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可否认,郑孝胥是民国时期的名人。他的文章在当时可谓一绝,他的画也备受瞩目。可惜的是,他晚节不保。人们所能记住的是,他是伪满洲国的“国务总理”,扣在他脑袋上的已经不是文学家和爱国者,而是一顶卖国求荣的大汉奸的帽子。是他真心实意想让自己戴这样一个帽子还是背后另有玄机?
十二年的“放逐”
清朝末年,福建之地屡出才子,郑孝胥就是其中之一。为大清服务时,郑历任广东安徽按察使,驻日本神户领事,广西边防督办等职。后来,由于站错了队,戊戌政变失败,他受到牵连,可以说,在大清政府,郑并不得志。
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结束了中国两千多年的封建君主制。郑孝胥气得死去活来,在别人看来,辛亥革命是一场伟大的变革,可在他看来,这是中国的灾难。他在文章中这样写道:辛亥之变是“猖狂暴乱,邪说横行,不仁不义,无礼无法”的大灾难。当清政府发布退位诏书后,他更是慷慨愤怒,发誓要守臣节直到死。
为了验证自己的话,他跑到上海找了一栋楼,隐居起来。为了抵抗这一场大灾难,他不问世事,但凡是诗文信件题识,仍用宣统甲子,从来不用民国年号。这只是无声的对抗,在有声方面,他把做了民国之官的最好的朋友臭骂:“群盗如毛国若狂,佳人作贼亦寻常。”朋友被他骂了也只是一笑,因为在许多民国人士看来,与其说郑孝胥在隐居,倒不如说他是在自我放逐,他虽然发誓不做民国的官,也留着辫子,也从来不花民国制造的钱,但他始终在用行动证实给别人看:他并没有真正地不问世事。
他一直一相情愿地希望民国人士能“还政于清”,为了这个希望,他东奔西走,大声呼号。但没有人听他的,这是遗老普遍面临的一个问题,即使声嘶力竭,现实已经如此。在过多的的哭喊之后,他们始终不肯放弃。1913年,郑孝胥在上海与逊清遗老名士们组织了“读经会”,1917年又组织了丽泽文社讲授经书、诗文,1920年又为“恒心学社”传授封建复古思想。也许,在经历了太多的政治上的失败后,他转而从文化上入手。民国破坏掉的不仅是大清的政治,还有中国传统文化。如果能复兴传统文化,未尝不是一种曲线救清的方式。
这种鼓吹复古思想,让郑孝胥声名远播。可民国人士对他的看法,始终是一只跳不高的蚂蚁,他的声名不过是在紫禁城小朝廷里传播而已。因为希望,所以认为,紫禁城里的那些满清余孽们希望能回到从前,所以,郑孝胥的出现无疑给了他们一丝希望。郑孝胥的名字在小朝廷里传播也就再正常不过了。
当时,溥仪的师傅陈宝琛和溥仪身边的英国人庄士敦看了郑孝胥的文章后,(过多的是郑孝胥给了他们一种渺茫的希望)非常推重。两人都说郑孝胥是个“血性男儿”,因为他不做民国的官,不要民国的钱。1923年,溥仪和婉容(皇后)文绣(淑妃)结婚,大喜之时,陈宝琛和庄士敦联名推荐郑孝胥给溥仪。溥仪见到郑孝胥后,激动不已,任命他为“任懋勤殿行走(皇帝老师的职称)。郑孝胥自然不肯就这样仅仅当皇帝的老师,不久后,他就向溥仪提出整顿内务府的计划,节约内务府的开支,以备“复辟”。
“复辟”二字可就是溥仪的精神鸦片,他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两眼放光,他丝毫没有觉得这是郑孝胥在扯淡,因为郑孝胥的眼里也放着光芒。
在得到了内务府大臣一职后,郑孝胥才知道自己是一愚蠢的笨蛋,他不但没有聚敛起财富,反而让溥仪的生活费用捉襟见肘。
许多人都恨他,他自己也恨,于是,这个紫禁城里最不受欢迎的人无奈之下只好申请“开去差事”。
从1911年跑到上海玩隐居到1923年被溥仪封为内务府总管,郑孝胥把自己放逐了12年,在这12年中,“放逐”一词始终跟随着他,虽然他自认为是在隐居。因为无论是他不想还是别的原因,民国并没有承认他这个人的存在,而溥仪在12年后才承认了他。郑孝胥怎么会有这样大的毅力相信清朝政府能死尸复活,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人所不能感悟透的。
中国的知识分子坚持一种理想,或者是因为仇恨一种事物而反对强压在他身上的现实,其所迸发出来的力量有时候是惊天动地的。
事实上,辛亥革命和后来的五四运动对中国知识分子的打击太大了,前者摧毁了封建制度,后者全面颠覆了传统文化,面对这势不可挡的历史洪流,逊清遗老们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与悲哀,精神上和心理上都受到了巨大的震撼,尤其是郑孝胥这样的人,在清政府时没有做到高位,正一门心思准备向最高峰冲刺时,山突然倒塌了。他难道不会对挖倒山的人痛恨吗?
但挖山的人太多太强大了,痛恨的人只有等待,而等待时还要蔑视,那么,只有一种方式,就是自我放逐。
十二年的自我放逐一结束,郑孝胥就知道,想要“复辟”在当时的情况下,非常简单。这要从他的履历中找到他这样自信的原因。
1885年时,郑孝胥投到李鸿章门下,四年后,他考取了内阁中书。第二年,进北京,在镶红旗官学堂教习,从此成为大清官僚队伍中的一员。1891年,他受朝廷之命,东渡日本,任驻日使馆书记官,次年升任驻东京领事。三年后,郑孝胥在日本广交朝野,军政要人,对日本自明治维新以来的日本现状以及背后的思考都有独到之见解。1894年,中日爆发战争,郑孝胥奉命回国,直到辛亥革命爆发,他没在清廷有任何建树。在日本的三年,他对日本的一切都存着好感,甚至是惊羡与钦佩。
日本虽然给了他们这样大的震撼,但他眼中却不是日本,而是诸多强国。这也正是他后来被日本人抛弃的原因。无论如何,想要实现美丽的梦,首要条件就是,必须再回到溥仪身边。
激昂的秃子
1924年9月,上天给了郑孝胥日后成为汉奸一个良好时机。当时的直系军阀吴佩孚和奉系军阀张作霖正在玩狗咬狗的游戏,吴部冯玉祥叛变和张作霖一起打败了吴佩孚。冯玉祥直接进入北京城,软禁了当时的总统曹锟,解散国会,支持黄郛组织摄政内阁,紫禁城的内城守卫队被国民军缴械,神武门换上了国民军的岗哨。
冯玉祥对大清和大清皇室一点好感都没有,他驾了两门炮,威胁紫禁城中的人,如果不滚出城,就开炮。溥仪当然没有勇气当炮灰,所以,只能离开紫禁城。但他没有去处。
丧家之狗是可怜的,并非是因为他被赶出门,而是因为任何地方都不肯收留它。溥仪先是请求自己的生父醇亲王载沣收留他,载沣先是肯,后来就哭丧着脸。正当他要准备将儿子赶出门时,北京政局又发生了变化,张作霖与段祺瑞合作,冯玉祥的国民军退出了北京,黄郛的摄政内阁垮台,段祺瑞出任执政。
虽然张与段都对溥仪表示同情,但对溥仪重回紫禁城的要求却置之不理。溥仪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手下的罗振玉脑子灵活,跑到东交民巷外国使馆请求租间房子给溥仪,但得到的答复却是:地方小,不便招待。
溥仪要哭,郑孝胥来了。他跑到日本兵营找到竹本大佐,并与芳泽公使联系,这两人都是他曾经维持的朋友,双方一拍即合。于是,溥仪在郑孝胥的陪同下,进入了日本使馆。
郑孝胥欣喜若狂,因为在他看来,溥仪这块肉已经是自己手中的了。他虽然没有做出惊天动地之功,但对于时下的溥仪而言,一个住所完全可以让他终生感恩戴德。郑孝胥为此还写了两首诗,录其一首如下:是日何来蒙古风?天倾地坼见共工。休嗟猛士不可得,犹有人间一秃翁。
“秃翁”是郑孝胥的自称,此人大概是过度聪明,早就绝了顶。
但这种欣喜之情并没有维持多久,他就感觉到了危机。危机来自于同僚,同样抱着复辟理想的罗振玉那里。
郑孝胥虽有大功,那也只是他自认为的。罗振玉就不这么认为,如果不是当初郑孝胥怂恿段祺瑞恢复帝室优待条件一直不能实现,皇上怎么会委屈于日本大使馆?这是他对溥仪一直灌输的思想,溥仪毕竟是个年轻人,受不了这样三番五次的思想轰炸,渐渐地远离了郑孝胥。
这回,轮到郑孝胥要哭了,他见不是头,就又跑回上海卖字去了。郑孝胥走后,罗振玉利用字的儿子,他儿子在日本关系很广,取得了日本驻天津总领事吉田茂和驻屯军司令部的同意,罗振玉父子陪同溥仪,并在日本便衣警宪的掩护下,到达天津,住进了日租界“张园”,后来迁居陆宗舆的房子,取名“静园”。
如果说,把溥仪送进日本使馆的是郑孝胥的主谋,那么,把溥仪送进天津日本租界的就是罗振玉的高明策划。从此,溥仪和日本人就结下了永远也不能割舍的缘分。
两个人虽然都功不可没,但在溥仪心中,郑孝胥的排名仍旧在罗振玉前。这从溥仪在“驻津办事处”的人员安排上就可以看出。溥仪的两道“谕旨”中,仍以郑孝胥为首,而无罗振玉。
于是郑孝胥又从上海来到天津,回到了溥仪的身边。
溥仪为什么会如此器重郑孝胥,原因只有一个,相比于罗振玉,郑孝胥的复辟之梦非常强烈,这当然不是最主要的,最为重要的是,他能把这种梦说成是真的,而溥仪听时,信心陡增。确切地说,郑孝胥是一个优秀的演讲家和心理学家,他能看透溥仪的心理,并配之以激昂的言词让溥仪佩服得五体投地。
在溥仪的《我的前半生》中,溥仪谈到:他(郑孝胥)比陈宝琛更随和我。那次我会见张作霖,事前他和陈宝琛都表示反对,事后,陈宝琛鼓着嘴不说话,他却说:“张作霖有此诚意表示,见之亦善。”他和胡嗣瑗都是善于争辩的,但是胡嗣瑗出口或成文,只用些老古典,而他却能用一些洋知识,如墨索里尼创了什么法西斯主义,日本怎么有个明治维新,英国《泰晤士报》上如何评论了中国局势等等,这是胡嗣瑗望尘莫及的。陈宝琛是我认为最忠心的人,然而讲到我的未来,绝没有郑孝胥那种令我心醉的慷慨激昂,那种满腔热情,动辄声泪俱下。有一次他在给我讲《通鉴》时,话题忽然转到了我未来的“帝国”:“帝国的版图,将超越圣祖仁皇帝一朝的规模,那时京都将有三座,一在北京,一在南京,一在帕米尔高原之上……”
在说这些话时,郑孝胥有节奏地摇晃着秃头,唾星四溅,说到激情处,就手舞足蹈,老泪横流。俨然就是教会的教主在鼓动信徒。
说郑孝胥是个心理学家,有一件事可以证明。
一次,溥仪想为康有为赐谥。陈宝琛和郑孝胥都反对,而陈宝琛在反对之余,还表示以后少赐谥为妥,而郑孝胥在发表反对意见之后,又添了一句话:“戊戌之狱,将来自然要拿到朝议上去定。”
这话让溥仪激动的手直颤,这分明是表示大家不久就可以回到紫禁城里似的。
在寄人篱下,还不知生死存亡之时,任何人都需要这样一个给大家鼓舞士气的人。郑孝胥充当了这样一个角色,这就是他为什么受到溥仪重用的原因。但这并非是全部原因,还有其他的不可忽视的重要的原因。
掀起汉奸的面纱
我敢说,中国真正的知识分子没有一个人肯闷着头去做汉奸。他们的初衷大都是为了达到某种目的,但“汉奸”就如同当年在司马光面前的那个缸一样,一旦掉进去,没有司马光的石头和智慧,是永远也出不来的。
郑孝胥或许就是这样的人。
早在1928年,郑孝胥就跟溥仪说,目前这种局势恐怕只有先依靠日本才能复辟成功。但依靠日本,并非是完全的依靠,只是希望靠日本来打开复辟大业的第一扇门,然后就有条件实行他的思想主张。
郑孝胥的主张是什么呢?
他曾跟溥仪提过一个“三共论”:“大清亡于共和,共和将亡于共产,共产则必然亡于共管。”他把北伐战争是看做要实行“共产”的。即使是这次革命战争以失败告终,他还是念不绝口。他跟溥仪说:“又闹罢工了,罢课了,外国人的商业受到了损失,怎能不出头来管?”他的“三共论”表面上看,好像是他的感慨,其实是他的理想。
而他这一理想,要与罗振玉相比,才能得出来。
二人都对日本人抱着大希望,因为二人都在日本呆过很长的一段时间。但二人的先后却不同。郑孝胥在日本做中国使馆的书记官是1891年,这一年,罗振玉还在上海卖古玩字画、办《农报》。因为《农报》,他在1896年结识了给《农报》译书的日人藤田剑峰。也就是说,郑结交日人比罗要早五年。所以,两人的眼界完全不同。罗振玉自从结识了日本人后,眼睛里就只有日本人。武昌起义后,他把复辟希望全放到日本人的身上。可郑孝胥却在日本看见了“列强”,从那时起他就认为中国老百姓不用说,连做官的也都无能,没出息。这种思想一旦经过辛亥革命的撞击就彻底走向了绝对的方面,他认为,中国这块地方理应让“列强”来开发,来经营。
这显然已经成了卖国,因为这一思想主张不但要西洋技术,西洋资本,而且主张要西人来做官,连皇家的禁卫军也要由客卿训练、统领。否则,如他所言,中国永远是乱得一团糟,中国的资源白白藏在地里。再危言耸听一点,“我主江山”迟早被“乱党”、“乱民”抢走,以至毁灭。辛亥革命以后,他认为要想复辟成功,决不能没有列强的帮忙。
那么,这种帮忙如何才能实现呢?他就把希望寄托在“共管”上。
在得到了溥仪的同意后,1928年,他与儿子郑垂去日本活动。在日本,他受到了热烈的欢迎,可同时,他也把自己的思想主张说给日本人听,并积极拉日本加入“共管”中国的行列,以期借助外力实现复辟的愿望。
日本人当然乐不可支,郑孝胥自然也是眉飞色舞。可他不知道,自己的理想不可能实现,首先是中华民族就不让,其次,日本人也绝不可能让到手的肥肉与别人分享。
如果对当时的形势有所了解,就知道,郑孝胥的主张并非是凭空而来的。关于“列强”共管中国的主张,在当时的报纸上会经常看到。1927年6月9日,日文报纸《天津日日新闻》上就有这么一篇文章,篇名叫:英人提倡共管中国。
联合社英京特约通信。据政界某要人表示意见谓:中国现局,日形纷乱,旅华外国观察家曾留心考察,以为中国人民须候长久时期,方能解决内部纠纷,外国如欲作军事的或外交的干涉,以解决中国时局问题,乃不可能之事。其唯一方法,只有组织国际共管中国委员会,由英美法日德意六国各派代表一名为该会委员,以完全管理中国境内之军事。各委员之任期为三年,期内担任完全责任,首先由各国代筹二百五十兆元以为行政经费,外交家或政客不得充当委员,委员人才须与美国商(务)部长胡佛氏相仿佛。此外,又组织对该委员会负责之中外混合委员会,使中国人得在上述之会内受训练。
在郑孝胥看来,这类的计划如果能实现,溥仪复位的时机便到了。依这些论述可见,郑孝胥走到后来“汉奸”一步,绝非是他的本意。由于他,我想到了中国历史上两个著名的“汉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