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绽放:第十六届新概念作文获奖者作品精选(B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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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晴雨(5)

林森笑着应对每一个人,喝下无数杯酒,直到看到大片大片的光影在自己眼前簌簌地闪着,恍惚间自己仿佛驾着水晶灯,徜徉在了云上。

在场的所有人都在心照不宣着同一件事——在三个月前的九月六日,林森的妻子邦妮在室内遇刺身亡,肇事者正是她的智障弟弟,后者目前已被澳联邦少管所收监;甚至,在四个月前,林森的岳父岳母死于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一连串的苦难落在了这个男人身上,而他不仅没有被打倒,反而无比坚强地站了起来,重返工作岗位,这怎么能不令人敬佩呢?

在众人刻意掩藏的同情目光中,林森走出熙攘的宴会厅,点起一支烟。夜微凉,烟雾和思绪各自漫长。他想起多年前同样一个夜晚,他刚认识他妻子的时候,她逼他买来黄玫瑰送她,他那时身上没钱,只好说,你看天上的月亮不错,比黄玫瑰美。她抬起头,看了好久的天,倏尔笑起来,就好像智商绝高的牛顿攫取到了那颗全宇宙最美的苹果。

二十年前林森还是穷得叮当响的学生,那一年父亲和二叔因为错信融资人,把家里所有的家当都抵押光了,最后跳了楼,留下了他和他妈,孤儿寡母,受人白眼地生活。九十年代澳大利亚技工移民潮初露端倪,机械专业的他在毕业后义无反顾地申请了澳大利亚的working holiday Visa(打工度假签证),得到了为期两年的工作签证,并在机缘巧合之下认识了妻子邦妮并与其结婚。在邦妮家人的帮助下,他成功拿到了当地的permanent resident(永久居民身份),以澳籍华人的身份留在当地开始了漫长的打拼。

目前他供职于澳大利亚昆州的某家华人汽车维修公司,职位不是经理,不是项目组长,只是一个业务员。有这么一句话对他非常适用:你能看得多远,一定意义上决定了你能走得多远。由于目光低浅,没有创见,他为公司制定的营销方案从来就乏人问津,随着年华老去,他在事业上的挫败感与日俱增,这简直让他透不过气。如今他已经年届四十,头上已经有了谢顶的趋势,小肚子也因为多年伏案工作而逐渐凸显,再也套不进年轻时候喜欢穿的修身polo衫。

而他那位已经死去的妻子邦妮,原本也不叫邦妮。在成为一个澳籍华人之前,她有一个非常地道的中文名字——项嘉。她和弟弟在十八岁那年跟着父母一起移民澳大利亚,全家人在领事馆工作的大伯父的帮助下,顺利地拿到了当地的永久居民身份,从此终于过上了……嗯,名正言顺地拿着政府救济金过活的日子。

她的父亲在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酒鬼之前,也曾经是一个有担当的正常男人,一个普通的实业家。作为九十年代亚洲金融风暴的一个泡沫,在生意失败后他也想重整旗鼓再次上路,可惜生活无情得就像遗迹一般,崩塌只要一瞬间,可重建却要耗费一个世纪。“喝完酒再去想那些烦心事吧”——这样的想法像一封被投递已久的信件,随着时间的流逝缓慢而突然地击中了他。最后,他变成了这样的男人——每天不是在喝酒,就是在买酒的路上。

而她的母亲呢?只能这样形容:她可以是在梳妆镜前抹着友谊牌润肤霜的少妇,可以是清晨在菜市场跟你讨价还价的婆姨,也可以是公园喷泉边看着孙子放风筝的老妪。她保守而娴静,平凡得就如同你走在大街上看到的大多数中年妇女:关心家庭,希望丈夫事业有成,为子女青春期的小小叛逆烦恼。然而,因为儿子,她又跟大多数中年妇女的烦恼区别开来了:别人考虑的是如何让子女活得更好,她却需要考虑子女的生存问题。她的儿子,即邦妮的弟弟,是一个脑袋空空的智障。这也是他们一家人当初削尖脑袋移民的原因之一:西方社会对于残障人士有着无比优厚的福利,对照顾残障人士的正常人而言,只要你有合适的保险,你就有了应对一切不幸的筹码。

今年八月的某个星期天,这个应对不幸的万能筹码伴随着一场意外浮出水面。那天他的老丈人拿了他的车钥匙,携着他的丈母娘,像两个轻快的幽灵,身板一折,坐进了车的驾驶位和副驾驶位。在驶往昆州度假胜地黄金海岸的途中,车子发生了严重的车祸,撞上了公路护栏,原因是醉驾。他们最终变成了真正的公路亡灵。半年前林森贷款买的那辆丰田因为这场车祸变成了一堆废铁,伴随着他死去的老丈人和丈母娘的名字出现在了保险公司的索赔名目上。

就在这么一张纸上,人和物的价值被数字精准定义,生命的一切繁华与苦难就此结束,潦草如烟。

自从岳父岳母发生意外,每晚下了班,林森都怀揣着一种使命感,匆匆往家赶。从公交车上下来,他往往会抄一条近道,走进一片黑林子,绕过一辆不知道车主是谁的红汽车。偶尔,会有一阵大风陡然袭来,导致无数片Jacaranda应和而落,这是一种澳大利亚本地特有的紫薇花,当它们平铺于地上,身上缀满月色时,就像是骑士小说中盗贼的珠宝那样闪闪发光,虚妄而美好,照亮了整个黑夜的肉身。

回到家中,妻子大多时候在对着手中的照片哭泣。她瘫坐在地板上,在林森面前哭得是那么无助,就像是被晨雾打湿的蜂鸟,颤巍巍地停在枯萎的花朵上。

实际上自父母死后她每天每夜都是如此。

“怎么,又难过了?”每当遇到此情此景,林森总是会不厌其烦地关切询问一番,同时在脸上迅速堆积起了一种象征愁苦的表情。作为一个在一家汽车维修公司上班的小职员,他已经深谙此道。在面对客户的质询和投诉时,他的脸上就会条件反射地浮现出这种表情——眉头紧锁、眼角向下、嘴角微蹙、瞳仁泛泪,法令纹深深地把世间所有的鳏寡孤独都嵌在脸上——这是一种能够令人感同身受的愁苦,仿佛他也正经受着跟客户一样的心灵炼狱——这简直让最无理的人都不忍心去苛责他。

整个八月,妻子反复无常的哭泣让林森心神不宁。以前当她状态好些时,每个周末,她可以自己带上自己的弟弟去当地的特殊青少年服务中心学画。现在她每天在家里哭哭啼啼,倒也成了半个废人,这个任务只好落在了林森身上。

没有车让这个任务变得更加艰巨。好不容易把妻子弟弟小能从房间里骗了出来。林森一边滑稽地晃着手里的巧克力棒,一边忽悠着小能往公交车站方向走。

上了车,小能拿到了巧克力棒,一秒之后却又哇哇大哭起来,只是因为巧克力里没有榛子。他异于常人的面容此时因为恸哭而变得更加扭曲。满车的人都在看着这具哭泣的躯体,林森知道,他们也许在想:如果这个人有什么磨难和不欢乐,那不是因为别的,不是因为命运或者原罪,只是因为他长得丑罢了。

实际上,作为一个十五岁的智障少年,小能的整个青春都是在惨淡中度过的。在中国的时候,他就整天整夜地被父母反锁在家,怕亲戚邻居见到他的窘态从而嘲笑他。来到了澳大利亚,除了可以凭借医保免费看病外,情况仍旧没有什么好转。毕竟在大多数情况下,正常孩子是不愿意跟傻孩子交朋友的,那些华人区的孩子,只有在某些特定的时候会跟他玩,比如,支使他拿一根骨头去逗小区警卫室的恶狗。长此以往,他逐渐习得了一丁点的思辨能力,至少他能读懂家人的叹息和别人的嘲笑了。他有两个“好朋友”,一个是他的姐夫林森,另一个是迈克,前者是家中唯一在他面前不长吁短叹的人,换言之,林森从不向他投去同情的目光,所以每次看到姐夫他都有一种跟正常人一样被平等看待的欢愉。后者供职于小能常去学画的那家青少年特殊服务中心的附属心理研究所。在小能父母发生车祸后,林森向中心提出指派一名心理专家来对小能的心理进行疏导。

“That"s fine. He is just an idiot.”一对外国夫妇正在安慰被车内突如其来的恐怖面庞和哭声吓到的小女儿。

林森无力去安慰身边哭声震天的少年。他扭头看车窗外,只觉得风势狂暴不堪,它们疯狂地拍打车窗,再尖叫着想要挤进来,令人觉得有无数鸦翅要破胸而出。

它们到底想要说什么呢?

“老林,没事吧?”同事的问候把林森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马上就到致辞环节了,今年你可是公司的代表啊,你想要说什么呢?”同事再次发出善意的提醒。

“你觉得呢?”他掐灭了烟,笑了笑,示意对方自己马上就进去。他常常这么忠厚地笑着,脸上同时挂着一副与生俱来的愁苦表情,叫人简直无法猜透。邦妮当年就是因为这点喜欢上了他。

十多年前林森刚跟邦妮认识的时候,邦妮还是一个有魅力的女人。她的手指修长,嘴唇是男人的必杀技,眼波流转,不经意的一瞥随时随地可以让你沉沦。

漂亮的女人总是会有一系列心碎的爱情故事,她们或是扮演故事中光芒万丈提早抽身离去的人,或是扮演那个灰头土脸苦苦痴心等待的人。邦妮也不例外。

“你知道吗,当时他是学校里最惹眼的男生……”头几次的约会邦妮总是会情不自禁地追溯起她的初恋。邦妮至今念念不忘的人叫林博强,在中国,这是一个普通庸俗的名字,听者几乎可以猜到他父母取名寓意的名字:希望儿子博学且坚强。在邦妮的口中他也的确如此——他有着聪慧的大脑,在中学时代便可以在数学课徒手开平方以及在化学课上目测离子浓度;同时,他也有着像古希腊神话里大卫那样强健的体魄,在体育课的长跑测验中总是能在哨响之际瞬间化身为一枚风一样的男子,吹乱无数围观女同学心中的一湖涟漪。不仅如此,由于两边的眼角各有一颗泪痣,他笑起来的时候更是迷人,一下子从一个庄重的男子变成了一个看上去内心柔软的大男孩。“嗯,就像一头温存的带斑点的麋鹿。”邦妮不止一次这样形容。

那时候的邦妮是一个倔强而普通的女孩,在中国南方的一座小城市,平静而缓慢地成长了十八年。那是个草蜢乐队和三道杠流行的年代,夏季总是令她心烦,每逢课间操时,学校操场上的少男少女们,身体的肌理被火辣辣的阳光一寸一寸焐热,风一吹过,满眼尽是沙石飞扬的土黄色,在混混沌沌中,他们努力地睁开眼睛又眯起眼睛,却依然看不清周围的草木,心里有种黏黏腻腻的烦躁。

“他的到来帮你化解了这种烦躁?”林森问。

“没错,有一天放学后,我去小卖部买冰棍,钱不够,他帮我付了钱。当时,我坚持拒绝,说自己不收陌生人的钱。”

“然后呢?”林森搭腔。

“他说他不是陌生人,是我未来的朋友,当下我就笑了。后来聊天才知道,他老早就注意我了,说是每次做操时我手脚不协调的样子非常可爱。后来我们在夏天的草地上一起唱歌,晚上一起吃冰棍,日子快活得不得了。

“后来,因为弟弟的病,我们全家人决定移民,我们最终分手了。你不觉得这是个令人惋惜的故事吗?”

“嗯,我不知道,你觉得呢?”林森回。

这声“你觉得呢”让邦妮满心欢喜,因为他不似其他的追求者那般对自己全心附和。他会反问,而这反问,竟然还带着些挑拨的意味,撩拨着邦妮的心,让邦妮最终在众多追求者中选择了跟林森结婚。在爱情的坟墓里,邦妮逐渐变成一个平庸的家庭主妇——容颜渐老,指甲粗糙,头发凌乱,满心算计着柴米油盐,对方的这声“你觉得呢”,也从挑拨变成了挑衅,似乎无时无刻不在盘问着——她是否真的有过这样一段璀璨纯粹的感情。而这声“挑衅”也彻底成了林森婚姻噩梦的源头。邦妮在跟他结婚后,把自己生命中的任何麻烦,大到没有通过驾照考试,小到找不到家中的衣夹,都归咎为是自己当初没有坚持跟林博强在一起的报应。要是当初跟他在一起这一切不如意就不会发生,要是当初跟他在一起我兴许能过得更好吧——诸如此类的想法像野草一样在邦妮心中逐渐滋长,直到把她和林森本就摇摇欲坠的爱情遮蔽得密不透风。现在好了,她把她父母的车祸都归咎于这个原因。“当初我要是坚持跟他在一起,父母就不会移民来澳大利亚,现在也不会惨遭不幸……”

人生还能有什么希望!面对着这个偏执的女人,林森偶尔会愤愤地想。

“让我们一起为美好的人生开疆辟土,同僚们,公司的希望之路就在前方!”

以一句铿锵有力的口号结束致辞后,林森走下台,等候接下来的家属问候环节。员工们开始介绍自己的家属给同事认识。一位身着白色笔挺西装的男士缓缓地朝林森走来。

“老林,这是谁呢?”爱热闹的同事们凑上来问。

“叫我林迈克就好了。我是林森的堂弟。”西装男朝林森同事笑了笑,由于两边的眼角上各有一颗泪痣,他笑起来的时候更是迷人,一下子从一个庄重的男子变成了一个看上去内心柔软的大男孩,就像一头温存的带斑点的麋鹿。

林森看着堂弟的两颗泪痣,陷入沉思。他清楚地记得所有故事的细节:父亲和二叔自杀,融资者潜逃澳大利亚;在岳父车祸事发的早晨他精心擦拭的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排气管;以及自己那句轻声的叮嘱——“爸,后车厢有酒,记住千万别边开车边喝酒”;林迈克在心理治疗室内对小能实行“暴力宣泄疗法”;以及他和林迈克隔着玻璃彼此的会心一笑。他也清楚地记得所有故事开始和结束时悬崖般的感受,那每日攻防消磨中情爱的脆与韧,那些黄玫瑰和微风,那些凋零的Jacaranda,他甚至怀疑,他是否真正踏入过他人生中的那条河,毕竟在最初起航时,他只想让酗酒的岳父汽车抛个锚,让偏执的妻子挨弟弟一顿打。可是当大风骤起时,所有事物的航向都不再受他控制了。

“林哥,迈克,我们在玩一个星座游戏,你们加入吗?加入就报上你们的星座!”人群中好动的小伙子在叫嚷着。

伴随着嬉闹声,窗外昆州一年一度的城市烟花表演适时亮起,一朵又一朵“鲜花”在天边绽放又凋落,像个光阴的预言,是一场目眩神迷的空,可那霎时的颤动又如此恒久,真是一种再贴切不过的时光仪式。最后,天空打出了昆州州花Jacaranda的花语——We Are Always Calmly Waiting Old Flame InDespair(我们总是在绝望中静静等待离开的爱情)。

“我们俩啊,都是天蝎座。另外,麻烦你帮我把这封辞职信交给主管。”林森一边说着话,一边绽开了严肃而真挚的笑容。在他的脸上,再也看不到往昔的愁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