黯沉的光线里,贺兰峰芜衣襟飘飞恍若身处虚空,握持神杖的手心不知何时渗出了微汗,猛然想起自己虽功法高强,却得一阶一阶实打实地修炼方能达到与历届圣女齐平的水准,何况眼下法力都尚未展使,若是萧魔君此时施用出法力……
心下突突急跳之时边飞快寻思对策,边轻蹙了眉心冷视身侧开始变得浓厚却悬浮不动的灰雾。
制胜之机便在这一瞬际间,如若获之,则生;失之,则亡。
为了女娲大神的恩典,为了所有盘古载育的子民,他必须化解三界内任何将发的天裂之灾,令邪恶之徒们的野心不堪一击!
情拘方定,恬然澄润的大眼突然闪过一道光芒,一振仙虺灵晶神杖,身周鼓动着的一重重连片的振荡萤辉蓦地碎溃,数百颗云流冰晶若一滴滴荧光坠落,又迅速融化成一缕云雾消散空气中,而此刻此际灰雾之中陡然响起密集又尖利的锋镝声,变化遽间神殿后方镜灵湖央的女娲神像发出一道像是灵蛇般的光辉,笔直地穿透殿墙窜入贺兰峰芜身中,身边围绕着的蓝芒烟光之气在他十指频率突然增快且繁复多变之时大作五灵之光。
风吹起南疆圣子额前凌乱的碎发,两手却依然飞快地虚划着,口中轻念有辞,这股宏大的灵力从左手流出缠上右手,再自右手流回左手,前胸陡然迸出的无数耀眼剑般光芒间,凝固的灰雾于刹那如万流归宗般化塑作一尊无神的幻影黑气石雕。
极动转极静之中,斒彩缤纷象征天地五种灵气的光团开始围绕著贺兰圣子缓缓转动,无数耀灿的光芒与神殿外无量记的阳煞罡雷相连,不慌不忙地扬起左边手指将凝练的一道雷箭引朝往面前的仙虺灵晶杖,滋滋作响的雷芒便没入水晶神杖,顿时表面蒸腾亮起无数电芒。
双手的光芒浓凝有如实质,晶石神杖亦登时发出巨光,忽地双袖一合一张,浓重的雷行之力滋啦啦弥溢开来,澜液般流淌的电辉便须臾间由一团细密游走于光璨电网上的蓝蛇聚为一束电光。
漫片的蓝光内数万颗南珠大小的罡雷沉浮不定,贺兰峰芜调动所有神识腕法倏变,双手交错无风无音却带起丝丝光痕,运起“胎息炼神”术施出一字贯式,形成的那道光柱便反折直向上空刺去。
爆音如雷,轰隆滚滚。
雄浑沉闷衔天接地的一声雷音有如腾蛇之蛟般低透入女娲宫的穹顶,直直向黑雾雕塑劈下。
半空中巨雷轰袭,一道浅浅的裂痕从乌黑石雕顶部出现,渐渐布满全雕,随继细细的崩裂之声迅疾地接连响起,尖锐的镝音随着澄净蓝光同标枪般激射而出,黑色雕塑如同雪溃般爆裂崩碎湮灭在空中。
一阵地动山摇。
霎时的光芒之盛将天地颜色完全化为空白。
当强光消去,煞雾也一扫而空,同时淡去的还有一切幻像,露现出女娲宫里光滑如镜的地面。
噬寰魔帝眼前都还是跳动不已的光影时,那点点银蓝糅白的丝光又飞速转盛成一团团的五彩灵气,有如雨零般从四面八方汇拢为五团五行精气包围住中央的贺兰圣子,一个巨大的符阵亦显于其人身蛇尾之下。
只见边缘泛着柔蓝光芒的手背剪影一牵一引,滴落的细碎荧光融入飞尘,短短数息之间飘浮空中的淡蓝冰晶化作一股股细流往四围扩散流泻,道道炽亮的蓝色光束细线一般蜿蜒入神殿中的盏盏斗彩飞鸾宫灯上,点星辉织摇曳,烛光接二连三地亮起,恍如天上的繁星,神殿双侧的石壁边亦逐渐平流出如纱如织的淡淡云雾,意象欲生,造化已奇。
如织如卷的澄净神识鼓动全身灵力翻飞出道道的绚烂光痕如花如蝶,指尖此生彼灭流转的自成玄奥中烛火不断地被点亮,莹泪般清澈的萤晶珠光耀映了薄薄的冰岚带,便见棉丝般洁白的乳雾亦依着指舞的令向轻荡柔漾,不多时,云白光洁的神殿里微透淡蓝色的雾澜几乎充斥视野,蔚为宏观。
不再是魔君先初攻入殿门之际袭漫的黑灰之雾,而是生长着许多漾浮于这片纱云之中释放淡光云藻的雾海,一片的雾绡烟縠汪洋般缓缓飘动围拢向人首蛇身的圣子。
起来的云雾中,那环繁辉闪耀的法阵忽隐忽现,贺兰峰芜握着形似天蛇的仙虺灵晶杖,轻姿婉倩地飘立于由无数极细小淡蓝冰晶融溶的微淡浮雾上,术阵耀出的纷繁花事一般的绚丽灵光辉映着悬浮雾海之中形如水草的云藻,似东都既好的霞色,西湖既渺的兰波,周身便似笼上了一层淡淡的烟缭,行神如空,行气如虹,如佛高隔云端的圣灵幽兰俯视众生,万事不蕴于心,九天清韵,绝尘铅华。
萧屹乾的血瞳猛眯,神情阴郁地盯着已变化为蛇身的南疆圣子,阴阴而笑,“雷系的法术‘宇雷空破’吗?小子,你的灵力程度竟比本座预估的要高呢……”
贺兰圣子依旧淡看世间贪嗔痴念的模样,端立如故神情自若,一双灵澄的大眸坚定熠熠,威严与气度吐纳着千年娲皇垂范的旷世仪德,绝圣宛如高穹天神,“魔孽,昊天上帝不是没给过你几次弃恶从善的机会,然你非但不知道感恩,还妄自尊大地硬要如此妄闯地狱之门自作孽取灭亡,就休怪本尊奉上神之名教你自此活不得!”
黑衣裹挟着魅影的魔王笑得异常邪气,兴致勃勃地赏味着他浅蓝圣袍末摆下盘扭曲旋的一尾巨蛇之态,阴阳怪调的语气似惊叹似感慨,“你那么心急地就把情郎赶去江南买纱,其实追根竭底就是怕他看到你这像蛇一般的真面目之后再不愿碰你吧?!”
被萧屹乾的一番语含双关以不良之心恶断阴揣两人关系的诬蔑话论触动心底酸楚,贺兰峰芜一时喉头哽住,内心紧窒,心绪郁郁,若说魔君之前对他和“世无双”之间脏毒的猜评只是一刀穿心,甚至教人来不及痛,此时对方笃定的侮辱却是有若无数绵密细针扎在心头,痛到极处,反而不能言语。
仿佛有寒意从脚底浮上,一寸寸袭遍南疆圣子的全身,可他再强抑不住心间被说中复杂心事的楚痛亦绝不让魔帝肆乱污贬他和无双公子的彼此交往,举杖喝道:“休得胡言!我与欧阳公子的往来坦坦荡荡清清白白,岂有汝之所言那般鄙龊脏秽!”简直难以相信世上竟会有这么歹毒邪恶的魔鬼,“而且千万年来你为了统霸三界而引来多少的灾难巨祸,害死多少的无辜生灵,萧屹乾,你的心实在太污毒了!”
乌斗篷“人”眼中凶光一现,“臭小子你的废话太多了!只要将你杀了,女娲传人亡无后继,本座就不必再怕任何的强法高势,取代伏羲昊天更是时日早晚的易如反掌!”骷髅魔杖复度疾挥,往贺兰峰芜胸口坛中大穴点去,“现在本座就送你下黄泉!”
半空中御气追至出手骷髅杖往前一刺,在南疆圣子作出应式之前,毕竟他惟一的心头大患就是灵法超强的圣子,故而必须先下手取胜,况且若是让那帮圣侍回到女娲宫并助贺兰峰芜全力解围,对他来说根本是纵虎归山。
“三六!”一声高唤,杂音全隐,有人眉山轻皱,手腕微动之际梦一般织出条条缕缕透明的金色光华细丝网格去迎头打向圣子门面的一杖,转反扑向噬寰魔帝。
局面凶险已极,萧屹乾的骷髅杖顶骨镰惨光邪闪,锐而啸的黝亮仿如流电飞芒破风而来,贺兰峰芜滚地闪开却对方一杖紧接一杖,非不给他再有翻身避去之机,暗自一凛,冷汗遍体,蛇身急旋好容易才落地立稳,却见到劈空的镰光挟一刃惨碧又迎头斩来。
仿如一夜频惊的噩梦,令觉心里一悸,想竭力挥去梦中种种噩景留下的幻觉,却似乎被定在地上一样身子竟无法挪动分毫,连手间那根紫蓝的蛇状水晶神杖都差点持拿不住。
骷髅魔杖的邪术捆控住贺兰圣子使他茫茫不知反抗,呼吸都感到十分困难,刹那间岁月好似倒流了,思忆起昔年与欧阳墨尘一起温酒读诗的日子。
自己这是要死了么……
脑海里不停地回放着春墙芳陌上弦歌相溅欢,心下有些许的钝痛,却已不知喜悲。
宇华兄,原来临死前,易卿最大的心愿竟是能再望你一眼。
瞳底渐渐发热,南疆圣子眼前如见水面接天,呼吸也越来越难,就在他觉得手中的仙虺灵晶神杖越趋堕沉之时,一个冷漠孤傲却熟悉非常的声音穿透了宵宇,同际刻面前网一般的丝丝金光亦骤盛,阵势未看清便已被揽倒在谁的臂间,头纱松脱,长发散开,如乌蓝的丝缎垂覆铺满金衣人的臂弯。
贺兰峰芜只觉知那股喘不来气得窒息感已消失,还有那一声迟来却终于等到的喊出他小名的最亲昵的呼唤,吃力睁开眼,似乎真的看见欧阳墨尘立在他身边还揽抱着他。
是梦还是幻?
伏在金衣人的肩头,掌心轻贴在那人的胸口感觉那真实的安然,谁能抛却一生千里相赴同你生死与共,想笑出声眼泪却已涌上,“明日……我不是在做梦吧,你来了?”颊面似有凉珠滚落,眦角更紧连不断,抬手攀上他的脖颈,终于确认,只有站在欧阳墨尘的身旁,才觅得一方晴空遮挡风雨。
且无论失落了多久,只要那袭镶金边的鹅黄锦纱又来到身边,就觉得一下子什么都不怕了。
何况破阵闯殿的凌羲城欧阳少主少了平日的漠静幽定,多了几分英姿勃发。
欧阳墨尘垂低头以脸贴抚上贺兰峰芜的颊,低声地说着,“的确是我。”万般疼惜歉疚,恨不得付出任何代价去减轻他的难过,“你受苦了,三六。”琐事纷扰不绝,一时怎可能说得清,但他至少在紧扣心弦的最后一刻将圣子从生死一线间拉了回来。
怀中是他极悉的樱凉,令人眷沦的兰息,突然不敢去想,万一自己稍微晚到那么一刻,是不是就得亲眼看他命葬黄泉而来不及去施救了呢?
然而眼下南疆圣子还活着,真太好极了。
不抬头,贺兰峰芜将脸伏在金衣男子胸口,虚弱而更显晶白的脸上泛起了丝红胭,“我不苦,只因有你在我的身边。”
欧阳墨尘颤抖的手只紧紧抱住他,惟恐贺兰圣子生气断绝离开世间,阖目,半响才言,“是的,我在你的身边。”与怀中人极贴近地互视,“而且从现时起无论将来情局如何,我都会永远陪着你……”即便或许会是一生九死。
手指帮他掠了掠鬓发后梳进隐显蓝泽的墨长乌发,从发丝间滑过,突然又不会说话了。
无人知道方才当自己静静阖上眼的时候,仿佛看到南疆圣子被噬寰魔帝的骷髅镰杖给穿伤,那袭清浅天水蓝身上的血便在面前喷成血瀑,即后倒在一片血泊之中,汹涌的鲜血经过自己的双脚流出女娲宫门的玉阶,奔上前抱住由台上倒下滚落的少年却整只手皆是血,而少年身上穿孔的伤仍瀑布一般喷涌着红液,自己半个字再吐不出来。
仅要一想贺兰峰芜随时都会断气的柔虚模样,欧阳墨尘便觉心口的一块地方似有所缺失而绞痛不已。
虽是幻景罢了,但他这辈子却从未如此后怕过,似有千针万刺扎在心上,实在不能想象,若是自己身旁有朝一日没了贺兰圣子纯贞无邪的圣洁身姿,将要面对怎样的荒城世界。
眉头深皱,贺兰峰芜曾在洱海五诏国进逼蒙舍南诏之时,面对诸多哀怜的求恳说过一切都交给他便是了,在决定一个人承担拯救苍生之责的念起际间就意味着情愿自我牺牲,这也让自己的心头更加郁重。
只靠一人之力真能解救一个家国民族吗?
即使娲皇传袭的超圣血脉是能解除生灵苦难的神裔,而贺兰圣子母族世世代代所承受的重务却太过无限,且是要一直无止尽地救下去,欧阳墨尘哪里会希望让圣子的名字在苗疆永垂千秋。
因此当萧屹乾一杖将挥至南疆圣子头顶之上际,看着烟起彼岸,金衣少主不能自控地将那袭天水蓝一把拽住扯入自己怀间,终免见弦断兰花散。
怀里清透的蓝衣圣服仰起了头,是他呢,真的是他,面前的景象确实不是梦境,可这次贺兰峰芜的语间却夹杂了些许气恼,“都叫你去江南为我买面纱了还回来作甚么,果然我在你心里连根发丝的小位置也无,难道你没听过‘若是无缘,何须誓言’吗?何况守护殷人村与佑护南疆的职责本就与你是没有关系的吧?你……”眸里浮现的那丝欣安笑意已被泪水给掩去,“总之,你不去水乡买纱就是违背对我的诺言,就是一种语而无信!所以我现在的事也不需要你管!”微愤到话末声气却是弱了几分。
见到晨昏寝寐都在企盼的人平泰无恙,心上紧悬的大石终于落地,然真切切站在眼前的金锦纱衣可能今日会同自己一并在南疆魂消魄散,竟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君心诚切切,己意情楚楚,颓堕于鹅黄锦纱沉暖的紧怀,愁时对雨感怀的哀忧轻涌心头。
若是这场美好的情只他一个人在沉浸其中,那无疑最是可悲,然一旦两人视线在空中交汇彼此都怔滞时际,贺兰峰芜在一霎间,几乎看到金衣公子那双蕴着满天星子的眼映了自己身后一千次的樱开兰谢,再无见江山无限。
内心深处似有何如夏日新草蔓延,几要从禁锢的石块中探出头来,公子对他……突地被自己的念想吓了一惊,垂下首去那碰在自身衣物上的手指白皙秀气,却坚定有力。
眼角都似又要凝出泪,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天晓得他多望惟愿此身如流萤伴君长夜作微光,可假若那一身金衣之人真愿心甘地让他入了苏杭轻雨的迷雾烟柔,他却有些退缩要当那轻易动摇心志之人了。
他不期欧阳墨尘为他踏进这片血海,只因明白天道、通晓圣道之路是常人难以承受的寂寞孤独,这条路他不要无双与他一起走遍,世无双该有应属的人生道路,假如那个金衣男子能够顺稳地全身而退,他愿意成全他回凌羲城陪伴上官姑娘携手百年。
而他,则要独自去完成他自己的道。
哪怕这个“道”既苦且难走。
宇华兄,多谢你这么多日子以来和我一块儿的品酒品诗品天下,观琴观舞观百花。
“三六……”
往事已淀前尘,今朝梦醒他身,贺兰峰芜早已不若当初的心底无痕,情怀正无比酸楚间,一声低回如叹息的轻唤幽幽响在耳畔,温润的声音宛若微风振箫教他心神稍荡,却是无力地微笑着仰脸向温雅清和的金衣男子,“明日,你知晓‘道’究竟是什么吗?”
一向淡定的欧阳墨尘顿时愣了,眼中神色复杂,双唇紧抿成一条直线。
金衣人低首凝视着南疆圣子,自嘲一笑,平静淡然的眉目间的寂意更厉若刀锋。
关于何谓为“道”,他曾在天山顶上跟随师父闻瞿道人学习阴阳术之时被问及,然而直至下山,他都未悟出道况至阴阳,且当时他对着流水的回答竟是:“上善若水,水处下,向低流,渗遍万里润泽众生,却又能处众人所悟之地,近于道。”
却换来师父的摇首否决,“你极富天赋,拥蕴千年难得一见的绝佳根骨,然这是汝所悟还是前人所得?”
欧阳墨尘不由自己地暗暗心惊。
他自认为道常无为而无不为,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但闻瞿道人的解答却是:“上善若水,万物以它为生却不推辞,成就万事却不居功,养育万物却不骄矜。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这得由徒儿你自行参透。”见平时淡待优雅的徒弟呆怔了,叹了句,“为师自知吾涯未能助尔开窍,真正的道便从你的本性中去发掘吧。”
惊讶过后又一副平定淡然的样,“师父让徒弟下山自己去经历?”
闻瞿道人颇是感慨,“你打小就在天山长大,从未拥有过又谈何放下?”停了一停,笑容恤祥,“你的不知与不明,便是你未能领悟到水面静止之因。”
“师父……”神色却很有点落寞之感。
“君子小人,总在一念思量,一念是佛,一念是魔,只看你能否执着一念之中。”随即一叹,“希冀徒儿你终有一日能够悟出真正的道。”旋摆拂尘御剑而飞,作偈远去。
“云袍青衫着体兮,黄庭两卷玄妙;十方经韵婉转兮,七星禹步轻摇。困后舞罢眠云兮,古磬响彻清霄;且折香蕙铺裀兮,此是长生有望。”
水善,利万物而不争,能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那是恩师经常对欧阳墨尘耳提面命的,然他仍为未知的不解之由悟不透什么是道而放不下一些事。
贺兰峰芜的汪澄眼光在欧阳墨尘脸上漓漓一转,虽显几分憔然,仍是灵辉明灭,“真正的‘道’就是‘上善若水’的境界。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黯则明……不是刻意去拥有了才能放下,如果你对苍生的感情为假,那么你便从未拥有过什么,何来能力与资格来谈放下?”
鹅黄锦纱的凌羲少主笑了一笑,笑意里有涩味,“为什么要得道?”
他所认知的贺兰圣子天真若白纸,各种的潜力却深难见底,柔弱似婴孩,勇气却不能估揣,对尘俗之事的无知如稚子,心境却又特为纯澈澄明,反而轻易通达天地得出寰宇妙理,足不出户便晓天下。
正是这份骨里的坚忍和对三界六道的洞达能感天动地,令石上长花,教江河倒流。
亦正是这份纯真,他才愿一直在南疆圣子身边,打算默默陪伴。
贺兰峰芜虽为娲神化身,可他只轻而静地立临风间,就成变了天地的轴心,连日月星辰都会自动地围绕他这个中心轴齐向而转。
故此,天地间最好的词用在他的身上都不为过。
南疆圣子身上如沁如流的兰花香气似有若无,如丝如缕,并不作答,“放下了便是入道,反之则是着魔,说是没有经历拥有就不用放下,如果不用放下就没有不舍,那是心外求道缘木求鱼,落了对于‘道’的‘有’之贪执。”伸手抚上了金衣的颊,“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因此你是‘凌羲少主’也好,是‘无双公子’也罢,种种的身份不过乃身外物的一种,他们都不是你,而你却是千千世界。”
欧阳墨尘释然一笑,几乎是马上理解了那袭天水蓝的心境,浅浅的笑如云开雾散遍尽红尘,半垂的睫将平日里的疏离与淡漠全敛进了温柔之中,温沉双眸一片流彩,额抵着他的额,声音磁性如乐,“我明白了,但也不是彻底懂得,可至少知道四周万物皆有其呼吸,和生机,而每一种都源自于你的恩赐,只缘你是女娲的使者,亦乃娲皇的化身,因而你便是大地之神,并且你也已认真看清你的道非寻常之道,是以你对万灵芸芸的大爱使得你能放下诸如儿女私情一般的小爱,而成就关注一切生命哪怕一花一草的大爱,去保护它们,去孕育它们,当你看到万物因你而得到欢欣便觉得再多的苦再重的使命也值得,可对?”
贺兰峰芜点点头笑了笑,眸中却落下泪来,“红日初升,其道大光,天戴其苍,地履其黄。我爱世上所有的事物,包括对你,对露娅她们,所以我注定亦必须扛承起我的使命,我的道。或许明日你觉得我一个自幼在洱海灵仙源长大的圣子,却跟蜀山仙剑派那些修道之人一样成日谈天论道很为奇怪,但你可知‘道’的其中一种,就是牺牲自己?”
淡然低望他的凌羲城金衣少主突然失了声,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只好放下南疆圣子,臂膀上轻丝绕柔旋瞬离去,却仍不变定定注视着那一身天水蓝的圣子修长的蛇身,深深的一眼。
南疆圣子澄若灵潭的眸子也静静回凝,溯彼洪荒,云崖同观。
岁月仓起一番番旧梦,旁若无人的这场对视里,两人若看透了一万回的云舒云卷。
贺兰峰芜轻莅在云河之上,云晶雾流将他浅浅淡淡地染着几分苍然的若腻柔光,涌动的冰晶里飘来的声音是那样的软酥清淡,“其实,在我决定独自肩负起自身命运的时刻起,我便更不会忘记为了洱海六诏,为了华夏神州大陆,为了整个天下,献出我的一切,你在或不在我的身边,我也会独自走下去。”
欧阳墨尘凝望着蓝衫黑白分明灵慧好看的大眼睛,温雅中渐露一股凛决的态度,自信的甚至带点自负的语气,“奇花初胎,矞矞皇皇;纵有千古,横有八荒。我去江南的这段时间,才发觉如果有一个跟你有共同理想、共同目标之人伴你一起走,是一件多么幸悦的事情,何况我既诺应过会永远陪着你就决不反悔!”把玩着掌心的金线,目光温和却神情庄肃,“但如若我没有这个资格,我不会勉强你的。”向蓝衣的圣子伸出手来,虽会遇及九死,亦还有一处生机。
谁三言两语撩拨了情意,这番话胜过了世间的千言万语,贺兰峰芜的浓睫被泪痕渍湿,轻飘飘地去向他迎,“哪儿会呢,明日,这是我一生最美好的决定。”依进他怀里靠着,低垂的美颜上是满足的笑意,“这完成圣道之路能够由你来陪我走上一遭,三六此生不会再孤单。”
欧阳墨尘心口似有甚么忽地炸了开去,微一侧脸,便看到南疆圣子的星眸珠泪缀于其颜,心上的感觉有些酸有些胀,贺兰峰芜果真一点都无保留地对他的能力托以完全的信任,这世间果然只有他能懂他。
轻轻扳转贺兰圣子的身,令他仰头直视他的眼,相对凝视后慢慢垂了头,吻上少年戴着面纱的脸颊。
然后天地间只剩下了他的话,“遇见你,便是我欧阳墨尘最大的福气。所以三六,无论天道圣道还是修罗地狱,不只你一人的,我亦会陪你一起。就让我们为天地带来幸福吧。”
城溯流光,染尽衣冠,共运阴阳丹结,携汝逍遥永无疆。
执着于内心之所向,淡视于外物之风霜,欧阳墨尘的那段话没有说完便似感应到怀间少年的心头急跳。
这短短数语的温存令贺兰峰芜的眼底瞬时热了,心中情意涌动,公子他……又和他说了那句话呢。
愿为连根同死之秋草,不做飞空散碎之落花。
岁景时年在这一刻静安。
欧阳墨尘轻轻抱紧怀中圣子娇软的躯体,让他偏着头靠在自己的肩窝,唇角不由染上几丝笑意。
三六,你既已长发过膝,就随我入道可好?
噬寰魔帝收敛惊魂,刚才他只顾着灭杀南疆圣子而没留意到背后无路可退,若不是他急中生念举杖一点,在护住身前的同时将凌羲少主打来的金色丝网切削作寸寸断线,怕是他在被贺兰峰芜的“宇雷空破”小伤后就被欧阳少主的金线五行法给创成重伤!
想至此层之理,萧屹乾不免脸色厉变,着实万分地心浮气躁外加气急败坏而不是仅略有些。
差一点……就差一点了!
本来他先发制扼南疆圣子,手里头骷髅镰杖发出的黑光之线已然捆勒了贺兰峰芜的颈子,将他整个人身蛇尾吊上到半空,并使邪咒令其连挣动也难,但就在自己欣赏那小子临死前的神态之际,未留心到数步开外处的一道金边身影仿佛从虚无中走出,由淡变实,突然之间一根一根细细金线快速密编的几张织网毫无半点余留遗漏地陆续扑罩过来。
在切断了最先盖向他的金线网后被迫狼狈地闪身跃开,滚地闪边之际眼前又一张金色的网形惊电般闪晃影掠而过,由于金网未袭撞到可攻击的目标而碰至石墙发出阵阵爆鸣,声如金石的缭数火辉缕缕丝散漫飞,如红霞喷薄时的迭迭千条红雾绕,而此际那面自半空中跌下本该摔到地上的蓝袍圣子已被一个穿一身金衣服的男子横揽着伏在他肩上。
黑色斗篷的萧魔君阴惨惨地盯着疾若流星的丝丝极细金光,而这些金线最后都收汇为一根金线牵于那个金衣男子的手上。
带着诡魅的妖魔阴气的竖瞳半眯起来,若有所想地揣测着金衣人的身份,陡地心中狂冒不敢置信的愤绪,怒恨不已。
那人手里牵着的金线并非普通俗物,乃是延传自诸子百家之阴阳家的圣物------天机金线,传说乃由一位上古仙人所遗留的琴弦精制,有“妙法阴阳,含藏天机”之意。
此线柔韧有力,精巧灵活,作为武器则攻守兼备,辅以使用之人的深厚内力便丝毫不逊于刀剑之功,若加上灵法强大的阴阳五行神术则威力无敌,可游关通易于三界,役鬼使神;另,行医时若以金线搭上病人的手腕探知病情则类似悬丝诊脉,亦可打穴与传输内力。
天机金线可缠绕穿透各种物事,又善于负重,亦可用于取物,还可轻易扶起挪动病患,甚至能牵缚敌者,可谓用途极广,商周战已时噬寰魔帝萧屹乾被黄道十二宫的神将配合女娲的六壬法强力封印于镇魔塔底,更有阴阳家前身------源于三皇五帝前的上古阴阳五行道的传人阐教“百法真人”以此金线为法器,绞成八卦阵图助固封印,他才会被镇压在塔内历经上千年。
尔今,天机金线从百法真人传下至春秋齐国人驺衍与驺奭两兄弟,再传到边疆天山闻瞿道人的徒弟------凌羲城的少主欧阳墨尘手中,复配以此人极强的精气神之念力来施控,比之商末周初的百法真人之威能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千年前脱离道门的阴阳家剑走偏锋,自成一派,追求天人极限,创出了众多威级甚巨的玄招,世代亦有俊杰辈出,然就在八百年前,神秘飘倏的阴阳流派却突然销声匿迹,连同其高深莫测的阴阳咒印亦同刻失传,无人知其行踪所向,仿佛世上从未存在过这样一种门派般。
萧屹乾本以为可以高枕无忧地稳扎稳打把三界蚕食鲸吞,却偏于这时,消失数百年能够诊断和施解阴阳咒术的人重现世间,也便意味着阴阳家将重出江湖,这对他屠灭整统六道的大计不可谓不是一种极巨的绊障,那袭金衣再归融于娲皇圣徒兼化身的贺兰峰芜而共为一系,将来定似那渐壮参天的双悬日月而遍御九州天下,足会称雄一世,无畏无恃,非同小可,犹此,他毁天灭地的夙谋何日方能实现?
看样子莫不成得遥遥无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