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剑洗霜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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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苏淮风起

夕日欲颓。

艳红色的晚霞铺满了天际。

秦淮河上,波光粼粼,来来往往的渔船也都渐渐淡隐淡出。

在河东二十里外的一片桃林里,繁密花瓣掩映下,隐隐可见一处豪华的宅院。

高甍飞檐,翠墙黛瓦,高阁水榭,回廊清池,这座精致别巧的江南民宅,处处透着深邃与古雅。

这座宅子的门额没有牌匾,四周也没有任何标志,就像一所普通的住所一样,简简单单。

因为它也不需要任何名气。

因为它的名气已够大。

江湖上的人,都知道这片桃林里住着苏淮第一豪族。

苏淮浪家。

但就在这名震九洲的宅院中,一座凉亭下,却立着一个落寞的人影。

他是个老人。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的好长。

岁月也将他的心事积的很重。

他孤独,并不是因为他缺什么。

他什么都不缺。

因为这个落寞的人影,正是这所宅子的主人,苏淮浪家的宗长。

浪逢不知道这时第几次独自看天边的夕阳了。

甚至有时候,他感觉那夕阳就是自己,早已没有了艳阳高照的闪耀与辉煌,只剩下垂暮将朽的晚年。

夕阳渐渐落下,天边现出点点疏星。

浪逢一个人慢慢踱回屋里。

屋里没有上灯,夜晚前的最后一丝微光从窗外透沁进来。

他也就这么坐着。

一会儿,门外传来一阵轻轻的敲门声。

浪逢轻语道:“门没锁。”

音落,“吱呀”一声门被打开,一个容貌佚丽,锦裳华服的女人走了进来。

屋里虽暗,但仍能看清她细腻端庄的脸庞。

她是苏淮浪家的大姐,浪碧薇。

“父亲,您找我?”浪碧薇揖首道。

“嗯。”浪逢点点头,道:“上灯罢。”

浪碧薇言诺,走到柜前,拿了一支红烛,小心翼翼地将屋中灯盏悉数点着。

渐渐的,一股柔和的光亮慢慢升起,泛开。

但也就在屋中明亮的那一瞬间,浪碧薇的脸色却突然大变。手中红烛也“啪”一声掉落在地上,火焰登时熄灭。

她的脸已成了青白色。

因为,就在刚才,

她看见浪逢身旁的桌上,放着一个骷髅头!

一个被烈焰烧的漆黑的骷髅头!

天色已完全暗下来,星星也已隐去。

短暂的惊诧过后,她恢复了镇定。

她看着浪逢,浪逢也在看着她。

“火骷髅。”浪碧薇声音发颤道。

“不错”浪逢道。

浪碧薇的指尖有点发凉,又道:“那他们什么时候来?”

浪逢道:“今晚。”

浪碧薇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看来鬼阴司真的要对我们下手了。”

浪逢摇摇头,看着她道:“你难道不觉得蹊跷吗?”

“蹊跷?”

“对,”浪逢道,他的脸上蒙着一层灰影,过了一会儿,他沉下声音说:“鬼阴司是由阴天子亲手创立的,阴天子的行事方式虽怪癖乖戾,但也算是符合侠义之道,他对武林正派,名门望族与正直之士是绝不可能痛下杀手的。”

“那为什么……”浪碧薇有一丝不解,目光忍不住又瞥上了桌上那只骷髅头。

“也许……”浪逢的脸色变得更加阴暗严肃:“也许,这跟回云峰的那场大屠杀有关!”

浪碧薇的脸抽搐了一下。

浪逢继续用低沉的声音说道:”自从那场大屠杀后,阴天子便不知所踪,江湖上也有很多人被无故迫害,其中不乏有正直之士与侠义之人,而且,受迫害的人,要么是了解阴天子过往,要么,就是有可能知道那场屠杀的内幕!”

“那……”浪碧薇看着浪逢,轻声道:“父亲您是这两类人中的哪类?”

浪逢叹了口气,干笑了几声,满脸皱纹在灯光下映着条条阴影。

半晌,他才说道:“我是知道一些那场屠杀内幕的人。”

闻言,浪碧薇的手再次颤抖起来,她嘴唇发白,刚要启齿询问,浪逢便抬手示意她安静。

浪逢道:“这件事情我现在不能回答你,因为以你现在的实力,若是知道了真相,定会引来弥天大祸。”

浪碧薇垂下头,默然,内心像是被浇了一泼冷水。

“那件事情的真相……”浪逢悠悠叹道:“‘秀才’孔云霄,他也或许知道一些。”

话说完,浪逢便起身站了起来,他走到浪碧薇面前,道:

“关于那场屠杀的内幕,我已私底下秘密传达给了孔秀才,现在你要做的,就是遣散族人,让他们各奔生路。”

浪碧薇的心很沉重,双手冰凉,但还是点点头。

她转过身,走向屋门。

这时候,天边又有了疏星。

忽然,她停住了。

浪逢看着她

点点星光自窗外洒了下来。

她没有回头,却轻轻说道:

“父亲,二妹已经生下了孩子,是个男孩。”

“那个孩子长得很漂亮,他叫浪子兴。”

“还有嫡妹,她当了姨母,应该会很高兴吧,我想她们应该会生活的很好,很幸福,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幸福。”

屋里的灯光很柔和,很温暖。

窗外的星光很美丽。

浪逢的嘴唇微微翕动起来。

他浑浊的眼睛中,亮晶晶地泛出了泪水,像星光一样。

但他却是微笑着的。

在那一刻,他知道,他不是孤独的!

三更。

夜更凄寒。

冷月像弓一样弯在半空。

浪家的宅院已是一片漆黑。

人已走光。

这时候,一阵轻风吹过,

自桃林外掠出五条人影,像幽灵鬼魅一般,轻飘飘地在院中落定。

月光映照下,五个人都戴着一样的面具。

血一样鲜红的面具。

血一样鲜红的双眼。

血面人!

他们的到来,似乎又给天地笼上了一层逼人的寒意。

突然,白芒乍闪,耀亮了五个人的眼睛,一柄长剑直刺过来,袭向了最左边血面人的胸膛。

浪碧薇早已在暗处等候多时。

她的剑又急,又准,又快,血面人几乎无法闪避。

血面人似乎也不想闪避。

只听“哧”的一声,浪碧薇手里的剑已刺入了血面人的心口。

鲜血红花般飞射而出。

但剑锋就在离血面人心脏还有半寸的时候,血面人袖中的匕首也闪电般刺出,也刺入了浪碧薇的心口。

突然间,所有的动作都已停顿。

浪碧薇的脸完全扭曲。

她几乎无法相信世上真的有这样的人,神经像钢丝一样的人。

血面人看着她,眼睛里带着极冷酷的讥诮笑意。

浪碧薇的双眼已空洞无神。

血面人依然站着,他虽中了一剑,但还不算致命。

血面人懂得什么地方能一剑致命,什么地方是不能致命的。

所以他没有回避浪碧薇的剑锋。

他让剑锋刺入身体上不致命的地方,虽然距心脏只有半寸,但半寸已足够。

血面人早已把生与死的距离计算地分毫不差。

就在浪碧薇倒下的那一瞬,院里的一扇窗户突然破裂,一只人影随即飞出。

一个人,一把剑。

浪逢,蟾光映雪剑!

五个血面人的眼睛都亮了。

因为那是一把绝无仅有的宝剑,剑身上萦绕着丝丝银光,像圆月一样皎洁无暇。

剑也够快,剑刃挟带起的剑风已压至身前――

五个血面人,在一瞬间朝着五个方向猛然散开,

一剑落空!

浪逢剑势一收,连人带剑忽的回旋,一声暴喝,双腿齐拔,整个身子像烟花火炮一样突然直往上飞射而出。

他浑身的气力都已用上,速度更甚于飞鸟。

在他上空的血面人身法也不慢,但相较之下,还是慢了些。

就在浪逢的剑刺穿上空血面人的脚底之时,其他四个血面人亦同时出手,他们一分即合,就像虎狼的齿牙――

四个人,四柄匕首,一样的动作,在一瞬间包住了空中的浪逢。

浪逢的生命就立刻被挤出。

四把匕首,一把刺入了胸膛,一把割开了喉咙,还有两把捅进了小腹。

浪逢的全身肌肉仿佛都失去了控制,鲜血从口,鼻,耳中迸溅而出,甚至连眼球也脱凸了出来。

四个人分开的时候,浪逢便掉了下去。

他重重地摔在地上,身体已冰凉。

长夜将尽未尽。

四周是一片黑暗的死寂。

风很急。

风吹送血腥。

整个庄院就像是浸在血中。

黑暗里,血面人出声说话了。

他们的声音嘶哑刺耳,令人心颤。

那是来自地狱的声音――

“尸体怎么办?”

“烧了。”

“那不如与房子一起烧。”

“这主意倒也不错。”

少顷,灼人双睛的火焰冲天而起,刹那吞噬了整片桃林。

熊熊烈焰吐着火舌,整座庄院在瞬间像朽木一样倒下。

赤色的烟炎将无尽的黑夜染成像血一样的红色,凄美地像夕阳西下的晚霞。

大火持续了一夜。

江南苏淮的一切都在这一夜中消逝。

当天边泛出灰白的时候,这里只剩下了一堆冒着青烟的废墟。

乳白色的晨雾,弥漫了大地,桃林中,已有金黄色的阳光点缀下来。

悔殒玉与寒清走在这条洒满阳光与花瓣的小路上。

一旁清清的小溪,静静地流淌,两边桃树上缤纷的花瓣,不时地落在水面,被小溪带向远方。

花落还会再开,可是生命呢?

两个人的心虽然是颤抖着的,但她们还是踏着大步向桃林深处走去,前面就是她们的家园。

那本是充满着温馨幸福的地方,虽被中途逐出,但毕竟还是她们的家。

她们不敢回来,可是她们非回来不可。

逃避不能解决一切,无论现实有多可怕,但你终究都要面对。

面对现实的时候,也就是在面对自己。

她们咬着牙,踏入归途。

故园的道路依旧。

亲人的尸身,想必已经烧焦了,她无法辨认,更不敢去看。

也许家族中的人做错过很多事,也使她们有过很多悲怨痛苦,但一切已经过去。

她们停驻脚步,眼前是一大片灰黑的瓦砾。

悔殒玉的胸膛起伏着,指甲深深地陷进了肉里。

寒清已在她身后默默地流泪。

她还是没有眼泪。

她是宁可流血,也不流泪的。

但有什么能比这看不见的眼泪更悲惨呢?

天地已明亮。

三个人跪在那片废墟前,久久……

风吹过,风还很冷。

微风带来了远处淡淡的芳香。

雪凝,雪菲,子兴。

只要他们在,心中就还有希望。这种希望是无论多黑暗的力量都无法将其磨灭的。

寒清凝眸望着面前的那片焦土,轻轻喃语道:

“用不了多久的,到明年春天,这片土地上,就又会开满缤纷的桃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