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女子声色凌厉,冷霜凝循声望去,但见一群仙宫弟子站在人堆里。男的玉冠宽袍,女的凌云彩带。这些人大多年轻,眉梢眼角染着灼灼骄傲。一身天青色的云水衣裳,腰间的丝锦玉扣带上用晃眼的金丝绣着龙飞凤舞的“凉”字。
冷霜凝瞳眸一缩,没想到此行竟遇上了凉州仙宫的弟子。
说话的是个容貌艳若蒸霞的娇艳女子,姿态贵气,眼往天上看。
船工恭顺地俯了俯身,神色里却有些为难,他试探着说道:“回仙子的话,方才撵下去的都是些不成器的外门弟子,剩下的可就……”
他话未说完,只一个劲儿地搓着手笑。
世上修仙之人全都隶属仙宫,区别只在于内门还是外门。内门弟子自然不好惹,可外门弟子也并非都可随意欺辱。世上灵药灵符、灵石仙器,乃至契兽法宝,多为外门弟子所涉猎,但凡符号药号兵号宝号,大多由世家经手,由族中子弟掌控。这些子弟里大多是修为上稍差,天赋上无法长久留在仙宫内门修炼,便另辟蹊径,于旁处得了道的。
比如说,药师、炼器师、符咒师,或是专门捕捉驯服契兽和坐骑的驯兽师,这些人虽是修仙者当中的少数群体,却是绝对惹不得的。更别提那些已经开宗立派、繁衍成世家的,虽表面上隶属仙宫,却绝对是一群受尽尊崇的人。但凡这些人外出,旁人见了即便结交不成,也绝不会与之交恶的。
常年跑船的人,眼光总是毒辣些,上船之人总不会人人都显山露水,但凭这些人的身份文牒、气度行止,船工大多能断出哪些人能惹,哪些人惹不得。
这不,刚刚撵下船的那些人就是些小门小户出身、修为低,又非外门宗派之人。只是除了这些人,船工还真一时寻不出个再能撵下船的人了。
凉州仙宫的那娇艳女子自然也深知这道理,她眉眼一转,在人群里看了看,目光忽而定住一人不动,问道:“那她呢?”
船上看热闹的人循着她的目光齐齐看去,只见一名少女立在船舱出口处。
正是冷霜凝。
船工认得冷霜凝,与仙宫那娇艳女子说道:“禀仙子,这位姑娘是云州冷家的。”
那女子一听便笑了,“云州冷家?算不得什么大家族。他家本家一脉倒还听说会些符咒,旁支的却早已没落了。”她看了冷霜凝一眼,问,“你是冷家哪一支的?”
众人齐齐看向冷霜凝,心道这姑娘若是个聪明人,自然该说自己是本家一脉的。只不过这仙宫女子今日摆明了是要欺负她。若她说自己是本家一脉的,那女子必然要让她施展些符咒术以证明身份。
众所周知,符咒师主要是以炼化符纸咒术为职业,像聚灵符、化遁符、飞行符这些符纸便是靠符咒师来炼制的。
如今的符咒师一职已经没落,成为了四大职业中最为弱势的一派。
但其实,上古时期的符咒师是很强的一群人,除了炼化符纸,符咒师的咒术在战场是极为令人忌惮的杀器,各种状态的施加往往在战场上让己方实力大增,令让对手头疼不已。
如今两位同阶修士对决,败下阵者尚能以化遁符逃脱保命,可在上古时期,符咒师一个灭符咒便可令对方的符纸无效,若再施展一记减速咒或者眩晕咒便可令人无法遁逃,因此而殒命者无数。
但这一切都只是在战场上。
事实上,上古符咒师可以说是四大职业里最为令人疯狂追捧的一个职业。究其原因,不是符术,也非咒术,而是炼器符的炼制能力!
武器、法宝,这些世上强者追求的东西,自然与其材料和炼器师的功夫有关。一件神器的产生,无疑会令人血液沸腾。但一件有附加能力的神器,却会令无数人为之疯狂!比如说,同样两件神器,一件附加致命效果或者灼烧、冰冻亦或毒效的神器,自然要比普通的神器要强上不止一阶!
上古符咒师,正是有能力炼制各种附加效果的炼器符的职业!符咒师最鼎盛的时期,可以说横行四海五国,连四大职业里受人追捧的炼器师,见了符咒师也只有笑脸结交的份儿。因为有一个符咒师的帮助,可以大大提升武器、法宝的炼制成功率与属性。
只可惜,如今的符咒师里,炼器符的炼制方法已经可以说失传已久,连一些咒术也相继失传。清心咒、醍醐咒这些基础的咒术被一些大的世家掌握,剩下的符咒师家族已经沦落成了只会炼制符纸的符师,被各地仙宫养起来,终日炼制着成批的聚灵符和飞行符。
符咒师一职光芒不再,如今行走五国,也已渐渐不受重视,像今日这般家族子弟受人刁难的事,时有发生。
甲板上,看戏的众人里有人轻声一叹,看冷霜凝的眼神里多了些同情。这姑娘年纪尚轻,即便真是云州冷家本家一脉,只怕也没学到多少精髓。今日,大抵逃不过被撵下船的命运了。
船工看了冷霜凝一眼,也往后头垂首一站。他们自然是不能去惹世家之人的,但世家之间的争斗,他们便管不着了。成王败寇,对他们来说,谁输谁赢都无所谓。
冷霜凝立在各色眼光里,巍然不动,山峰一般立着,与那眉眼骄傲的女子对视静静对视。半晌,她扬了扬眉,默不作声地转身便要往船舱走。
“站住!”身后一声厉喝,“本仙子问你话呢!你聋了还是哑了?”
这话果然令冷霜凝顿住脚,转过身来。
那女子见她转身,脸色稍好。
冷霜凝却看了她一眼,问:“还未入仙阶便自称仙子,你是凉州哪家的?”
她语气神色与方才女子问她别无二致,惹得女子脸色飞红,四周看戏之人不少偷偷憋了笑意。有人不免多看了冷霜凝一眼,心道这姑娘貌不惊人,却不想心竟这般傲气,本以为她会据实自报家门,不想她竟反唇相讥,半点亏也不肯吃。
那名仙宫女子被冷霜凝这一讥讽,即便是想借家门势力强压于人,这会儿也不好说出口了,说出来只会给家族丢脸。但她仗着家门强势,从未受过这般讥嘲,自然不肯善罢甘休。
她脸色变幻一通,说道:“凭你一个云州冷家的,还没资格问我是哪家的!但我可以实话告诉你,我此番是要去仙岛渡劫的。你可知此时帝京仙宫的掌院真君凤天大人正在我们凉州?真君大人此行甄选弟子,我便在提名之列。我此行是奉命渡劫,只要渡过凡劫,以我的天资进入仙阶实属易事,到时我便是帝京仙宫弟子!我让你下船,你敢不下?”
女子越说眉眼越是飞扬,她环视四周,果见众人脸色变了。
凤天真君乃是绝世强者,弟子广布天下,天资无一例外都是极佳。即便船上这名仙宫女子背后的家族势力极大,也不敢将一个连仙阶都未入的低阶之人推荐给真君大人。既然敢推荐她,想必定是对她的天资极有把握。但要想成为真君大人的弟子,凡阶的修为终究是太低,怪不得这女子无论如何也要乘今日的船出海,原来是赶时间。
但赶时间的人,并不止她一个。
冷霜凝冷哼一声,淡淡道:“你现在还不是帝京仙宫的弟子,我凭什么要下船?”
“你!”女子未曾想到冷霜凝竟这般不知畏惧,不由恼羞成怒,语气倒真像是她已是凤天弟子一般,“你难道不怕真君大人?”
这一问只让冷霜凝稍稍挑眉,却是微微一笑。这一笑眸底瞬间华彩如虹,平常的容貌竟霎时明丽如春,她微微垂眸,脑海中掠过男子风姿绝代的身影,摇头道:“我对真君大人自然是尊敬的。但凭你这般跋扈的性子,即便天资有余,只怕也难入他的眼。”
这话不由令众人一惊,脸色齐齐再变,怎么听着此话,这姑娘竟像是与真君大人熟识一般?
冷霜凝皱了皱眉,她知道自己说得有点多了。她与凤天不过两面之缘,也算不上熟识,只是以自己的看法觉得这样的人不可能被凤天看上,但事实上,甄选弟子是凤天的事,即便是这女子真被选上了,她也没有权利说三道四。
她立刻改了话题,说道:“先来后到,没有道理你来的晚,别人还得给你让路。凡劫每月初一降下,乘今日这船出海刚好,若明天再走便要等到下个月了。”她心中挂念大哥,无论如何不会耽误时间的。
冷霜凝不想再与这人纠缠,说罢便转身想回会舱室休息,等待开船。
身后却忽然逼来一物,杀机伴随着怒喝!
“那与我何干?你便等到下个月好了!”
冷霜凝神色一肃,含怒旋身,只见一道金色长绫长空里一展,直逼她面门!
甲板上众人齐齐退到两旁,中间清出的大块空地上,少女腰身一弯,暖阳下弯出一道不可摧折的弧度,那金色长绫虽柔,却贯注了灵气,劲风覆住她的腰身而过,众人皆道这姑娘败矣。
却不想正当此时,一道长虹之气自长绫下冲起!少女身影转瞬间冲上半空,发丝飞扬,长空下墨缎般飘舞!她浑身灵气将衣裙充贯得鼓荡飞扬,手中一柄短刃寒气逼人,雪弧般当空划下!
寒刃刺向长绫,却被长绫外一道无形灵气阻隔。少女眼睛一眯,丹田灵气急速运转,自掌心冲贯而出,覆住寒刃,翻掌便划!
自古刚难克柔,众人却不想这少女竟不买这账,定要以刚断柔!
灵气与灵气的对决,罡风卷着众人的衣袍猎猎翻飞,有修为稍低之人不住往后退,过半之人尚能顶住这股绞杀的罡风,甚至有几人明显有仙阶的修为,只眯起眼淡看这场争斗孰胜孰负。
这些年来,尽管于墨玉谷中苦修,但今日却是冷霜凝头一回于人正面交锋,她只觉一股激愤之气胀在胸口,灵气冲向手臂经脉,恨不得破掌而出。她一声怒喝,手中寒刃包裹上更厚一层灵气,将神识逼出,长绫之上的灵气流动渐渐现于眼前,她眸中寒色一闪,顺着那灵气脉流的要处便是一刀断下!
雪白的灵气瞬间爆开,飞电般四处激射,映得四周观战之人不由虚了虚眼。
待众人睁开眼来,不由都是一惊!
只见得,地上软软落了一截长绫。那仙宫女子不可置信地瞪大眼,就在此时,少女身影暴起,转瞬已逼至她眼前,手中寒刃突刺,角度极其刁钻。那仙宫女子忙抬手遮挡,少女却从她臂下闪至身后,手中寒刃抵住她腰间,袖口一垂,手中又现一柄短刃,稳稳抵在她颈脉处。
冷霜凝淡淡一哼,眸色寒厉,声音不大,寂静的甲板上却分外清晰。
“你做不做得成真君弟子,与我何干?你便等到下一个十年好了。”
说罢,她收起抵在腰间的短刃,忽化成指,直直点上仙宫女子腋下泄了她的真气,而后飞起一脚,毫不客气地将她向岸上踹去!
那仙宫女子的身子落叶一般被踹向空中,甲板上围观的一众人等瞪大着眼,脖子齐齐跟着她的身子转向岸边,大多数人的心里竟生出些期盼和畅快来。
虽然船上的人多数出身不错,但有不少是外门弟子,也有不少是家族旁支,或多或少大家都吃过被人欺压的亏。在那些不受重视或者遇上比自己家族势大的子弟时,那些不得不低头的时候总让人觉得憋屈,今天冷霜凝以一个没落的世家子弟身份痛击仙宫弟子,多少让在场的人心里有种泄愤的畅快。
有人甚至认为冷霜凝应该把那女子踢到海里,“噗通”一声,那才过瘾!
然而,众人的期望全都落了空。
长空里,一道青色人影跃起,牢牢将女子接住,落回了甲板上。
正是凉州仙宫一行人里的一名青年男子,样貌约莫二十五六岁,剑眉星目,面容英俊,神情严肃,眸色沉敛。他一手解了女子的穴道,让她盘膝调息。
起身时,男子的目光掠过甲板上躺着的一截长绫,看向冷霜凝的眼神沉郁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