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霜凝眯着眼,神识放了出去。这一看,不由眸底露出惊异之色。只见内里小径蜿蜒纵横,曲陌幽深,排列却极有规律,俨然八卦阵图一般,毒瘴之所以凝聚不散,是因为每一缕都受着牵引,这些牵引的尽头汇聚成一道幽冷浓暗的灵气,极为浓郁。这倒没有什么,令冷霜凝惊异的是,这灵气聚集的形态,看起来竟是一道人形!
这阵的中心,是一个人?
眸中异色一闪,冷霜凝将储物袋中的两颗解毒丹拿出来收在怀中,以备危机时所需,接着猛地含一口气,战魂衣御起,便足尖一点,飞掠进了毒瘴中。她如一道月影一般,身形轻灵,飘摇迅捷,转瞬便在幽深的小径间消失了踪影。
而离婴,却是立在阵外没有动。
他本应跟上去的,却一动不动。
他此刻立在转象封印阵的一根石柱前。自从跟着冷霜凝走过来,他的目光便一直凝定在此处。
石柱上扎着数道暗器,暗器埋得极深,只露一点在外,那露出的一点上还有些银辉未散。这是天地极阴的灵气,月魄之力。
他知道她在修炼凤涅心经,此心经乃是天地无上心法,原本天下女子皆可修炼,只不过后来神域创立,定下神纲,五国大陆修炼五行灵力,月魄之力只有掌管地上五国四海的地皇才可修炼。
初知此事,他亦是微微蹙眉,神纲不可违,凤涅心经被她所得,虽是莫大机缘,修炼却恐惹来诛灭之祸。
她那时挑眉,冷笑,“神纲不在我心中,也就没有可违不可违之说。”
他那时看向她额角,定在那浅浅的却刺目的奴字之上,“因为这个?”
她不答,只是负手远眺,分明单薄的肩膀,阳光落在其上竟似华光万丈,“这世上,强者为尊。一切的规矩,不过是强者订立的对自己有利的说辞罢了。一切没有可违与不可违,只有能违与不能违。”
他摇头,“不,并非一切。五族隔海而居,各掌五行灵力,本是女神悲悯天下苍生之心。收回阴阳二气的修炼法门,列入神纲,原亦是为了约束和平衡五族。人世间的修仙者,贪念过多,神纲本是约束之用,女神的用意可谓真善。你说是强者订立的对自己有利的说辞,是对女神的侮辱!”
这是他第一次以不满的语气跟她说话,她却只是微微回头,眸像天光下的虹彩,清澈而透亮,“我敬佩创造世间万物的大地之母,但不代表我信奉这之后的地皇。离婴,世上最初的东西总是美好的,但后来难免变了初衷。太古至今千万年,地皇是皇族的地皇,不是当初悲悯天下苍生的女神;神帝是皇族的神帝,不是当初为五族安定,与地皇并肩开创神域的大神通者;神纲是皇族的神纲,不是当初为避生灵涂炭的约束。这腐朽的一切终将毁去,让新的制度在灰烬中重生。”
在灰烬中重生……
到最后,他竟对她修炼凤涅心经之事无奈默认,无奈的想,若日后女神出现,他是凤凰神君,而她是他的本命,无论如何也不会受到太重处罚。那日的她,她的话,叫他始终记得。
今日看着封印石柱,不知为何那一日又如浮光掠影。
离婴的目光凝定在石柱符文上飞溅的血迹,那是她那时口中喷出的血,那是她以月魄之力逼入的暗器,那是第一根亮起的石柱……
那日的一幕幕忽然与方才封印阵解开的奇景交相辉映,男子怔怔立在石柱前,飘摇的衣袂若雪山寒云,遗世独立。他的身影仍然清冷孤傲,眸底却慢慢涌出那清冷里唯一的热度,像寒峰上忽然迸出炽热的熔浆,迸发着,是狂喜,是澎湃,是千百回交集里的终于遇见。
他倏地回头,去寻那身影。
她的身影却早已不见。
离婴一愣,顿时地上掠起一片飞云,转瞬入了毒瘴深处。
毒瘴深处,冷霜凝神识探路,月影般化影前行,那人身形态的幽冷灵力就在中央,她顺着蜿蜒的小径前行,除了七拐八弯,倒没遇上什么阻力。封印阵已经解除,这八卦图般的小径只是控制着毒瘴不向外扩散,对她的行动倒没有影响。
阵法虽然已破,毒瘴的影响却颇深。冷霜凝行至半路便觉得这毒极为厉害,她谨慎起见,进来时已经御起战魂衣抵御,考虑到自身的伤势,她没拼力使用双重战衣,只以土灵战魂衣抵御,单那毒气却仍然侵入内里,由肌肤入经脉,渐渐便有四肢痉挛的感觉。
此时进入时含住的一口气已将用尽,眼见着就要走到中央,毒瘴也浓郁得让人睁不开眼。冷霜凝这才将怀中一颗解毒丸拿出吞服下,灵丹一入体内,丹田都起了一丝清凉之感,随后这股清凉转入经脉,身体所中之毒立刻被驱散。
冷霜凝暗叹茯葵仙草果然名不虚传,步子却是一个虚移,加快速度往中心而去。体内余毒驱散之后,身体也轻盈了几分,眼看着神识中那人身形态的东西就要现于眼前。
五十丈、三十丈、十丈!
前方忽然传来一声异响。明明发自前方,却似八方而来。
那声异响似嘶鸣,似吼叫。听着像人声,但你绝不愿去相信这是人声,也绝难以相信怎样的人才能发出这样类似兽鸣的声音,像要冲破灰暗压抑的云层,冲出云霄怒啸一般。
随着那声异响逼来的是浓重的腥气,似血腥,似毒腥,又带些尸身腐烂的臭气。
尽管冷霜凝服用了解毒丸,一个时辰内不惧世间百毒,但闻到这样的气息还是忍不住一蹙眉头,屏息静气,向后纵跃一步。
这一步,便退到了三十丈开外。
那嘶鸣仍在继续,冷霜凝以灵力护持,倒不惧这声震,只是未再前进,而是将神识全力逼出,穿透泼墨般浓郁的毒瘴看向前方。
这一看,她不由缓缓睁大眼。
她看见前方三十长开外,那人身形态的灵力之外,纵横着丝丝缕缕的灵力,像是一个巨大的蛛网,将人网在其中,而那人身形态的“东西”明显是会动的,他仰着头,发出嘶吼……
冷霜凝眉头狠狠一皱,在看清那是个人的一瞬,便不顾那浑臭的气味,飞身纵上前去。她这回用尽了全力,一步便到了跟前。
她来到那人的跟前。
随即,她愣住。
难以描述那是什么样的情景,令在仙奴坊那般视人命如玩物草芥般的地方长大的她,都在一瞬间失去言语能力。
那是个男人,容貌、年纪全都看不清楚,因为他周身上下,手脚四肢、腰腹、背脊甚至是头脸,都扎进了一条条藤蔓般的枝条,那些枝条绿幽幽滴着含毒的灵气,似在吸取着这人身上的精华,接着丝丝缕缕如同蛛网般输送出去,这些蛛网的尽头扎进了地里土层之下,离得越近的毒沼,毒瘴越是深幽。
男人周身裹着浓郁的毒雾,但此时离得极近,已不能阻止冷霜凝看清楚他。他有着一双令人心颤的双眼,那双眼底似汇聚了人世间最多的负面情绪,愤怒、狂暴、嗜血、杀戮、悲恸、歇斯底里。
男人看见冷霜凝到来,吼声更加嘶哑,似要扯破喉咙,将生命化作愤怒的嘶吼,向她发泄而来。
冷霜凝立在这样的嘶吼和注视里,一动不动。她只是盯着他身上的藤蔓,眼底泛起疼痛。那些毒藤乍一看是扎进他身体里的,细一看却是从他身体里长出来的。因为是从身体里长出来的,所以皮肉向外翻卷,周围早已腐烂见骨,那些腥臭的腐臭气息便是由此发出。男人的衣衫早已烂成布缕,露出的皮肤看不见本来颜色,那是泥污血污的混合,不知在身体上盖了几层,那些腐烂的见骨的伤口里,毒藤似青筋血脉般游走,血肉里生长搅动的声音听着瘆人。
这人到底遭遇了什么?
难以想象,那些毒藤自身体里发芽,穿透血肉、肌理,刺透皮肤而出的疼痛与恐惧。
他究竟经历了什么?又是谁将他困在这里,以阵法封印,转化着他的灵力,供养这一方天地的毒气?
他究竟是什么人,怎会有这一身浓郁的毒气?
冷霜凝脑中一连串的疑问,身后却忽然传来离婴清冷中带些复杂的声音。
“毒灵根?”
卷三乱纲之子第一百四十八章乱纲之子
更新时间:2012-09-21
冷霜凝回身,见离婴走来,周身三尺内,毒瘴半分不进,行来间衣袂如云,恍若裹着清澈天光。
灵根向来与五行灵力有关,在五国大陆,修仙者向来都是单灵根,像冷霜凝这种双灵根的人很少,但也不出金木水火土五类,她还是第一次听说毒灵根。
“你说什么?”冷霜凝以为自己听错了,但对上离婴的目光,却是一愣。
看惯了他远山寒雪般的清冷眼神,此刻竟觉得飘来暖云,那眸底的金色似自悠远的时空涌来的光,虚空渡越了千万年,终于抵达彼岸,暖,且炽烈,隔着幽冷浓郁的毒瘴,亦让人一对上便觉晃花了眼。
“你怎么了?”冷霜凝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又探出神识扫了眼离婴身后。他这时才跟过来,方才干什么去了?发生什么事了?
离婴微微摇头,并不多言,此时不是说话的时候。她有伤在身,需解了此处毒气,尽快帮她疗伤。
他抬眼望向那被毒藤折磨的男人,眼神怅然叹息,似许久未曾见到这样的人了,半晌才道:“乱纲之子。”
那男人听见这话,突然发了疯似的嘶吼。他的吼声原本就嘶哑得叫人难以承受,这一吼更觉撕心裂肺,有血自他撕扯的喉头两侧顺着毒藤流下来,血腥、毒腥、腐臭的气息扑面而来,甚至能看见那人欲要扑来将人撕碎的力道上,毒藤被牵动扯烂伤口上的腐肉。
冷霜凝微微蹙眉,乱纲之子她听说过。
五国大陆严禁种族通婚,原因是因为种族通婚下的后代容易继承父母辈的灵根,这样便打乱了五族隔海而居,各掌五行之力的平衡。为了不使这种平衡被打破,神纲严禁五族通婚,违者诛连之罪。五族通婚下的后代,就被称为乱纲之子,经常要隐藏自己的灵根,一旦被发现,便是杀身之祸,甚至会连累族人。
如果说这世上有比那些投入仙奴坊的罪奴更凄惨的,那便是乱纲之子。
这些,冷霜凝都只是听说,毕竟不曾亲眼见过,今日乍见,不由震惊之余心头怒起。
她看向离婴,“这就是神纲?为了那大多数人,这些人的命就可以被轻贱凌虐?”
她语气并不怎么好,离婴身为凤凰神君,对地皇有着天生的尊崇,她并不想撼动他的信仰,只是想让他看清楚,地皇可敬,并不代表神纲无错。
错的东西就要改!
“这并非女神当初的本意,她并未允许世人可以轻贱他人,神纲在后世经历代修善,也越发严苛。”离婴仍然微微蹙眉,但语气中并未有之前两人分歧时的不满,只是依旧维护,且看着冷霜凝的眼神总有些怪异。
“既然如此,那便更要改变。与初衷相违背,早已腐朽的东西,就该被摧毁,重建。”这怪异的眼神冷霜凝自动理解为不满,她看着离婴,目光半分不让,毒瘴蔽目中都能看出其中的锋锐。
离婴迎着那锋锐,似怅然,似欣慰,冷霜凝以为他会生气,却见他扭过头去,唇角依稀有淡淡的弧度,“那就重建,随你心意就好。”
冷霜凝已经做好了跟他在这毒瘴里吵架的准备,乍一听这话不由一愣,直觉离婴此刻真是怪异。她忽然想起那夜逛街闯进凤天的轿子,见到的那个冒牌货,心中微微一动,迅速将离婴扫视了一遍,但各种感觉都对,只是不知为何在地皇这个问题上,这人今天突然开了窍?
她一时想不通,身后那毒人依旧在嘶吼抓挠,试图抓向两人,缠绕在手脚上的伤口早已扯裂淌血,俨然一个血人。
冷霜凝蹙眉,决定先想办法将这人放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