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许久不曾有人住,开门的霎那却没有浮尘扑出来,里面摆设简朴,桌椅等物一尘不染,乍看去还以为这里常年住着人。
只是一间普通的屋子,与冷霜凝这些年来的猜测别无二样。
她的视线投向桌上,那里放着一只素瓷的杯盏,里面竟还有半盏冷茶。旁边放置着几本书,最上面的一本摊开着。
冷霜凝几乎可以想象当年的景象——屋中之人闲坐桌旁,执一盏素茶,品茗,看书。
只是不知为何,茶品至一半便出了谷中,从此,再没回来。
冷霜凝轻轻执起那摊开的书,却在看到书上内容时不由一愣。
这是本心法!
她合上书去看封面,只见墨迹古朴,那字娟秀流畅,如涓涓溪流,竟是出自女子之手。
“……凤涅心经。”
这屋中,以前竟是位女子住着的?
也不能怪冷霜凝先入为主,这间屋外的门两旁挂着那“机缘得遇,勿贪勿念。大道勤勉,自修自得。”的笔墨箴言,因这笔墨明显是男子手笔,她这些年一直以为这屋子应该是个男人住着的。
冷霜凝脑海中不由浮起那晚月下凤天那些缅怀、怅然的神态,心头一时间编织了许多个故事。
这屋中女子,便是凤天所说的故人?他心爱的女子?能被凤天这样的男子挂在心上的女子,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冷霜凝想着,忽而抬手拍了下自己的脑袋。
不许八卦!
凤珠既是凤天故人的遗物,那下回见到他时请他入谷看看便是了。他帮了她许多次,她无以为报,此事倒是可以为之。
冷霜凝草草驱赶了脑海中许许多多的想象,发现手上这本《凤涅心经》下面还放着几本书,竟是些基本的五行术法法诀,金木水火土系皆有。
把这屋子看了个遍,冷霜凝开始好奇其他三间屋子里有什么。她出了房门,来到第二间屋外,十分恶俗地想,不会是间丹药房吧?
但当房门打开,她脸上落下黑线,发现她真的恶俗了……
确实是间丹房,但却一瓶丹药也没,只是在屋子的正中央放置着巨大的炼丹炉,屋内两旁的架子上只放了两本《百草图录》和《炼药记事》的书。
第三间屋子是炼器房,里面同样只有《炼器记事》和《百炼精材》的书籍,别说成品的灵器仙器,就连材料残渣也没。
半晌之后,冷霜凝立在院外看这三间屋子,忽而一笑。
她不知这是否是墨玉谷的原主人的安排,若真是,她倒有些佩服这人。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金山银山的丹药仙器也早晚有用完的时候,倒不如自己学习,从寻找灵草仙草和各种炼器材料开始,自己去学习和掌握炼丹炼器的方法。
这倒真对了她的心思,一切自己来总是好的。
冷霜凝转头,望向远处的重峦叠嶂,眉目间暖阳下晕染出淡淡的傲气,眼底却有掩不住的激动与迫切。
未来,总是值得期待的。她真的迫不及待想要见到大哥了……
冷霜凝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压下心中的迫切,但她却更快地走到那幅清光符箓手札处,再不耽搁,在数十种咒术中找了疾风咒、减速咒、眩晕咒、定身咒、隐身咒这五种自己三日后可能会用到的开始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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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凉州东港。
天色将明,海港上还有些灰蒙蒙,攒动的人群便让这日显得有些不同寻常。
忽而有人指着海面道:“来了!”
众人轰地一声纷纷踮着脚望向远处,只见一丝日出的金光起于海面之上,一艘大帆上写着“仙岛”字样的大船缓缓自金光里驶来。
人们开始激动起来。
“是那艘船吗?”
“按时日算来,应当是了。你没见咱们沧州仙宫的掌院大人都来了么?那边茶楼上早被各大家子的人占满了。”
“啧啧!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姑娘啊?”
“来了不就知道了?听说是云州的。”
“你怎么知道的?”
“我家那口子在丹号里打杂,听店里的伙计说的。那伙计是外门弟子,他二舅的表弟的三姨夫是仙宫负责传送消息的。听说三天前有仙岛上渡劫的弟子发给仙宫的飞信符,消息一定不会有假。”
人们相互推挤着,都想一睹三天前便在整个沧州传得沸沸扬扬的少女真容。
大船靠了岸,船工下来撵人,将岸上清理出一条路来。凉州仙宫的长老红光满面地上了甲板,给跟在身旁的雷晋使了个眼色。
雷晋垂眸,掩了眼底复杂的神色,只道:“弟子已派人去叫了。”
“长老的意思是,让师兄去叫。”宋子菡从旁冷笑道。
雷晋不语,却终究还是转身往船舱走了。刚走到船舱口处,一个仙宫弟子便从底下奔上来,脸色大变道:“不、不好了!人没了!”
人没了。
冷霜凝的舱室中是空的,人不见了。
凉州仙宫的长老急急带着一群人下去,却见屋里却是是空的,床榻与桌上茶盏半分未动,就像是三天来无人住过一般。
“这不可能!”长老脸色变幻,神识立刻探出,扫遍整个船舱。然而无论他扫多少回,就是找不到冷霜凝的踪迹。
神识探查的结果显示,她早已不在船上。
凉州仙宫的长老立刻叫来船工,一番询问,船工表示这些天没见到冷霜凝出过屋子。而一个人不可能凭空消失在大海上,方才船靠岸时又没见人下船。
“找!留两个人在船上盯着!其他人下船去找!”
船上的气氛立刻变得紧张起来,岸上等着的人们不知出了何事,却只见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也没见到他们想看见的人。茶楼酒肆里坐于雅间里的世家子弟看了大半天的找人戏码,不由鄙夷一笑,道:“凉州仙宫何时这般不济了?再好的天赋也不过是个灵人境三重的人,竟然也能看丢了。”
一直找到晌午,因着宋子菡渡劫成功,要赶着回去面见凤天。凉州仙宫的长老也不敢随意耽搁,只得恨恨作罢,暗道日后总有机会再见着她,到时必不饶她!
众人取出飞行符,甩袖而去。
返程的大船按例要在港口休整一日,看热闹的百姓扫兴散去。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海上起了风。海浪浩浩,似龙旗翻岸,停靠在港口的大船也不由颠簸。船上守船的船工喝得大醉,摇摇晃晃走上甲板小解,刚走上来却不由眯了眯眼。
只见得,甲板上立着一人,那人身影笼在黑暗里看不真切,衣袍随着海风翻飞,身姿袅袅,依稀是个姑娘。
船上的人明明都下了船,这时辰哪里会有姑娘在船上?船工揉了揉眼,想要知道自己是不是看花了眼。
就在他揉眼的时候,那人已经化作一道流光,往东边而去。
那光在空中流星般飞行,转眼落至一处林中,光影散去,冷霜凝从中现出身形来。
她走上山头,静静看着下面凉州关闭的城门,指间捏了个法诀,口中咒决急念,足尖一点,纵身飞跃。
一步间,已上了城头。
城头上守门的两班护军交替着巡察,对于城头上飘忽的人影却好似看不见一般。
她直直跃下城头,于一处房檐下的黑暗里现出身形来,略微一顿,冷霜凝隐在黑暗里七拐八拐出了街角。
佩城无宵禁,西街市上彩灯闪烁,酒肆肉铺、胭脂香料飘香,雅阁灯台,杂耍、戏唱班子吹打热闹,无数姑娘公子往来穿梭,于火树银花的街头等待着或许会有的美丽邂逅。却有一名碧衣少女脚步匆匆,她于人群里快步穿梭,半分也不肯为这街市上的热闹停留,转过一处街巷,与一道刷着彩漆的墙角下驻足。
她眼里压抑着特别的激动,翻身,便入了墙内。
大哥,我回来了!
第二十八章大闹仙坊
仙奴坊的后院灯影重重,前院的喧闹随风化入后院,越发显得后院寂寂如死。几班护院挑着灯笼来回巡逻,路线、人数、换班的地点、时间,分毫未变。
黑暗里,一道黑影噙起冷嘲的笑,房檐廊下、石山小径,穿梭如自家后院。
她碧色的身影峨眉月色里如化开的残影,笼于淡起的薄雾里,忽隐忽现得一路向西,转进破旧的院落,于一间矮小的瓦屋前驻足。
她深吸一口气,夜风自她的发丝间穿梭,寂静的夜里,她听见自己心跳如鼓。
相伴十年不曾分离,一朝分开十日,不知大哥能否看出她修为精进?亦或者,会不会夸她长高了?
冷霜凝低低一笑,暗道自己真是糊涂了。才十日罢了,她身量能长高多少?不过大哥或许真会这么做的。他不善言辞,她小时候他最常做的事,便是每过一段时日将她拉到身边,对着他高高的身量比划她矮矮的个头,而后便会皱眉不满,把属于他的大半个馒头分给她一半,理由是她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将来个头太矮了不好嫁……
转瞬那时的孩子已经长成了聘婷少女,她静静立在房门外,像一尊玉雕的人儿,带着那些迫切的思念的心绪,推开了门。
“吱呀。”
门带着细长的声音,开了。那些这些日子以来反复温习的话语却哽在喉头,说不出口。
大哥,我回来了……
冷霜凝的眼底晕开水雾,她等着那习惯倚着床榻,守着一双重锤席地而坐的男人惊讶地抬眼看她。然而,这个场景她没能等来,惊讶的只有她。
她怔怔立在房门口,月色将她的身影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落于屋内,屋里空无一人,只有自己孤影独映床前,夜风吹上她的身,发丝衣袂在黑长的人影里翻动,翻覆如此刻波澜涌动的心绪。
远处一队脚步声随风送来,冷霜凝的脸沉在阴影里,衣袖一扫,房门自她身后轻轻合上。她一动不动,眼底却有闪动的光芒,快速扫视了一遍屋里。
每一样摆设都如她记忆中的一般严丝合缝,桌上的茶杯随便放着,用过之后也没有放回原位。这是大哥的习惯,他向来没有把用过的东西物归原位的好习惯。桌子上落了一层淡淡的灰尘,这也没有问题,大哥向来懒得打扫房间,这些年来他的屋子都是她在收拾。
前院尚不到歇场的时辰,或许大哥只是去彩场了。
冷霜凝垂眸,把脸压得更低,她低头走到床榻边,倚着床榻坐到地上,坐着大哥经常坐的地方。
等。
她抱膝坐着,把脸埋在膝里,只用耳朵去听。听前院雅阁里的靡靡之音,听彩场上野兽的怒吼,听人声惨嚎。直到月色西沉,听这些声音渐渐淡去,听小厮催促呼喝,听新奴泼水冲洗染血石台,听铁笼锁链低沉磨响一路往花房方向,听巡查的护院一班又一班自房门前走过,听一个小厮打着哈欠从远处走来,嘴里嚷嚷着要去困觉。
冷霜凝把脸埋得更深,拳头抵在冰凉的泥地上狠狠碾压着,拳未曾陷入泥地,掌心里已渗出红艳的血珠。
不是没发现屋中的不同寻常,她只是刻意去忽略那空茶杯底的薄薄灰尘,忽略凳面上的薄灰,甚至忽略大哥时常坐着的地方染上的薄灰。
她刻意忽略自己心头的不安,告诉自己,大哥会回来。
但事实总是以残酷的方式告诉她,自欺欺人从来不会改变既定的事实——大哥不在这屋里已有一段日子了。或许是几日前,或许是自从她走后。
冷霜凝站起身来,血珠自她握着的指缝间滴落,黑漆漆的屋子里无声炸开。她不再浪费无所谓的时间去猜测那些可能发生在大哥身上的事,亦或者她根本不愿去猜。她只是缓缓抬眼,眼光落在房门外,那一个嚷嚷着要去困觉的小厮,刚好自门前经过。
冷霜凝纵身,飞了出去。
这一纵身,便是雷霆之势。房门忽而扇开,小厮被一只手拉进房里,两人在地上一滚,落地无声,屋里碧色水袖一甩,房门应风而合,一柄薄刀已抵在了小厮的脖颈上。
“说,这屋里的人呢?”
她声音比手中寒刃更冷,一只手覆在小厮口鼻上,只留一丝给他通气。小厮口鼻的热气喷在她手心里,她看见他眼神惊恐。
“什、什么人?我、我不……”
寒彻的刀光在黑暗的屋里雪线般一闪,下一刻已扎进了小厮的肩膀。灵品的短刀入肉穿骨好似割一块豆腐,轻易便刺透小厮的肩骨钉在了地上。
血色自肩上漫开,小厮双眼一翻,煞白的脸色在黑暗的屋里死鬼一般,他扯着嗓子便要嘶嚎出声,那嚎叫却被覆在口鼻上的掌心狠狠按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