮说服自己的话又怎能再以精诚所至信天孚地?
历尽千辛万苦负尽此生的坚持好不容易有朝一日执手苍穹,以为耗尽了心力便能从此高枕无忧地平淡相望相亲,却还是敌不过命运算的卦。
穹霄之巅太过广博太过完美的爱情毕竟逆违了天理人伦,不仅难以被世俗承认,更不为身边虎视眈眈野心的诅咒与憎恨所容忍,是所有人眼中的孽与障,若不拔除便日日噩梦食寝皆不安宁,所以他们身不由己地陷入无可挽回的死局。
难道传说里的天妒良缘是真的么?
真的实在是太痛了,痛得唐弄玉说不出多余的话,只是细微地呓语。
明明还有那么多的话想告诉他,却只化成微风一样的低语,“你呀……”
你从小便天不怕地不怕,怎么此时却怕成这样?
前所未有,二弟,这可不像你的性子。
轻轻开合的唇,晶莹珠贝似的玉齿,一闪而过,如羽蝶惊动之翅,只一声低语,依然宠腻,依然无奈,依然纵容,却包含了更多年少时难明的成分……直到自以为懂了,把整颗心予了,那时,便以为皇图笑谈及天下指掌,都不如他和煦一笑,都不如彼此凝视时,暖若三月春阳,恰恰全部情归处。
也曾有过孤傲不逊,年少意气;也曾伴友开怀畅饮酩酊大醉;只因,每当自己疲惫归来,事后万般困难的料理,长兄唐弄玉都会似无奈地接下,“你呀……”
不知是否上天有意作弄,当那暖玉般的神情日渐苍白,金丝绣袍难掩日复一日的清减,而再看不到他的眼眸深处之时,宫城高墙下迎来了一切的谢幕。
金箭雕翎亲手射穿一生的至爱,玄武门前,他的天地,被长兄不断涌出的灼热鲜血染成了最凄艳的红,但却依然看见长兄那仿若隔世的表情。
三月暖阳般的……笑……包容,宠腻,关怀,欣慰,留恋……仿佛黄泉彼岸才能见的表情,如同清绝人世的彼岸雪玉莲花一般的笑。
他永远忘不掉那年的碧水湖畔,大哥那雪月纯白的广袖衣袂在风中飘摇,乌黑的发髻像缠着柔韧的情思,华灯香烛明灭间俊秀妍雅。
如画的眉目,浅浅的笑意,优雅得不像这个尘世里的人物,那样直直地向自己走来,穿过梨花纷飞的院落,绕过清水盈波的池塘,梦一样地站在自己的面前,抬起倾城一双白玉莲花,为自己轻柔地擦拭额上的细珠……
那是他的大哥,唐弄玉,惊才绝世,容颜如玉,清灵出尘,秀雅脱俗,是集天地灵气的珍宝,是万丈红尘点染的风华,耀目得如红莲烈火可以焚尽三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