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州西郊二十里外的山间。
悬在空中的月已淡。
这一夜仿佛很短。
苍茫天穹还是浅浅的黛青色。
朝阳还未出,屋里灯光却已亮起。
灯光柔和而轻缓,在薄薄的窗纸上晕染出一个女人的轮廓。
她此刻正坐在一面铜镜前。
镜中的她,血红的衣裳,雪白的皮肤,美丽的面庞,窈窕的身材。
在普通男人的眼里,她是个很标致的女人,是个尤物。
但在江湖人眼里,她却是一个恶魔,一个煞星。
因为她不是平常女人。
她是苏红袖。
“酆都女王”苏红袖!
她既美丽,也很怪异。
她的脸庞细腻娇嫩,但一头长发却已斑斑花白。
他的胳臂洁如霜雪,但一双手却是暗黄粗糙。
她就像是由一个少女与老妇拼凑而成的。
身体已似乎不属于她。
但却美的妖冶,美的离奇。
在她身体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也许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初生的阳光温柔的洒满了窗纸。
她走过去拉起窗帘,因为她不喜欢阳光,在阳光下,她可以看见自己眼角的皱纹,也可以看见花白的头发与枯干的双手。
她喜欢黑暗,
她本身也就代表着黑暗,很多人也都视她为黑暗。
她是阴天子的夫人,鬼阴司的第二号人物,自阴天子失踪后,她便理所当然地成了众人怀疑的对象。
她的行事方式,也与阴天子大为迥异,阴天子虽说嗜杀,但杀的都是贪官恶棍与魔头巨擘,但苏红袖却是野心勃勃,黑白两道高手死在她手里的不计其数,甚至连平民百姓,无名小辈也要付出鲜血来满足她的欲望。
但就是因为她心够狠,手够毒,所以鬼阴司在她的领导下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巅峰。
嵩山少林,金顶峨眉,鹤云武当这些名门大派,提起鬼阴司与苏红袖也莫不微微变色。
所以,天下人士虽怀疑她,但没有确凿证据,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巳时已过,日上三竿。
屋里很暗,外面的阳光似乎似乎想努力挣脱窗帘的禁锢,可无济于事。
苏红袖看着窗帘,笑了。
这时,脚步声起,随即门被打开。
两个人缓缓移了进来。
进来的是一对兄妹。
他们俩人都是苍白冷漠的面孔,微微蜷曲的长发,黑色的紧衣,血红的披风。
“酆都世子”苏问,“酆都郡主”苏然。
苏问的眉角上有一段月弧状的伤疤,而苏然的眼睑处缀着一颗血红的泪痣。
他们两人在屋中站定。
苏红袖站了起来,慢慢地站了起来,姿态是那么柔和优美。
她身体的某些部位虽已不再年轻,但她会隐藏这些缺陷。
世界上没有完美的人,即使有,那也是因为能把自身的不足隐藏地很好。
她将手收回水袖,把头发也绾成了一个高髻,发色虽依然灰白,但看起来已多了一份高贵与端庄。
即使在儿女面前,她也要保持一如既往的美丽。
苏红袖幽邃的眼瞳看着兄妹两人,少顷,她悠悠启齿道:“我今日叫你们来,是想问清楚一件事情。”
苏问,苏然面无表情地听着。
苏红袖道:“这件事看似很简单,但却很麻烦,也很重要。”
苏问苏然同时道:“母亲请讲。”
苏红袖道:“孔秀才与祝炎,哪个最不容易对付?”
苏问想也没想,立即道:“孔秀才。”
一旁的苏然眨眨眼睛,也没有反对。
苏红袖道:“说一下理由。”
苏问答道:“孔秀才麾下能人异士众多,尤其是三大无双,个个都有与祝炎不相上下的本事。”
苏红袖笑了笑。
旁边的苏然也说话了,她的声音轻轻飘飘,如梦似呓地道:“孔秀才是早年间与阴天子争雄的男人,如今,他的名望,势力已与我们鬼阴司齐平,而祝炎,只是一个城主,虽位高权重,但若与孔秀才相比,还是差了一截。”
苏红袖听完,点了点头,道:“你们说的不错,但似乎又遗漏了一点细节。”
兄妹两人扬起了眉毛。
苏红袖道:“你们忘了祝炎是阴天子唯一的朋友。”
话罢,她看着他们,缓缓走了过来,说:“现在,阴天子的失踪,江湖上的人都已怀疑到了我的头上,而作为阴天子唯一朋友的祝炎,如果他也遭遇不测,那天下人会怎么想?”
苏然低头考虑了一会儿,随后说道:“如果那样的话,那你的嫌疑会更大,不仅江湖人士会怀疑你,还有我们的人,也会开始对你不信任。”
苏红袖点点头,道:“而且,祝炎是我们手下的一员大将,失去了他,鬼阴司的威慑力就会大打折扣。”
苏问道:“那母亲您的意思是……”
苏红袖道:“孔秀才与祝炎,这两个人,现在都招惹不得。”
苏问一听,立刻说道:“可是祝炎最近似乎对你很是警惕。”
苏红袖淡淡一笑,道:“放心,祝炎即使想查,但在我这儿,他是什么也查不到的。”
她笑着,笑容中带着一种可怕的自信。
当她笑的时候,苏问与苏然就明白了。
祝炎绝对什么也查不到。
就像屋外的阳光,想冲破窗帘的阻碍照射到屋里来一样,
是无济于事的。
因为这世上,总会有人能够一手遮天。
半晌之后,苏红袖缓缓地又道:“还有一件事,我要你们去一趟扬州。”
兄妹两人都静静地听着她吩咐。
“到了扬州之后,把祝小虞的落脚处查清楚,但不要声张,一切都秘密进行。”
兄妹俩颔首,表示明白。
“之后,立刻转道去关家府邸,将兵马大元帅关岳的所有亲人一概杀光,不能留半个活口!”
苏红袖的语气生硬,冷酷,不容违背。
苏问与苏然的面孔苍白依旧,冷漠依旧。
他们微微点了点头,退了出去。
天高云淡,苍穹正蓝。
一座巍峨的巨峰拔地而起,耸立在山川河谷之间。
绝峰回云。
浪子兴踏在陡峭笔直的石阶上,正一步一步向峰顶走去。
脚下云雾缭绕,四周云海茫茫。
这条山路仿佛是通往天廷的阶梯。
但实际上,它却是通往昔日炼狱,昔日的屠宰场。
回云峰,大屠杀。
在这里,不知有多少冤魂在飘荡,也不知有多少厉鬼在徘徊。
渐渐地,弥漫的云雾开始散去,石阶也趋于平坦。
放眼看去,前方是一块狭长巨大的石崖,像利爪似地兀出在半空,石崖下,是茫茫的云雾与深绿的林海。
浪子兴已登上回云峰顶。
他站在那里,仿佛能在这风吹云动的瞬息之中,感觉到当年的血腥与壮烈。
但半晌之后,浪子兴慢慢皱起了眉头。
他在这里没发现任何可疑的蛛丝马迹。
一方石崖,几块巨岩,除了这些,就是脚下挥之不去的雾霭。
一切都看似很平常,根本没有任何线索可循。
这时候,自远方的天际,现出了一粒黑点。
逐渐的,黑点愈来愈近,浪子兴也看清楚了它的轮廓。
那是一只漆黑的夜枭,羽毛在风中舞动,它伸展着宽大的翅膀,正向回云峰飞来。
一阵风吹起,夜枭已掠过浪子兴的肩膀,飞向他的身后。
浪子兴随即转过身来,一瞬间,他猛地周身一惊——
在他身后,还有一个女人。
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女人。
虽相隔咫尺,但他却毫无发觉!
夜枭扑棱棱收起翅膀,落在了那个女人肩膀上。
浪子兴看着她,她肩上的夜枭已经替她解释了一切。
群英第二大无双,三绝无双,“冷眼夜枭”沈泣。
沈泣这个名字,江湖上的人不会不知道。因为她是个让人一见就很难忘记的女人。
她很漂亮,外表冷静,面容白皙,温柔中略带杀气,双手纤巧玲珑,嘴唇薄如剑身。
但令人印象深刻的,不只是因为她太美,还有是因为她太有特点。
沈泣只有半张脸,一只眼睛,另半张脸与眼睛都被垂额而下的长发遮住。
据说,沈泣的另一只眼睛睁开的时候,比任何一种武器都可怕的多。
她长发掩盖下的右眼,在幼时已与夜枭的眼睛互换。现在,她肩上的夜枭,有一只眼睛是人眼,而她,有一只眼睛是兽眼。
与一只飞禽互换眼睛,常人根本难以想象,但更难想象的事也发生了,沈泣拥有了夜枭的眼睛后,并没有失去光明,而是看到了很多常人看不到的东西。
当沈泣用内力凝聚在右眼之时,夜枭也会睁开左眼,那时候,夜枭所看到的,也就是她所看到的。
即使沈泣与你相隔千里之外,但只要夜枭还在你的附近,你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沈泣尽收眼底。
夜枭也就等同于她移动的眼睛。
沈泣自幼便折了双腿,膝盖以下的部位都是扭曲的畸形,但这不影响她以轻功冠绝天下,她有着以丹田发力,双手为支的轻功,飞檐走壁,天马行空,日行百里,毫不费力。
沈泣也是江湖上第一暗器名家,精于机簧,擅长以巧劲发射,她的衣袖中,领口处,都藏着数以百计的钢针,飞刀,铁镖,火弹之类的暗器,在布阵机关方面,她也有独到专长。
所以,他被成为三绝无双,一绝夜枭之眼,二绝轻功,三绝暗器。
武林中人,提到沈泣,无不说她是“单眼观尽千里外,双手控得百万兵。”
在回云峰遇到沈泣,这让浪子兴大感意外。
沈泣用露在外面的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
一会儿,她缓缓道:“我知道你。”
浪子兴道:“哦?”
沈泣道:“你是丁沐华与东方世的朋友。”
浪子兴笑了笑,道:“不错。”
沈泣道:“能与他们成为朋友的人不多。”
浪子兴道:“的确不多。“
沈泣道:“但想跟你成为朋友的人却不少。”
浪子兴道:“比如?”
沈泣道:“祝小虞。”
浪子兴手心一抖,着实吃了一惊。
他与祝小虞的事,沈泣又怎会知道?
少顷,他看向了沈泣肩上的夜枭——
夜枭也同样在用黄泛泛的眼睛瞪着他。
浪子兴顿时明白了。
他道:“你的夜枭是不是一路跟踪我到这儿?”
沈泣道:“不是跟踪你到这儿,而是跟踪祝小虞到扬州。”
浪子兴不解:“此话怎讲?”
沈泣道:“与其说是跟踪,倒不如说是保护。”
浪子兴道:“孔秀才让你保护祝姑娘?”
沈泣点头道:“准确来说,是祝炎委托孔世伯去保护她。”
浪子兴道:“原来如此。”
片刻之后,他又慢慢问道:“你莫非也是来这里寻找线索?”
沈泣笑道:“悔殒玉寒清能想到的,孔世伯自然也能想到。”
浪子兴道:“但这里看不错任何可疑的痕迹。”
沈泣道:“的确。”
浪子兴道:“那你为什么来?”
沈泣道:“因为我能看到。”
浪子兴一怔,随之又微笑道:“你不像是会说谎的人。”
沈泣道:“是的。”
浪子兴道:“那你都看出了什么?”
沈泣道:“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说罢,沈泣轻轻转过头去,对着肩上的夜枭,嘴唇翕动几下,立刻,那只夜枭展开双翅,斜里一掠,便轻飘飘地向崖下飞去。
浪子兴看着她做完这一切,突然间,他似乎猜到了她下一步的动作。
果然,沈泣举起右手,抚上额角,缓慢而又小心地撩开了挡在另一半脸上的长发……
浪子兴心中不由得一紧。
那是一幕无法想像的诡异画面——
卵石般大小的黄眼睛硬生生地嵌在眼眶里,如裂缝一般的瞳孔在慢慢放大,泛泛地发着光,与美丽温柔的左眼形成了强烈反差。
夜枭之眼。
浪子兴不禁皱起了眉头。
这种鲜明的对比,人眼与兽眼同时出现在一张脸上,换谁看都不会太好受的。
浪子兴索性不再去看,移开目光,望向了崖底。
线索莫非就在崖底与崖间?
沈泣既已睁开了夜枭之眼,那她是否能查到?
很快,那只夜枭从崖下飞了上来,收回翅膀,再次落在了沈泣肩上。
浪子兴走过去,问道:“有什么发现?”
沈泣一拂长发,轻捋几下,乌黑的云丝便又遮起了那只眼睛,掩盖住了半张脸。
她笑道:“线索,已经被我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