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瑟枫林,萧萧秋意。
一层层的落叶,繁密地堆在脚下,踩上去,柔软而坚实。
空山鸟语,回音不绝,但来这的人却无心欣赏。
三只人影,在林中一闪而过,身法既快又敏捷,人掠去,没有惊起任何声音。
靠近山腰处,片片枫叶下,掩映出一方漆黑的土洞。
当先的一人立刻猫腰钻了进去,后面的两个,虽有一时迟疑,但随后也跟着进入。
这时候,一只乌黑的夜枭停落在土洞上方的树枝上,澄黄的眼睛冷冷的观望四周。
洞里,是一间低矮的石室,燃着昏暗摇摆的烛光,三个人落下,勉强可以直起身子。
他们刚站住脚,一个人便走过来了,头戴竹笠,身穿禇衣,头微低着,有意遮挡了面容。
而来的三个,不是别的,正是黑衣人与血面人。
两个黑衣人扬起手,揭掉面上的乌纱,一头鬈发顿时倾洒下来,苍白的面孔,一个眼角处有颗鲜红的泪痣,一个眉廓上有段弧形的伤疤。
苏然,苏问。
斗笠人一看到兄妹两人,登时笑了起来,说道:“恭喜你们除了武玉钦。”
苏问道:“这是多亏了二位前辈的帮助。”
血面人沙哑着声音道:“我们帮你的事,回去之后,不足为外人道。”
苏然看了哥哥一眼。
血面人道:“你可懂我的意思?”
苏问没有马上回答,但随之,他又笑笑,说道:“当然。”
血面人道:“好,你们可以走了。”
他们自然没有半分挽留,兄妹俩也对这狭**仄的地下室毫无兴趣,于是齐道:“就此别过。”转身跃起,爬出了洞口。
两人一走,血面人的目光就转到了斗笠人身上。
他们没有摘下各自的假面,他们似乎在任何时候都要遮挡起自己的面容,即使是在这阴暗的石室里。
血面人首先发话:“我不敢保证他们回去以后不会告诉苏红袖。”
斗笠人道:“告诉又怎样,不告诉又怎样?”
血面人道:“若是苏红袖知道我逃了出来,今后我恐怕不会好过。”
斗笠人听这干笑了一下,说道:“如果她知道了,对我们也有好处。”
血面人道:“什么?”
斗笠人道:“我要让她心乱。”
血面人一直看着他。
斗笠人继续道:“心一旦乱了,考虑就会欠周详。”
血面人叹口气,道:“我能让她心乱?”
斗笠人道:“能让她心乱的只有你,因为这世上只有你知道她做的那些勾当。”
血面人沉默下来。
斗笠人道:“有些事情,我不知道,我做不了,但你可以。”
血面人道:“我们是什么关系?”
“利用关系。”斗笠人道:“相互利用,你得到你该得的,我得到我想得的,这样不好吗?”
血面人道:“这固然好,因为你既然选择与我合作,就已断了自己的退路。”
斗笠人道:“你错了。”
血面人道:“哦?”
斗笠人冷笑,伸手掀下头上的蓑笠——
“自我从关府出来的那一刻,就已经没有退路。”
他面侧向摇晃的烛光,层层叠叠的暗影在他的脸上覆盖下来。
阴霾下,苍凉的双眼,仿佛寒夜里的孤星。
东方世。
“后凤雏”东方世。
血面人看着他,面具下,不禁稍许挤出了一丝冷笑。
此时此刻,在这间石室里,东方世的存在,也不失为对群英的一种讽刺。
这种讽刺要远比杀一个人可怕得多。
血面人道:“你就是武玉钦口中的关闻,扬州关家的养子。”
东方世道:“在一切还未结束之前,我只是我,没有其他身份。”
血面人道:“武玉钦对关家有恩,你为何连她也不放过?”
东方世道:“有些事你不懂,一个人若想爬的高些,有时就不能不从别人头上踩过去。”
血面人道:“我的确不懂,也不想懂。”
东方世笑道:“所以你只适合杀人。”
血面人却笑的比他笑的更冷酷:“你背离了群英,孔秀才目前是你最大的障碍。”
东方世道:“对付他确实不容易,但他已经老了。”
血面人道:“那你接下来打算如何?”
东方世道:“双管齐下,挑起三大势力之间的纷争。”
血面人道:“先从群英入手?”
东方世嘶嘶笑了起来,如寒风吹进骨髓,他弹了弹帽檐,眸中闪出了奇特的光芒:
“没人比我更了解群英。”
洞外,是静谧的天空。
山高水远。
微茫山外,天水一色,风高气爽。
秋日的正午,寂廖怅阔。
苍竹江上,靠岸泊着两叶木舟。
浪子兴等人从舟上依次而下。
不远处,丁沐华就站在山口,静静望着他们。
岸边,是细腻的沙石滩,浪子兴把轮椅从船上卸下,秦风背着沈泣,祝小虞扶着殷婷,一行人缓缓朝山口走去。
黛青色的山体,蜿蜒的石阶,盘曲在层层叠叠的云之深处。
丁沐华走过来,将手里的一副木制拐架递予沈泣。
沈泣接过,四目交视的时候,她笑了笑。
两人一起长大,一起学武,一起辅佐孔云霄,在生活上视彼此为知己,在感情上视彼此为依靠。
丁沐华着沈泣的时候,就知道她有话对自己说。
但她没问,因为这个地方并不适合说话。
丁沐华也许知道沈泣要说什么。
丁沐华的目光掠过众人,落在祝小虞身上,之后说道:“祝姑娘请留步。”
浪子兴却先停下来了,问道:“为什么?”
丁沐华道:“因为她是祝炎的女儿。”
浪子兴道:“祝城主与孔秀才是朋友。”
丁沐华道:“正因为是朋友,所以知道的越少越好。”
浪子兴沉默了一会,道:“我懂。”
丁沐华道:“好,祝姑娘暂时留在这儿,其余人等随我进山。”
浪子兴走了回去,下了山口的石阶,说道:“你们去,我在这儿等着。”
祝小虞微微笑了下。
殷婷看了看她,也随即说道:“我也留下来陪浪大哥。”
丁沐华道:“不行,因为世伯指名要见你。”
殷婷吃了一惊。
不光她,连秦风与沈泣也都感到意外。
孔世伯,从未指名道姓地要见一个人。
或许,殷婷与孔云霄本就不是陌生人?
但殷婷的眼神中,只能看到,孔云霄对于她而言,是从未谋面。
沈泣盯着殷婷,似乎想从她的上上下下瞧出点端倪。
丁沐华道:“请。”
一个字打破了沉寂,殷婷点了点头,举步登上了石阶。
她没法拒绝。
她也没有想过拒绝,就算是为了武大娘。
青邈的山峦,乳白的山雾,众人的脚步也渐行渐远,消失于半里轻云中。
四下都寂静了。
浪子兴坐在江边,祝小虞也提起裙裾,在一旁坐下。
她转头对浪子兴道:“谢谢。”
浪子兴看看她,说:“我知道,你不喜欢一个人。”
祝小虞低下头,揽起双膝,目光投向了面前的江水。
午后的阳光照在水上,和风揉起了碧波粼粼。
这样的风景,总会让人想起许多事情。
祝小虞回忆了很多,也想起了那个夜晚。
那一次的拥抱,似乎觉得太仓促,太不成熟。
她从未抱过别人,向来只是别人抱自己。
只有父亲抱过她,而且还是在她七岁的时候。
她是否会在七岁的时候想到,十年之后,她也会主动去拥向别人。
两人相遇的一次,或许是一时冲动,也似乎是经年隔世,准备了很久。
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她不知道。
也许浪子兴也不知道。
想到这里,她笑了,转过头看着他。
在这个少年心里,又流动着怎样的情感?这种情感里,是否会有她?
漫长的思绪过后,仿佛过了很久。
直到江风不再温暖,却依旧清澈。
两人依旧这样坐着,奇怪的是,他们并不累。
两颗年轻的心,又怎么会累呢。
祝小虞轻声问道:“你为什么会去扬州?”
浪子兴望着茫茫的水面,道:“为找一个人。”
祝小虞很安静,她知道他要找的是谁。
她轻轻问道:“为什么你也会卷入到这场江湖纠纷里?”
浪子兴笑笑,答道:“自我出生起,就注定不可避免,血面人杀了我的外公,娘与姨母虽一直未提,但这世上,又有谁能真正放下仇恨的。”
凉风吹起了祝小虞的发梢,她淡淡道:“爱能放下仇恨。”
浪子兴闻此,偏过头去看她。
凝眸淡看的闪烁,跳跃在她的眼底眉梢。
暮云西沉,浪子兴与她仿佛隔了很远。
一个在尘世,一个在迷离。
他叹了口气。
头顶的苍穹还是蔚蓝色,天还未暗。
浪子兴道:“你为什么去扬州?”
同样的问题,祝小虞却没有立刻回答。
她想了一会儿,慢慢地沉吟道:“爹在查苏红袖,你应该知道。”
浪子兴点头道:“祝城主与孔秀才在扬州都有人马,所以在那儿应该安全些。”
祝小虞道:“可是,爹什么都没查出,也许苏红袖真的不是我们所想的那样。”
浪子兴望向了浩浩长江,缓声道:“也许,她把自己的疑点隐藏的很好。”
祝小虞道:“也许吧。”
浪子兴闭起眼,没再说什么。
寥廓的江岸,两人显得孤独许多。
浪子兴祝小虞,两个人之间隔着一丈宽的距离,这一丈之遥,便是孤独的长度。
人之一生,又有谁不是孤独的。
气氛稍稍冷清。
浪子兴问祝小虞道:“什么时候回去?”
祝小虞看着他,说:“这就几天,我还要回一趟扬州,有很多东西需要打点。”
浪子兴道:“你走的时候,我送你。”
祝小虞点点头,又低下头,轻轻地笑了。
这笑容浪子兴没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