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青青江水平。
夕日浮沉,晚霞的霓彩在秦淮河上渐渐洇化。
酒杯里映射着斑驳的落日,江畔的临春楼上,一位少年正斜倚着栏杆,凭目远眺。
他眉目清朗,衣服是冰蓝的上好丝绸,绣着雅致的竹叶花纹的雪白滚边,姿态闲雅,落落大方。
他杯中的酒也很好,三十年的罗浮春,芬芳甘冽,清澈的酒水中,流转着一粒红红的樱颗。
他拿着酒杯的时候,若说自己是某位官家的贵公子,别人定不会怀疑。
但实际上,他出身并不显赫,甚至有些卑微,但他现在的身份,却比任何富家子弟都要高。
因为他跟随着一个人,这个人足以照耀他。
“秀才”孔云霄。
他六岁的时候,就开始跟着孔云霄打天下,与丁沐华,沈泣一起,出生入死,身上受的伤数以百计。
孔云霄也待他如亲人,并给了他世上最好的东西,包括父爱。
他也把孔云霄当成自己的父亲,任何人都比不上孔云霄在他心中的地位。
有时候,他也希望自己能真的是孔云霄的儿子。
但他不是。
他不姓孔,他姓秦。
“金佛手”秦风。
少林莲池的两大弟子,分一僧一俗,玄灭和尚是其中之一,而另外一个,就是秦风。
他年纪轻轻就被群英接纳,本应是春风得意的时候,但他现在却是愁眉不展。
他似乎被心事束缚地很重。
江风徐徐,他慢慢攥紧了手中酒杯。
临近夜幕,华灯初上,他才踱回座位上。
当秦风坐下的时候,一艘蓝帆白底的客船已靠岸。
水锚一抛,船板放了下来,船上的商人货贩也鱼贯而出,其中还夹杂着一个白衫长发的少年。
浪子兴一踏上扬州湿黏芬芳的土地,眼睛中便闪出了光彩。
天已入夜,在江畔远眺,可以依稀看见城中朦胧的繁灯,还有隐约的喧嚣。
依河而建的临春楼,也随着来往客船的停留而热闹起来。
商人货贩都提携着包裹,走进楼里,叫几样小菜,喝几杯热酒,一起坐着寒暄聊天。
浪子兴摸了摸盘缠,想了一会儿,也进了这座三层酒楼,顺着光滑的梨木阶梯,慢慢向顶楼走去。
明净的星空,微香的空气,这里的确是个休憩喝酒的好地方。
浪子兴扫了一眼在座的食客,径直向秦风走来。
他挪了挪木椅,一欠身,便靠着栏杆坐下。
秦风放下酒杯,皱着眉头他,道:“你是谁?”
浪子兴眨眨眼睛道:“喝酒的人。”
秦风道:“你要在这个座位上喝酒?”
浪子兴道:“不可以?”
秦风道:“不可以。”
“哦?”浪子兴眉毛一扬,道:“为什么?”
秦风看了看手里的酒杯,想了想说道:“因为我没钱请你喝酒。”
浪子兴短短地一怔,笑道:“你不必请我喝酒。”
秦风道:“那你为什么坐在我旁边?”
浪子兴道:“因为整个酒楼里我只看你顺眼。”
秦风闻言,叹了口气,说道:“我喜欢喝酒,也喜欢请别人喝酒,尤其是瞧得起我的人。”接着他又道:“若是在别日,我定会请你喝上三大杯。”
浪子兴道:“那现在呢?”
秦风道:“现在没那心情。”
浪子兴道:“你不想喝酒。”
秦风点头道:“我只想杀人。”
此话一出,周围食客都吃惊似得看着他。
浪子兴淡然道:“真巧,我也想杀一个人。”
秦风盯着他,一字一顿道:“这就是你来扬州的目的?”
浪子兴道:“不全是。”
秦风道:“那你多半是为了追查阴天子的线索而来。”
浪子兴微笑道:“可以这么说。”
秦风道:“你能想到从关岳这里入手,已经很不错了。”
浪子兴道:“你也想到了。”
秦风摇摇头道:“不,我本没有要打算来扬州。”
浪子兴道:“但孔秀才让你来,你不得不来,对吧?”
秦风手中的酒杯一抖,点点水珠溅落下来,他抬头看着浪子兴,眼神中有一丝惊讶:
“你知道我是谁?”
“不知道,”浪子兴笑了笑道:“但我可以猜到。”
秦风又皱起眉头,说:“看样子你好像很了解群英。”
浪子兴拿起一只酒杯,细细抚摩道:“不但了解,而且还跟几个人是朋友。”
秦风愣了一会儿,看了看酒杯中的樱桃,慢慢地笑了出来:“我知道你是谁了。”
浪子兴抿了一口酒。
秦风道:“丁小妹向我提起过你。”
浪子兴微笑道:“看来她还记得我。”
“当然记得,”秦风也举起酒杯道:“因为你是江南苏淮的浪子兴。”
浪子兴点头说道:“你既然知道了我是谁,那也应该知道我想杀谁。”
秦风道:“我们想杀的,都是同一个人。”
浪子兴道:“是的。”
秦风攥紧酒杯,眼中迸出两道厉芒,顿声道:“我想杀血面人,已不是一时半日。”
浪子兴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又说道:“莲池大师对你有养育之恩,你想报仇也是人之常情。”
秦风微一点头道:“世伯也明白,所以才毫不犹豫地把这次出使扬州的任务派给了我。”
一提到孔云霄,秦风的眼中就流露出了一丝温暖与崇敬。
浪子兴笑了下,表示明白。随后又问道:“孔秀才知道血面人一定会再出现?”
秦风道:“我说了,世伯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
浪子兴看了他一会儿,笑道:“你好像很崇拜他。”
秦风闻言,也淡笑着回应:“不光我崇拜他,群英中的每个人都把他当成父亲,当成家人。”
浪子兴道:“丁沐华迅疾狠厉,东方世才智超群,沈泣以三绝无敌于天下,能将如此的能人异士收为己用,可见孔秀才确实很有手段。”
秦风笑了笑,眨着眼睛说道:“你所知道的这些人,只不过是群英中极小的一部分,还有很多高手你还尚未了解。”
浪子兴放下酒樽,有一丝惊讶道:“哦?难道还有人比他们三个更厉害?”
秦风道:“世伯手下的能人之多,远远超乎你的想象。”
浪子兴闻此话,随即展开了笑容,道:“听你这么说,我现在是越来越好奇了。”
秦风微笑道:“群英的强大,日后你一定会知道。”
浪子兴点头道:“好,我会等着。”
说罢,他喝了口薄酒,把酒樽轻放在桌上。
对于群英的实力,他不仅相信,而且期待。
他已听母亲说过,在他出生的那晚,青凌堡曾刮起一场腥风血雨,是孔秀才的到来,才使那场拼杀停息。
孔秀才的武功路数在江湖上至今是个谜,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一个人的武功即使不算高,在麾下有这么多的好手之后,也会变得十分可怕,何况孔秀才在十六年前就已是个很可怕的人。
月挂寥空,已近亥时。
秦淮河上的波光已黯淡,来往船只也稀疏。
临春楼上却还灯火依旧。
秦风将杯中余酒一饮而尽,笑着道:“跟你说话,我的心情似乎好了很多。”
浪子兴也道:“那你应该好好谢谢我。”
秦风哈哈一笑道:“对,我应该请你喝酒。”
浪子兴道:“但你没钱。”
秦风道:“对,我没钱。”
浪子兴咧嘴一笑,自怀里摸出几锭银帛,对着他道:“看样子今晚我还是请你好了。”
秦风倒也爽快,没有半分拒绝,立即道:“最好再来几样菜。”
“没问题。”浪子兴微笑着说:“但下次我不会请了。”
“好,下一次我会让你喝到我的酒。”秦风撇开酒杯道:“能跟你一块畅饮也算件乐事。”
浪子兴轻轻笑着,举起酒杯。
“不过,”秦风竖起一根手指道:“下一次我们喝酒的时候,应该会有些不同。”
浪子兴道:“哦?什么不同?”
秦风一拍桌面,薄而宽大的右掌伸展开来,缓缓地道:“下一次,这个时间,这个地点,我会在这张桌子上,放上血面人的头颅。”
浪子兴的眼睛闪烁着微光,将酒杯举到秦风面前,道出三个字:
“说定了!”
话罢,“叮”一声脆响,两人对饮而尽。
夜幽静,烛火摇晃。
高楼轩阁,美酒畅怀,正如秦风说的,与意气相投的人喝酒,是一件快事。
两位少年,江湖后起,信心满满,没有什么事能让他们绝望,这样的两个人在一起,岂非也是件快事?
缺月挂梧桐,寂寂人定初。
山外苍竹,山内微茫。
苍竹江畔,微茫山里,萍湖山庄,浩如繁星的灯火将夜空映照地犹如白昼。
古松老木掩映下的山庄里,回环曲折的廊道上,东方世的身影匆匆地一闪而过。
他放慢脚步,走到一间清秀雅致的轩阁前,轻轻用指关节叩了叩屋门。
少顷,一缕微弱的劲风从门缝里扑出,屋门也随之打开。
明亮小巧的阁屋里,摆满了字幅书画与花草丽鸟,满溢着墨香与花香,画幅上多是山水江河,与近眼前的鲜花,还有近耳旁的鸟语相衬,江河万里美景尽收其中。
屋里正中央,横梁下的墙壁上,挂着一块匾,上面用烫金的打字写着四字:“厚德载物。”
金匾下,是一张长案与一个檀木太师椅,椅上,就坐着孔云霄。
他一手执笔,一手抚案,正在素白光洁的宣纸上流水行云。
丁沐华与沈泣侍立在两旁。
东方世缓步移上前,双手揖礼,轻声道:“世伯,您找我。”
孔云霄写完最后一个字,放下笔,抬头看了看他,道:“坐。”
东方世瞥了一眼沈泣与丁沐华,沈泣双腿不便,坐着轮椅,丁沐华则是站着,于是他摇了摇头。
孔云霄见状,温和地笑了笑道:“没关系,都坐吧。我们一家人在一起聊聊。”
丁沐华没有说什么,走到最近的一张木椅旁,坐了下来,之后,东方世才也走过去欠身坐下,双手贴盖在双膝上。
孔云霄收起纸卷,微笑着道:“这几天,都辛苦你们了。”
三人点点头,静静听着。
“丁沐华与东方世,奉我之令去拦截莲池玄灭,虽未成功,但也不能说是毫无收获,至少,丁沐华已与血面人交过手,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次的经验,将会为再一次的不期而遇起到很大帮助。”
两人默默地看着地面,不言不语。
“沈泣,也是奉我之令,去回云峰搜查证据,最后断定,阴天子当年跌下绝崖后并没有死,而且还与关岳一起活了下来……”
屋内烛光摇摆,孔云霄额上的皱纹条条兀显,他又接着道:
“至于阴天子为何又神秘失踪,关岳为何又突然自杀,这些疑团,悔殒玉的儿子浪子兴已想到了要从扬州关氏后人中查起,所以,我也派了秦风过去。”
丁沐华清眸闪动,出声道:“世伯,秦风处事有点过于自信,派他出任务似乎不妥。”
孔云霄抚抚下颌,缓声道:“这个我自有我的考虑,放心好了。”
沈泣也笑着轻语道:“世伯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
丁沐华颔首。
孔云霄也点点头,他很喜欢别人能够记住他的话。
随后,他又道:“另一方面,祝炎也在着手调查苏红袖,但奇怪的是,苏红袖面对祝炎的疑心,不但没有丝毫戒意,而且还依旧待他如初。”
孔云霄说完,目光转到东方世身上,慢慢地问道:“你对苏红袖了解多少?”
东方世也看着孔云霄,立即说道:“苏红袖,阴天子的原配夫人,鬼阴司的第二号掌权人物,据说已经五十出头,但看起来却只有二十多岁。阴天子死后,她便轻而易举的独揽了鬼阴司的半壁江山……”
沈泣不禁问道:“为何只是半壁江山?”
东方世道:“鬼阴司真正厉害的,是四大判官,他们向来只听从阴天子的命令,若没有阴天子的信物,任何人都差遣不了他们。”
丁沐华开口道:“也就是说,他们四个现在只是有义务保护鬼阴司,但苏红袖却丝毫动不了他们。”
东方世道:“可以这么理解。”
孔云霄点头道:“很好,继续说。”
东方世接着又道:“苏红袖膝下有两子,一儿一女,长兄名为苏问,妹妹名为苏然,但他们都并非阴天子的后代,而是苏红袖在嫁给阴天子之前,就生下了兄妹俩,对于此事,阴天子却似乎并不介意。”
孔云霄依旧在看着他,目光湛然,他缓声道:“你知道的很多,也很详细。”
东方世谦逊的笑了笑。
孔云霄这时却道:“但是,这还不够。”
沈泣与丁沐华目光闪动起来,东方世似乎有点不解,他马上问道:“不够?”
“对,远远不够。”孔云霄道:“你必须要知道地更多,才足以保命。”
东方世贴在膝盖上的手微动了一下。
孔云霄站起身来,一拂衣袖,对着他道:因为,我要交给你一个特别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