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剑洗霜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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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十年一梦

一盏茶凉的时间,一尺红尘的记忆。

雪月风花,明月天涯,许多人走在世间的道上,多年以前到过的地方,多年以后还在淡淡追寻。

就像缥缈浮华的迷梦,从绽放到凋谢,从繁华到落寞,只是纸笔丹青的淡抹浓妆。

记忆追不过老马,但它仍在年华向晚的深处菡萏浅笑。

十年前的洛阳城,天空很蓝,渠水碧绿,街道明亮,不带哪怕一点点的忧伤。

但在她的眼里,所有的一切,都蒙着灰色的暗影。

她很穷,衣衫褴褛,头发乱乱糟糟,一双赤红的小脚长满了老茧,她从没有穿过鞋,也从未打理过自己的衣裳,常年的风吹日晒,让她的皮肤已像老树皮般干裂。

她只有七岁,自她记事起,就从未见过自己的父母,甚至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只带着一个可有可无的名字,整日被饥饿与寒冷折磨。

她走在洛阳城的街市上,破烂的衣装在干净整洁的道路上显得格格不入,但她的眼神里没有羞惭,亦没有温暖,岁月的无情早已夺去了她原本的稚子童趣,留下的,是淡漠,对一切事情都冷眼旁观的淡漠。

街道两旁,鳞次栉比地堆着小贩的货物,热气腾腾的包子,色彩斑斓的糖人儿,都是孩子们最喜欢的东西,摊子前,许多幼童们都在嬉笑玩闹,乐滋滋地吃着,但她默默走进,默默走过,又默默走远……

瘦骨嶙峋的脊背,风中微微摇晃的身体,脆弱地令人心疼。

烈日遥挂当空,她走到一处背阴的地方,坐下,将小小的身躯歪倒在的墙边角落里,凌乱的头发下,一张蜡黄执拗的小脸,任何人看不出她的心里,她的脑海中都想些什么。

她不知道自己想些什么,只知道自己要活下去。

穿过了洛阳城,就会走进北面的深山,那里有许多野果,野菜,还有兔子,山貂,被生活压迫的她,已经学会了如何在自然中生存,如何让自己的生命不会截止到今天。

她蜷缩在一角,静静地睡着,仿佛只有在睡梦中她才真正像一个七岁的孩子。

没有人知道她从何处来,没有人知道她将往何处去。

尽管如此,洛阳城的天依旧很蓝,渠水依旧碧绿,人们的生活依旧喧嚣。

明晃晃的街道,车水马龙,来往行人锦衣华服。

午时,两旁的酒铺饭家都忙碌起来,茶碗杯盘相撞的清脆,烧菜炊烟的淡淡香气,一丝丝地渗入了她的鼻孔。

她睁开眼睛,无神地凝望着某处,打一边走过的顽童还在不停地向她掷石子,喷着唾沫,而她的脸上依然冰冷如初,仿佛即使天塌下来也不能让她动一动眉毛。

酒栈里的人来来往往,其中有一个穿着布衣的落拓青年,手提一壶酒,跌跌撞撞地走了出来,到了门口,笑嘻嘻地原地转一圈,随后身体一歪,“嘭”的一声便摔倒在了地上。

他手中的酒瓶也脱手而出,正滚落在她的脚下。

周围人都摇头笑了笑,这个青年显然是喝醉了。

她看着脚边翠绿色的瓶子,清澈的酒水正从瓶口汩汩流出,带着稍稍的芬芳的味道。

她没喝过酒,也知道酒不能用来充饥。但空瘪的肚子还是让她伸手过去拿起。

酒还剩一大半,她攥着小小的瓶子,似乎有些迟疑,她看了看倒在不远处的青年,他趴在地上,嘴里嘟囔着什么,看样子是醉的不轻。

她微一犹豫,但举起瓶子,只是用嘴唇抿了一下,那甘冽的液体便滋润了她一度干涩的喉咙。

酒是苦的,没有闻起来那么香,至少她是这么觉得。

这时,那倒在地上的青年突然抬起了头,脸上还带着些许的泥土,怔怔地望着她。呆滞而又迷惑的眼神竟让她轻轻笑了出来……

也许是太久没有笑了,她笑的生硬而僵木。

但转瞬的一间,这一抹笑容就已消逝。

青年人挣扎着从地上爬起,一边问:“你喝了我的酒?”

她不回答。

他摇摇晃晃的走过去,捡起酒瓶,眯眼一看,嘴里道:“还好还好……”

说罢他一仰脖子,喉咙上下一动,咕咚几声,一瓶酒就已然下肚。

他擦擦嘴,余光四下一扫,发现她还在看着自己。

于是他问:“我喝酒的样子是不是很好看?”

但她却不搭他的话,自顾自说道:“你为什么还要喝?”

他道:“因为我喜欢喝啊。”

她道:“但你不该喝那瓶酒了。”

他道:“为什么?”

她道:“因为我喝过。”

短瞬的沉默,青年人却懂了她的意思。

她将目光移向了别处。

青年人擦擦嘴,走过去,微一俯身道:“我可以坐下来吗?”

她没有看他,只是道:“不可以。”

青年人笑笑,将酒瓶放在了地上,想了一会儿,之后,他伸出手,“嚓”的一下将自己衣服撕破。

她转过头来,奇怪的看着他。

周围的人也将目光聚集了过来。

这时他身上的青衣已经破烂不堪了,然而他又弯下腰,一把将地上的泥土抹在了自己脸上。

她看向他,现在他的样子已经与街头乞丐无异。

青年人却是一脸认真的说:“现在我可以坐下来了吗?”

她依旧不理不睬,又把头偏了过去。

但他却似获了许可一般,走过去坐在了她的身旁。

两个人,彼此之间,谁都没有说话。

午后的阳光很慵懒,照在城里的大地上,是点点烁烁的金黄。

青年人慢慢的说道:“你还小,或许根本听不懂我说的话,但我还是要告诉你,有的人活在世上,他所做的事,只要没有愧怍自己的良心,那就没有高低贵贱之别。”

他看了看一旁默默的她,笑了下。

这时,她也转过头来,对他道:“我是不懂这些,也不想去懂。”

青年人微笑道:“以后你会懂的。”

她冷笑一声,立身站起,径直走向了街道。

她的确很冷漠,连即使对她友好的人,她也要回避。

就像是一头习惯了独来独往的野兽,入了人群中,一颗心就会慌乱。

她七岁,但已习惯了孤独,孤独才能让她安定

青年人望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没有多说什么。手伸入怀里,拿出那瓶酒,送到唇边。

但瓶里已没有酒。

到洛阳北门附近,人流也慢慢少了,放眼望去,已可以看到远处连绵的山峰。

山是无穷尽,可是人呢?

活着又是为了什么?

这些问题,对于年幼的她似乎很是渺茫。

她没有想过要如何活下去,因为光阴对她折磨,已经让她感到生命其实是一种奢侈。

她也不敢希冀生命里有多大奇迹出现,在她世界里,早已没有了光明。

她的心在一出生就已经死了。

寂寥的长街,渺远的天穹。

她静静地走在道上。

城里的客栈人还未散去。

客栈里的喝酒谈话声,一点点透进了她的耳朵。

“花蜂张何,朝廷赏金三百两。”

“一个刚出头的采花贼,就值这么多钱。”

“我说贾老四,你当真是没见过值钱的,区区三百两,也只能算是一个江湖小丑的价数。”

“那你说武林里谁的头颅最值钱?”

说话的人冷哼一声,又略微压下声音道:

“秀才孔云霄,黑道出价黄金一万两。”

话一落,整个客栈一片唏嘘!

她登时停下了脚步,偏头过去,少顷,她踮起脚,悄悄走至客栈门前。

木制的屋门被她轻轻推开一缕细缝,眯眼看去,客栈里围坐着不少江湖人物,有两人站起,其中一个圆脸蓝帽,一副商人模样,一个面留虬髯,人高马大。

虬髯大汉说道:“现在黑道已广散孔云霄的纸像,任何有能力取下他的头颅之人,几乎都在磨刀霍霍。”

说罢,他从衣襟里取出一卷画,面向众人平展开来。

她不禁睁大了眼睛——

画上的人,文文静静,普普通通,赫然正是方才与自己说话的醉酒青年。

她的心在瞬间跳的飞快。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慢慢退了回来。

她站在街道中心,怔怔地想了好久。

一万两黄金,在许多人看来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但却又有多少人为了这不切实际的财富去赴汤蹈火。

她原路折返,缓缓走向了城中心的铁匠铺。

申时的阳光,已经有了些暗淡的意味。

她在铁匠铺后面的废铁里,找到了一块锋利的刀片。

她把刀片藏在袖中,薄薄的利刃划开了她的皮肤,微微的血液沁出,她也没有感觉到痛。

接下来要做的事,她的心更不会感觉到痛。

她被困苦麻痹了知觉。

因为她需要安定,需要钱。

街上人渐渐少了,但她还是到了他。

那个青年还是在那儿,默默坐着,似乎是在等她回来。

他看见了她,脸上立即便有了笑容。

她走过去,青年人就站了起来,然而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他就蓦然觉得上身一凉,一把尖利的刀片已刺入了自己的左肋。

她的动作流畅而顺利,不带半点犹豫。

他也没有丝毫防备。

这世上又有谁会想到一个七岁的小女孩会杀人呢?

她曾杀过狼,杀过野猪,今天是她第一次朝人动杀机。

有那么一瞬间,她似乎觉得杀人比杀野兽容易简单地多了。

至少是眼前这个人。

青年人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但眼神里却没有任何责怪她的意思。

他只是说:“为什么?”

她的回答也很简单:“因为我需要钱。”

他的嘴边已有血丝流出,道:“来钱的方法有很多,为什么要选择杀人?”

她冷冷道:“因为这个法子来钱快。”

他静静看着她,眸子里是明镜般的澄澈。

慢慢的,他握住了她的手,宽阔而有力的大手,正把那沾满血迹的刀片缓缓拔出。

殷红的血浸透了他本就破烂不堪的衣服,他用手抚贴住伤口,缕缕赤红正从他指缝间外渗。

然而她手一突,刀片又一次扎进了青年的胸膛。

热热的血顺着她的胳膊滑下,她的脸依旧冰冷,眼神依旧无情。

他还是一如温和的语调:“你无论刺我多少次,我都不会死的。”

她咬紧牙齿,道:“为何?”

他道:“因为我想活着。”

她怔了下,没有说话,只是盯着他。

他继续道:“只要你想活下去,即使你受了再大的伤痛,也会一如既往的站起来。”

她突然道:“我不懂这些,我只想杀了你。”

他默默道:“等你有了朋友,有了自己所爱的人,所珍惜的人以后,你就会懂了,我相信。”

她的手在颤抖,嘶哑的声音道:“我没有朋友,这辈子都不会有。“

他摇了摇头,看向她的眼睛,就像一位父亲在看着自己的儿女:

“不,你错了,无论你有多孤独,在前方,总会有一群朋友在等着你。”

朋友,亲人,爱人,这些陌生到心痛的词,她也何曾不想拥有!

但她孤孑,她穷,她一无所有。这样的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去配当别人的朋友,亲人,乃至爱人!

她嘴唇猛地翕动起来,手一扬,将刀片使劲拔出,后退几步,几乎是在嘶吼: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讨厌你,你却故意把衣服撕烂,我要杀你,你却没有任何反抗,我到底有什么,值得你去这样去做?”

青年人静静听完,慢慢走了过去,伸出手,抚向她小小的额头,笑道:

“无论你犯了什么错,但你毕竟也只是个孩子啊……”

眼泪顿时模糊了她的双眼,哽住了她的喉咙。

所有对岁月的悲苦都在一刹那倾注了下来。

他俯下身子,用手指轻轻揩去她眼角的泪花。

她也抬起头,浑浊茫然的双眼,慢慢融进了他眸子里清澈干净的天空。

但是,就在下一刻,青年人的身子一震,一声刀剑切开皮肉的声音同时传来!

两只人影闪现而出——

虬髯大汉与贾老四,各持一把短剑,瞬间刺入了青年的后背。

血飞激,洒落在地面。

她的眼神突然变得恐惧不安。

但他却笑着对她:“没事儿,没事儿……”

笑的时候,一点一点的鲜血就从他口里流下。

几乎是转身的一刹,青年人手挥出,一股疾厉的掌风应声而到。

虬髯大汉的登时被震得离地飞起,狠狠摔在五丈开外,贾老四拿剑斜插,青年人不闪不避,反手又是一掌,贾老四直接被像扔麻袋似得跌出,痛哼一下滚落在了长街的另一端。

她在后面看着,看的很清楚。

她眼角的余泪仍在。

青年人打发了那两个人,霎时后脸就白了,腿一软,瘫倒在了地上。

她立刻跑过去,跪下小小的身子,贴在他身旁。

她眼中盈盈闪动,伏在他的胸膛上,哀声道:“你说过的,你不会死……”

他笑了,笑容依旧那么温和,他道:“放心,我没那么脆弱,但你也要答应我,像我一样,要活着,为了以后的亲人,爱人,朋友……”

她不住地点头,眼泪点点而下:“我会的,我会的。”

他微笑着说:“很好……”

话说完,他抬起了目光,苍俊的眸子望向了北方的天空——

“翻过两座山后,你会看到一条江,江的另一边,住着一个穷酸秀才,他没什么本事,但却有一群朋友,他们一直在那个地方等着你。”

她的眼泪滴在了他的胸膛上,她也知道他说的是谁……

十年前,他叫孔云霄,她叫丁沐华。

十年后,他是群英的创始人,声名远播四海,而她是群英第一大无双,武林中顶尖高手之一。

也许以后的以后,会有人遗忘了这段故事,但他们不会遗忘。

丁沐华一直记着,一直记着那个夏天,洛阳城,绿玉酒,青衫人。

她也答应了他,为了亲人,爱人,朋友活到了现在。

因为黑暗不论多么漫长,光明迟早总会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