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花落
记得那时年纪小,你爱谈天我爱笑。有一回并肩坐在树梢下,风儿在吹鸟儿在叫。我们不知怎样睡着了,梦里花落知多少。
这是三毛写在《梦里花落知多少》结尾的话,多少对于青葱岁月的缅怀跃然纸上,听者无不落泪,读者无不惘然。
这原先其实是一首西班牙的童谣,是三毛在无意中听到,然后凭着记忆翻译出来的。在无数读者眼里,却别有一番风味。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啊。
最早熟识于“花落知多少”的,是因为那首《春晓》。还是在自己懵懂无知的年岁里,记忆里就有了关于这首唐诗的朗朗读书声——春晓: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无数个幼年的清晨都伴随着这首唐诗度过,无数个春天,无数个雨天,都会想起这首诗。这是多么美好的印证,对于我们童年的印证。
过了一个寒风萧瑟的冬天,春天的脚步渐渐地近了。春雨也淅淅沥沥地来了。春困也不知不觉蔓延我们周身的每一根神经。早晨渐渐地起得晚了。都不知道东方已经鱼肚发白,料峭的春日清晨已经开始了呢。天空本应是橙红温暖的亮丽彩霞,但是因了这淅淅沥沥的小雨,现在天空是深蓝深蓝的了。本就困倦的人们更加不觉晨已破晓了。
直到日上三竿,鸟儿清啼婉转,唧唧啾啾的清脆顽皮似孩童的声音才渐渐地将你从深深的睡梦中拉出来。你不情愿地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你终于睡眼惺忪地醒来。你揉了揉眼睛,并没有立刻起来。而是懒洋洋地拉开窗帘,看一眼被一夜春雨洗刷的窗外的世界。
你很诧异,自己为什么没有醒,并且居然沉沉地睡到现在,一夜好梦。你知道,你当然知道,春雨里总是有着怎样的雷声隆隆。你很奇怪,这样响的春雷为什么没有将自己警醒。反倒在几声鸟叫声中窸窸窣窣地醒来了。
你伸了个懒腰,揉一揉眼睛,准备翻身起床。但是春寒料峭,一阵风雨从窗户的缝隙里悄悄溜进来,冷不丁让你打了个寒战。
你打了个喷嚏。想着是谁在想你呢?一想二骂三念,可千万不要再打第二个啦。你想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又将自己单薄的身子骨缩进被子里,即使睡饱了,闭目养神一会会儿也是很好的,更何况春困哪里是喂得饱的呢?
你缩在暖暖的被窝里,想着也许正在想你,而你也正在想的那个人,你微微地笑了,笑得心满意足。
你又想起昨晚做的那些梦来,梦见了多少人多少事呢?连你自己都记不清做了多少个梦了。你只知道,那些梦,都是令人开心的,幸福的,温暖的,回想起来都是会令嘴角上扬的。
你咧着嘴睁着眼睛又在被窝里赖了好久好久,最后终于拗不过那几只鸟儿,你掀开被窝,一往无前地起床了。
等你穿好衣裤,准备去洗漱时,朝窗外一看,却忽然发现昨晚还刚刚含苞待放的花骨朵都不见了,昨日还怒放迎春的花儿也都不见了。
你很惊讶。当然你又想起了昨夜的风雨,在看到满地花瓣的那一瞬间。尽管现在风已经停了雨已经住了,阳光也暖暖地洒满了大地,但是你还是有微微的伤感。因为那一地碎红,让你想起那些春雨春雷中酣畅异常的梦。这些花儿,在你做着美梦的时候正经受着风吹雨打,在你还缩在温软舒适的被窝里的时候,正被风雨刮得漫天飞舞,最后零落成泥碾作尘。
不,没有香如故。你微微地苦笑了一下,带着些微的伤感。春困之后是春愁,春愁之后呢?该是春诗了吧?
于是你坐在床边,拿出笔墨,铺开宣纸,为这些梦里花落的生命写了一首小小的诗——春晓: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你放下笔,抬头看了看窗外,一地落红应犹在,啼鸟不知自在鸣。
你摇了摇头,又想起那个很多年前的早晨,那些很多年前的春日,也是这样的细雨绵绵,也是这样的春寒料峭,也是这样的春雷隆隆,也是这样的春日和煦。
只是物是人非。那个稚嫩的你已经不复存在了,现在的你是很多年前的那个你想要的吗?是很多年前的那个你预想到的吗?你喜欢了很多年的那个她还在么?还是孤身一人么?还是已经嫁作人妇?
你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她。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记得那时年纪小,你爱谈天我爱笑。有一回并肩坐在树梢下,风儿再吹鸟儿在叫,我们不知怎样睡着了,梦里花落知多少。
呵,你笑着。苦笑呢,还是微笑?连你自己也不分明了。你只知道自己忽然很想她,想她的音容笑貌,想她熟睡的模样。
其实,那么多年岁以来,你的两颊都爬满了胡须,你的肩膀已经硬实得足以挑起生活的重担,你的眼角刚毅,你的眼神坚定而柔和,你一直在心里埋藏着一个深深的秘密,一直没有对任何一个人说,包括她。你在心里笑着,像做了一件特别勇敢与伟大的事那样。原来,那个清风拂着树梢,阳光引人入睡的午后,你并没有睡着。
你只是眯着你的眼睛,静静地,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因为呼吸微微起伏的身体,看着她在阳光下粉嫩的脸颊上透明的绒毛,看着她长长的睫毛,看着她高高扎起的马尾,又黑又亮的发丝在清风里微微地动着。看着她别在脑袋上的一个小发卡,看着她一袭长长的白色棉布裙,看着她的白色布鞋,想象着她布鞋里那双小小的瘦瘦的粉粉嫩嫩的脚。
你觉得你很幸福。然后你不再看她。你又眯着眼睛看着天空。
天空是碧蓝碧蓝的,一望无际。湛蓝的天空里几片白云显得那么透亮。它们在缓慢地移动着,缓慢地变换着形状。阳光缓缓地流淌进你的眼睛。你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睡梦里,你又看见了她因为呼吸微微起伏的身体,看见了她在阳光下粉嫩的脸颊上透明的绒毛,看见了她长长的睫毛,看见了她高高扎起的马尾,又黑又亮的发丝在清风里微微地动着。看见了她别在脑袋上的一个小发卡,看见了她一袭长长的白色棉布裙,看见了她的白色布鞋,想象着她布鞋里那双小小的瘦瘦的粉粉嫩嫩的脚。
现在的你回想起那个午后,你是多么自豪与骄傲,因为你没有真的睡着,你抵挡着不断袭来的浓浓春困,只是为了仔细地看着她,用力记住青春年华里的她。
等到若干年后物是人非,也许天各一方的时候,你会想起那个午后,那个那么那么美好的午后。
你慢慢地落下泪来,因为现在的你唯有感叹:梦里花落知多少?
哭泣的骆驼
一片黄沙浩瀚,沙漠漫无边际,杳无人迹。只有狂风卷地起,在这片沙海里发出凄厉的呼号,卷着狂沙狂奔突击,没有方向,没有目的。
在这一片黄沙与大风里,慢慢地闯进了几个缓慢沉重的身影。是几只骆驼,几个人影。
这些沙漠之舟,身上背负着沉沉的货物,一步一艰难地行走在无边无际的沙海里。它们没有怨怼,没有愤恨,也不知疲倦,只是这样不停地走着,走着,走在永远都是黄沙的路途上。它们知道自己注定孤独终生,终生与这沙海为伴。它们知道自己这辈子的使命,那就是不停地走,不停地走,走到自己老死,再也走不动了,便面临着被杀戮的命运。
它们没有抗争,也没有挣扎,它们默默地承受着这些生来便已经注定的命运。
只是,那人类挂在它脖子上的铃铛唤起了它埋葬了千年的意识。在寂静无声的大漠里,这一声声铃声,仿佛是遥远的神意对它的一声声呼唤。呼唤它归来吧我的孩子,呼唤它午安吧我的孩子。
它仍是沉寂无声地一步一步踏在这大漠里。但是每一步,都比原来更有力量。沙漠里会留下它有力的足迹,留下它想要用力歌唱生命的心意。
最后,它仍是老了。老得再也走不动了。被带进屠宰场里,同其他老去的沙漠之舟一起等待最后的命运。
它们曾经同甘共苦,曾经一起走在沙漠之脊上,曾经一起听大漠浑圆落日里的那一声声铃响。
而今,脖子上空空荡荡,身边没有任何声音。每一只沙漠之舟都眼含浊泪,不是因为生命的逝去——因为生命终将逝去——而是因为那曾经陪伴过它们无数个寂静日夜的神的呼唤,而今一片沉寂了。那一声声没有语言的呼喊,曾经激起它们心中多少激荡。
而今,它们唯有老泪纵横地等待着生命的逝去。在屠刀落下的那一刻,它终于呼啸着发出最后的悲鸣,满眼热泪。
然后它终于离开了这个世界,离开了这个生它养它的世界,离开了这片它行走了一辈子的沙土。只留下悲怆的回声与余音在空荡的沙漠里回响,响到那一轮红日深处去。
它终于离开了这些陪伴了它一辈子的铃铛,陪伴了它一辈子的货物,陪伴了它一辈子的皇天后土,陪伴了它一辈子的鞭子,陪伴了它一辈子的民族。
连最后一点余音都断了,它彻底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而这片沙海,生存在这片沙海里的人们,还在世世代代地生息繁衍下去,直到有一天,他们脖子上的铃铛也悄然响起。
三毛来的时候,这片贫瘠的沙漠就已不属于自己。它的名字叫“西属撒哈拉”。那些黄头发蓝眼睛的白种人可以在这里居住,可以在这里开矿,可以在这里设处管理。
不管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没有人问过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它们就这样强势而霸道地进来了。没有说一句话。
三毛要走的时候——当然,并不是三毛自己想走,而是时局所迫——也是因为那些贪心而狂妄的外部势力。他们又开始争夺这片本来就不属于他们的土地,没有人问一问世世代代在这片土地上生存的人的意愿。
他们在谈论着可怜而又可悲的民族自治,在高傲地展示着划分给他们的殖民地,在与其他虎视眈眈地觊觎着这片与世无争的土地的国家开展斗争。他们不是在保护这片土地,而是在争夺这片土地。没有人关心这片土地是否能承受住这样的争夺。
铃铛拴在了这片土地上。这片顺从的土地忽然有了前所未有的力量。世世代代与世无争、只是默默地承受着这个世界加之于他们的一切的民族,终于听到了神意的呼唤,听到了真主安拉的呼唤,听到了每一个鲜红的内心里澎湃的声音。
他们要独立,他们要团结起来,他们要拿起枪扞卫自己的领土。他们不是任人宰割的骆驼。
但是更多的他们认为这是宿命,这是生来注定的东西。他们只求过一个安稳的生活,并不在意接管他们的到底是哪一个国家哪一个民族。
于是当摩洛哥的军队开进这片荒芜的土地时,家家户户挂起了白旗。凡是有家庭有子女的沙哈拉威,都选择了默默地服从,没有人出来抗争,没有人出来呐喊。
就像刘震云的小说《头人》里那样,尽管每个人对于每一任“头人”都存在或多或少的不满,但是没有人愿意得罪他,没有人愿意起来反抗以争得自己的权利。因为在这种境况下,无论是谁接管都是一样的,他们犯不上做无谓的牺牲。唯有在“头人”经过各家门前时,那些捧着碗蹲在门槛上吃饭的人们,腆着一张不会笑却硬要笑的脸,讪讪地说着:来这边,偏那边。
那些所谓的“游击队”,则冒着生命危险,也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冒着被自己的族人仇恨出卖的危险,冒着自相残杀的危险与伤痛,坚持与军队抗争。
他们明知是死,也决定背水一战。因为那一声声神意的召唤,他们知道,神意在呼唤他们家园的回归,神意在呼唤午安吧孩子。
它们大多是游牧的,没有安定的家。因此游击的生活对于它们是轻而易举的。不易的事是,那些安定的有家庭的人们,不但不想反抗,而且很可能出卖自己。这也是最令他们痛心的。
后来呢?后来,他们抗争了。当然,结局并不好。但是那已经够了。他们的抗争是神意召唤醒了一部分迷途之人的证据,他们的抗争证明了这个千百年来默默地承受着一切的民族,是有着自己的独立灵魂的。
他们最终还是死了。死在自己同伴的出卖下,死在自己同伴的蹂躏下。那些亲者痛、仇者快的场景,是所有人都不堪回首的记忆。
在那些接受神意召唤并且勇敢地践行着、争取着神意的生命逝去的时候,三毛听见那一片嘈杂声中,那一声凄厉的无奈的骆驼的长鸣。
那一声悲鸣和那些壮烈的灵魂同在。
三毛最终还是走了,她不得不走。但是她的心里同那一声余音绕梁的骆驼的悲鸣一样,再也不会散去那个昏黄的黄昏的场景,再也不会散去那一声绝望的回响,再也不会散去那些流淌的鲜血,那些争取自由与独立的善良的灵魂,那一声声沉重若铁的神的呼唤。
光影里的各色人生
人到中年,看自己的人生,看这个大千世界,便和以前的自己大为不同了。
小时候,总觉得世界就在那个透明的水晶球里。通过水晶球看到的奇异的小世界就是我们小小的脑海里所有关于世界的看法了。水晶球是什么形状,世界就是什么形状;水晶球是什么颜色,世界就是什么颜色;水晶球里的故事是童话般善良纯洁的,世界就是善良纯洁的;水晶球里的故事是引人落泪的,那么这个世界就是悲伤的。
小时候的看法多么单纯美好。
我们渐渐长大,水晶球也慢慢地褪了颜色。在我们眼里,水晶球不再具有那么大的魔力,它只是一个玩具。一个幼稚的不谙世事的孩童把玩的玩具。已经经历了那么多苦难挫折的我们已经认识了现实,也已经屈服于现实。水晶球对于我们已经不再起任何作用了。
你看,生活就是挺奇怪,当你不想拥有的时候,他会追着给你,当你渴望的时候,上天总会送给你一个不耐烦的白眼儿,还得说上两句让你堵心的话。在经历重重世事之后,心力交瘁的我们也偶尔会坐下来歇一歇。那片刻,也许我们会想起我们曾经带着无数天真美好的梦想与愿望的水晶球,曾经它载着整个世界,带领我们一步一步走出幻想的美好世界。它以它魔力的结束为代价,让我们去认识了一个真正的世界。
这个时候,我们是感谢它的。从来没有过的感谢。因为它在我们不谙世事的时候陪着我们单纯美好,在我们走进世界的时候让我们放心大胆地往前走,不要有后顾之忧,在我们在这个世界里打拼得累了,想要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静下来好好歇一歇的时候,它又重新出现,静静地望着我们,不说一句话,陪我们思绪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