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岂有文章觉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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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陈布雷:岂有文章觉天下(1)

汗漫学屠龙,绛灌学屠狗;屠狗位通侯,屠龙不糊口。

——景耀月《读史感言》

陈布雷的另一面

相比蒋介石,陈布雷的形象更能代表宁波人:矮小、瘦弱、眉目清秀,斯文而聪慧。他的家乡慈溪,毗邻绍兴,他后半生所从事的工作,近乎为绍兴师爷,只是他的性情,有师爷之谨小慎微,而无师爷之刁滑奸诈。如王芸生回忆:“陈为人谦和拘谨,待人接物,向无疾言厉色。每见陈为蒋侍座,低眉垂目,敛手侧座,必有询问,才答数语。那种恭谨严肃的样子,令人看了透不过气来。”恭谨,或如左舜生所言的“极端谨慎”,杨玉清所言的“怕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正是身处琼楼最上层、伴君如伴虎的陈布雷的自全之道。

陈布雷何以自视呢?他的回忆录里,说及自身,总是一片谦辞。他对自己的定位,我印象最深的一则,是“如有人问我自视为何等人,我只有一语曰‘草草劳人’”。“草草劳人”一说,源自《诗经》,原文为“骄人好好,劳人草草”,“草草”者,忧心也。他生于忧患,长于忧患,甚至死于忧患,自谓忧人,当无不可。他还说:世人视我为愚人、庸人、妄人,或者批评我孤僻、骄傲,都没关系,但是千万不可以清静宁谧誉我,这是我的短处,是我幼年时代身体衰弱所养成的一种习性而已。换言之,蒋介石在他五十岁生日之时所赠的“淡泊明志,宁静致远”,乃是他的局限,而非他的志向。

读他的回忆录,才深深明白他的苦衷。原来在中老年的陈布雷之外,还有一个青少年的陈布雷;在幕僚陈布雷之外,还有一个报人陈布雷;在那个恭谨、衰弱如荒烟蔓草的陈布雷之外,还有一个负气、疏狂、濯污扬清、慷慨激昂、指点江山、下笔风雷的陈布雷。究陈布雷之本心,他更愿意做哪一个呢?他这一生最大的悲剧正在于此:他想做哪种人,走哪条路,大多时刻都不由自己。这一半是因他陷入了时代与政治、伦理与文化的激流漩涡而无法自拔,另一半,则因他的性情之柔弱,不得不迁就某些外力,反过来,外力如千钧重压,令他无以挺身,他的心灵在重重禁锢之中愈加柔弱。中年后的他,就像是一片摇曳于政治寒风之中的秋叶,他的命运完全托付于他所献祭的事业。

晚年的陈布雷有多么萧索,少年的陈布雷就有多么昂扬。1900年他十一岁,开始读那个年头最新潮的《时务报》,“虽在可解不可解之间,顾独喜阅之”,十四岁读《新民丛报》《新小说》《警钟报》《浙江潮》等。同年10月,父亲令他参加慈溪县的童子试,他心中十分不愿,却不敢违命,于是去考场敷衍了事一番,结果,151人应考,他排在第151名,被父亲痛斥了一顿。他不服,去参加宁波府的第二场,最终高中第一。从榜尾到榜首的颠簸,正可见他的少年心性之蹈厉奋发。从宁波回家的路上,风雪交加,父亲的朋友孙以文对他说:“不患蹉跌,患不能自奋。”三十多年后,他还清晰记得。

中年后的陈布雷一向谨言慎行,侍立于蒋介石身侧,像一副布满尘灰的静物画。殊不知他极具演说之才。十七岁那年,他在宁波府中学堂读书,开同学会,以学生新道德为题,他登台演讲,想来是过于尖锐,而为守旧的同学所嫉恨,为随后的学潮埋下了引线,他竟因此被迫退学。1912年3月,同盟会宁波支部成立,他是最早一批会员,开成立大会那天,他与徐家光、林斗南等人为选举事宜展开激辩,相持不下,连张申之主席出面调解都不得。赵家艺,曾担任同盟会宁波支部成立后的第一任会长,副会长是陈训正。赵林士夸他的辩论术大有可为,然而其他人却认为他过于倔强,过于恃才放旷。据他回忆:“余斯时年少气盛,自视若不可一世,尤喜演说,每逢会集,辄自登坛,好评骘人,尤力诋彼时学法政者之志趣卑下,至谓法政学校不关门,民国必无治日,以此甚招当时父老之忌。”此处需交代一点,民国初年对法政及其教育的重视程度,相比今日并不遑多让。1912年,浙江一省,就有七所公立与私立法政学校,律师事务所的招牌甚至比酒店还多。在陈布雷看来,政府的管理跟不上,则难免泛滥成灾,故他要极力抨击。

陈布雷有一个老师,姓冯,名幵,字君木。此人的名头虽然不如其弟子陈布雷、沙孟海等人响亮,却是一个相当了不起的人物。他与陈训正(屺怀)、应启墀、洪允祥并称“慈溪四才子”,这陈训正正是陈布雷回忆录里无处不在、堪称他这一生的启蒙者与引路人的“大哥”。陈布雷的四姊,于1912年嫁给冯君木当继室。所以陈与冯的关系十分亲近。冯君木见陈布雷锋芒太露,便教导他说,“少年时炫露才华,只自形其浅薄”;而且,陈布雷的身体一向不佳,如果奔走政治,用不了数年必将过劳而早夭,努力学问,才是正途。这是对陈布雷的当头棒喝,他三省其身,从此不在公共场合轻易发言。

可惜,冯君木的话,陈布雷只听进一半。他学会了缄默,学会了隐忍,却没有学会如何在兵戈扰攘的乱世独善其身,独立支配飘零的命运。冯君木谆谆告诫他不要涉入政治之河,他却在三十八岁那年,不远千里,从上海到南昌,见蒋介石,入国民党,一头扎进了政治的不归路,至死无力回首。

分裂的报人

“慈溪四才子”中,陈布雷与陈训正、冯君木过往甚密,然而,将他引上新闻之路的向导,却非此二人,而是另一位才子洪允祥(号佛矢)。

1910年,正在浙江高等学校读书的陈布雷忽发意气,针对铁路国有问题,给名重天下的杨度写了一封信,同时寄了一份给洪允祥。彼时洪允祥和陈训正在上海办《天铎报》(陈训正任社长),于是将陈布雷此信刊出,并勉励他继续投稿。这对一个初出茅庐的青年学生而言,是一种极大的赏识与鼓舞。由此,“余倾向新闻事业之心益坚”。

陈布雷的新闻生涯,可以1927年为分界线,分成藕断丝连的两块。从1911年起,他先后效力《天铎报》与《商报》,同时为《申报》《国闻周报》《时事新报》等撰文,此时的他,可谓一个纯粹的新闻人,一个“独立与自由之记者”,虽有政治倾向,却无政治立场。1927年他加入国民党后,曾担任浙江省政府秘书长、国民党中央党部秘书处书记长,翌年辞职,回上海担任《时事新报》总主笔,与戴季陶、邵力子、周佛海等党内同志创办《新生命》月刊,但是,此际之陈布雷,犹如去污浊的妓院走了一遭的良家子,其肉身与心灵都受到了惨重的污染,他已经丧失了中立化的新闻立场,成为党指挥笔的政治喉舌,他所写的评论,单从标题来看,如“国军编遣程序大纲”(1929年1月19日)、“编余士兵之遣置问题”(1929年1月23日)等,便可知他在为谁说话,对谁说话。新闻生涯之后期的陈布雷,能否称得上“新闻人”,还是一个疑问。

《天铎报》时期的陈布雷,所写文章多为短评,两三百字,宛如投枪。彼时宋教仁在上海主持《民立报》,陈布雷常去请教,宋问他:何以来报界作事?陈答:为求学问长见闻而来,自信较入大学为有益也。他一生谦逊,不过此言倒非谦辞。二十二岁的他纵然才华横溢,纵然被誉为“二十文章惊海内”,其视野、见识等仍稍显青涩。如论1911年底、1912年初南北和谈,北方代表唐绍仪被开去资格,他则惊呼“战机动矣”(1912年1月4日),因为“两国开战,以召回公使为决裂之开端”;且他认为,和议之前,袁世凯对于民军,畏之如蛇蝎,忌之如寇仇,和议之后,袁世凯则开始轻视民军,欲玩弄于股掌之上——这后半句当可成立,前半句纯属误判,袁世凯对民军,有所忌惮,却从不畏。论战力,东拼西凑、四分五裂的乌合之民军,哪里是军制严整、武装完备的北洋军对手;军事才能平庸至极的黄兴之流,哪里是久经沙场的北洋宿将段祺瑞、冯国璋等人的对手。袁世凯所畏惧的不是军事形势,而是政治形势,同理,孙中山所利用的正是政治形势,而非军事形势。此文结尾,激情飞扬的陈布雷鼓吹“吾四万万人犹有一线之羞耻心者,其速战速战,桑榆可收,补牢犹及”。五天后,他撰“袁世凯听者”(1912年1月9日),警告袁世凯“倘不甘死心归顺,愿提刀勒马一战耳”;一周后,他撰“不战何俟”(1912年1月11日),呼吁“旌旗飞动,民军行矣。蓄志十年,偿之一旦,健儿此日,其快可知。昕夕兼程,水陆并进,念和议之误国,师到之日,慎毋令袁氏免脱。谨以夜光之杯,满贮自由之酒,山呼雀跃,祝马到功成,共和万岁”。这大抵便是书生论政,纸上谈兵,终将流于空言。

陈布雷在《天铎报》,只是小试牛刀。1920年,他重出江湖,任《商报》编辑部主任,这才是他大放异彩的黄金时代。他撰写社论,“渐觉纯熟,自信心亦加强,于政治外渐涉及文化、社会、国际时事及工商诸问题”。民国要人叶恭绰曾说,如今主持社论的人才寥寥无几,其议论周匝、文字雅俊者,北方唯有颜旨微(《益世报》总主笔),南方唯有陈畏垒(布雷)。陈布雷将此言写入回忆录,可见他十分得意于叶恭绰的评语。当然他要谦虚一下,说,论文字识解,在南方,我不如张季鸾,在北方,我不如颜旨微和陈博生。前半句应为他的心里话,他对张季鸾是真心佩服。

陈布雷与张季鸾的交谊,始于他主持《商报》笔政期间。二人因辩难而订交,可谓不打不相识。作为新闻人,年长两岁的张季鸾之巨大成就则非陈布雷可望项背。陈布雷佩服张季鸾的一点,即在于后者能在新闻路上坚忍一心,从一而终,而陈本人,虽然曾为新闻衣带渐宽终不悔,人比黄花瘦,最终却被政治的洪流席卷而去,欲回归新闻而不得,空余一声无力的悲叹:他的回忆录里,处处可闻“心在天山(新闻),身老沧州(政坛)”的哀声;他对接替张季鸾出任《大公报》总编辑的王芸生说,自己从未忘情于新闻记者的生涯;他的夫人王允默回忆,“先夫子常谓:一待国家太平无事,即当摆脱政务,重回新闻记者之岗位,专以文章报国”。可惜,此情只能成追忆,他至死都是一片惘然。

正因对新闻事业念念不忘,所以,当他听说张季鸾北上投奔孙岳,紧忙写信相劝:“今日政治之事,得先生一人不加多,然舆论界万不可无先生。援招隐之义,敢以重回故业为请。”张季鸾回信,有“且请拭目俟之,中国必须有终身之新闻记者,舍我辈其谁”之语。于今来看,张季鸾不负斯言,陈布雷却“愧负死友多矣”。

陈布雷曾评论张季鸾的文字:“季鸾先生实得力于汉人之文,故砥节砺行亦似之。季鸾之文最廉劲峭拔,亦最畅达明快,二者难兼而彼兼之。盖意蓄于内,情溢乎词,料材丰富而洗练喷薄以出之,其最精之技巧,则在单刀直入,先提出明确简单之结论,而阐之以经过精思审择之论证,更贯注以热情,虽寥寥数语,亦常能透纸背;即长文亘数千言,亦耐人咀嚼不尽,所谓‘有感情,有活力’,其论文如此,书翰亦如此。”

抄这段话,意在作一面镜鉴,以勘察陈布雷的文章。他最重要的作品,集中于《商报》时期。如我以为堪称名篇,足可流芳后世的“张吴会晤以后将如何”(1926年6月13日)、“孙传芳主和之索隐”(1926年8月1日)等。他是江南才子出身,文字清丽、俊雅之极,而且言述之间有一种雍容不迫的大家气度,令人读来如饮甘泉,相比之下,张季鸾“有感情,有活力”的文字,有时则如烈酒,直捣读者胸腔。从宣传上讲,自然以张季鸾的文章为佳;以作文之道而言,我更倾心于陈布雷(陈布雷说过:“为文之法,要在深入平出,惟其深入,才能义旨渊微,不同寻常;惟其平出,才能笔致轩豁,使人人能解。”此为至理。不过论陈氏的文章,“深入”有余,“平出”则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