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一折中,刘统勋引用外间舆论,"桐城张、姚两姓,占却半部缙绅",指出张氏登仕者,有张廷璐等十九人,姚氏与张氏世姻,仕宦者有姚孔钅长等十人。并称,查得康熙年间,因王奕清等姻眷仕宦最多,奉旨"三载升迁,不许开列奏补"。今可仿其例,三年之内,除特旨升用外,概停升转。刘统勋所说的张廷玉一门朱紫,权势煊赫,乃朝野共见的事实。张廷玉与其父张英相继为宰辅,而廷玉大哥廷瓒、三弟廷璐、四弟廷瑑俱为翰林,并官卿贰,廷玉四子一孙也都身入翰苑,以至乾隆初赐诗张廷玉有"便将翰苑登瀛谱,唤作卿家世系图"之句,其门第之盛可以想见。刘统勋选准张廷玉作为攻击的第一个靶子,又不涉及他与鄂尔泰之间的恩怨瓜葛,真是高明之至。
在第二折中,刘统勋称讷亲年未强仕,统理吏、户两部,入典宿卫,参赞中枢,兼以出纳王言,趋承禁闼,时蒙召对,属官奔走恐后,同僚亦争避其锋。部中议覆事件,或辗转驳诘,或过目不留,出一言而势在必行,定一稿而限逾积日。请将讷亲所管事务量行省减,并训以气象谦盈之道。这些话讲得何等理直气壮!
讷亲,满洲镶黄旗人,曾祖额亦都十九岁跟随太祖努尔哈赤奠定大清江山初基,身列佐命元勋"五大臣"之首;祖父遏必隆,征战骁勇,顺治皇帝死时,授其为顾命大臣;父亲殷德,承袭一等子世爵,兄弟子侄辈策楞、阿里衮等出将入相者指不胜屈。讷亲在雍正时期袭公爵,未久升御前大臣,擢军机大臣,为雍正所倚重。乾隆即位,以讷亲出身贵胄,年轻有为,办事勤慎,廉洁自爱,命协办总理事务,晋一等公。讷亲被乾隆称誉为"第一宣力大臣",是皇帝心目中未来首席大学士兼首席军机大臣最佳人选,而讷亲少年得志,自恃皇上眷注优隆,难免飞扬跋扈,擅作威福,所以刘统勋说他"出一言而势在必行","属官奔走恐后,同僚亦争避其锋"。可以想见,刘统勋以汉大臣身份,挺身而出批评位尊权重的满洲勋旧,该有多大勇气呵。
而当时乾隆正需要像刘统勋这样无所依傍、有棱有角,为维护和强化皇权不惜粉身碎骨的忠直之臣。乾隆六年十二月初四,将刘统勋两折发给群臣,皇帝为此专门降旨训谕说:"以今日之势言之,若有擅权营私者,朕必洞照隐微,断无不能觉察而陷于不知之理。刘统勋有此陈奏,正说明张廷玉和讷亲的声势还没达到可以钳制人口的地步,此国家之祥瑞,朕心不仅不为之忧,反而转以为喜。张廷玉亲族登仕籍者,经此一番查议,人人皆知谨饬检点,反倒对张廷玉有益。讷亲今见此奏,应当更加留心自勉,至于职掌太多,如有可减之处,候朕酌量降旨。"可以说乾隆给张廷玉和讷亲留足了面子,但谕旨中也语重心长地对他们训诫说,大臣为众所观瞻,见人直陈己过,惟当深加警惕,所谓"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若有些微芥蒂存于心中,则非大臣应有的度量。
非常不幸,乾隆初这两位权势最显赫的大臣,都没有从根本上吸取教训。七年后,经略大学士讷亲在金川军中为乾隆封寄前去的遏必隆刀正法;而此后不到一年,张廷玉则在受尽挫辱、被削去伯爵、罢黜配享后,黯然辞别帝都,回到故乡。
从这个意义上讲,刘统勋又是一位非常了不起的预言家,他懂得盈则溢、满则亏、刚则折、骄则败、富则咎的天道人情,当月晕础润之际,他就预示了雷电风暴将要来临。
乾隆六年以后,张廷玉屏息敛迹,处处以太平宰相自居,鄂派干将仲永檀自超升左副都御史后却忘乎所以,说话不知检点。乾隆七年十二月仲永檀不慎败露了。原来他上折参劾时为乐部大臣的张照时,先找鄂尔泰之子鄂容安密议。乾隆赫然震怒,命将仲、鄂俱革职,拿交慎刑司,令庄亲王允禄、履亲王允祹、和亲王弘昼、平郡王福彭及大学士张廷玉、徐本,尚书讷亲、来保等审明具奏。
鄂容安是鄂尔泰的长子,雍正十一年中进士时还不到二十岁,随即以翩翩贵公子入值军机处,成为国家军政中枢最早一批军机章京。鄂容安小皇帝三岁,看来乾隆对他抱有极大的期望。但鄂容安行为不谨,特别在事涉国家朱批密折制度时,竟敢漠视除皇帝与具折人之外绝不可有第三人知之的成规,私下里与仲永檀就密折内容往复磋商,而且此中隐情竟渐渐传入皇帝耳中,乾隆怎能不震怒?
经庄亲王允禄等王大臣审讯,仲永檀很快供出确实曾与鄂容安商量过密折参人的内容,而鄂容安亦供认不讳。王大臣拟以泄漏机密事务之律上奏。乾隆以为仲、鄂二人往来亲密,仲于未奏之前先与鄂商谋,既奏之后,复行照会,显然系"结党营私,纠参不睦之人",王大臣等拟罪失于轻纵。仲、鄂之案改由王大臣会同三法司--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另行严审。
此案的性质至此急剧升级,看来乾隆有深究鄂、仲之外有无操纵指使者的意图,奉旨审讯的王大臣不敢再敷衍了事了,很快审出"仲永檀参劾张照一事,实由其座师鄂尔泰指使"的重要情节。王大臣见事态严重,就奏请刑讯仲永檀、鄂容安,并将鄂容安之父大学士鄂尔泰革职拿问。
乾隆则认为仲永檀、鄂容安交结事迹已明,无庸刑讯。鄂尔泰亦不必革职。但为此案发布的谕旨语气异常严厉,乾隆说:"仲永檀如此不端之人,而鄂尔泰于朕前屡奏"端正直率",系党庇门生,对其长子鄂容安也未能训其谨饬。朕不忍以此事深究,若以此事深究,不但罪名重大,鄂尔泰承受不起,而国家也少一能办事之大臣。鄂尔泰应该自思:朕从前能用你,今日能宽你,难道将来独不能重治你的罪么?着交部议处,以示薄罚。至于仲永檀,乃"依附师门","暗结党援",情罪甚属重大;鄂容安向言官商量密奏之事,情罪亦无可逭。王大臣及三法司可定拟具奏。"奏未上,仲永檀卒于狱中。鄂容安论戍,乾隆帝命从宽免发台站,仍在上书房行走。
身居朝臣之首的鄂尔泰经此一番打击,虽说有惊无险,但从此屏息俯首,小心翼翼,乾隆十年四月病故,总算全节而终。鄂派官僚一时群龙无首,已不能构成大患,乾隆遂把注意力转向了张廷玉。
张廷玉的辫子可不像鄂尔泰那样好抓。张素以周密谨慎见称,平生信奉"万言万当,不如一默"八字箴言,从不多说一句话,自然很得专制君王的欢心。乾隆比较鄂、张说:"鄂尔泰慎密之处,不如张廷玉。"但后来却真应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这句老话,张廷玉到底还是栽在不慎上了,大概是他老了。
自乾隆即位之后,虽说恩礼隆重,非他人所及,但张廷玉深深地感觉到,像雍正时代那样受到专宠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皇帝真正倚信的,先是满洲勋贵讷亲,后来则是世家勋戚傅恒。乾隆六年刘统勋上疏奏称张廷玉桐城宗族姻亲遍列庙堂,权势过盛,竟得到皇帝的首肯,张廷玉那时心中就充满了失宠的滋味。此后皇帝又一再以警惕"朋党"复萌为名,严词训诫鄂、张收敛形迹,更使他觉得危险日益迫近。
乾隆十三年初,一次借召对政事的空闲,张廷玉以年力衰迈为由,恳请皇上允许他退职还乡。这一年张廷玉已经七十七岁。
果然,君臣之间谈得不很融洽。"卿受两朝厚恩,又奉了皇考遗命配享太庙,怎么可以归田终老?"乾隆稍有愠色,一字一顿地说。张廷玉似乎心气也不顺,回奏不免有和皇上叫板的意味:"宋明两朝配享诸臣也有过年老乞休的先例,且七十悬车,古今通义。""不然。如果说七十必令悬车,为什么史籍又有"八十杖朝"之典?诸葛武侯鞠躬尽瘁,又当作何解释?"乾隆态度凝重下来,语气也更咄咄逼人。张廷玉毫无觉醒,紧跟回奏:"诸葛受任军旅,臣得优游太平,未可同日而语。""又不然,"乾隆一脸不屑的样子,毫不客气地顶回去,"既已身任天下之重,又怎么能以天下承平而自求安逸?为人臣者都以你为例,年高则奉身而退,谁还肯为国家办事?"话已至此,张廷玉只好缄口不语。第二天,乾隆又把头天君臣谈话纪要,以明发谕旨的形式宣布,并解除张廷玉兼管吏部,搞得张廷玉进退失据,狼狈不堪,从此不敢再提退休的事。
第二年秋冬时节,张廷玉精神大减,体力益衰。乾隆命军机大臣前往探视,张廷玉借机婉转乞归,说是否可以暂辞廷阙,让他回桐城老家,待后年皇上南巡时,再赴江宁迎驾。军机大臣如实奏闻,乾隆似乎也动了恻隐之心,就说准了张廷玉原官离休吧!并说眼下天寒地冻,等来春冰雪消融再舟行归里岂不更好。张廷玉很高兴,但静下心一想,身后还准不准配享太庙,皇上没提,而下面与自己不对路的大臣对此颇有非议,就更放心不下了。于是隔天专门前往宫中请见,跪在地上哭求皇上作出承诺,按雍正皇帝遗诏办。乾隆觉得他得陇望蜀,而且所言所行近乎要挟,心里十分反感,但还是应允了。这是十四年十二月初九的事。第二天,乾隆颁发了准许张廷玉原官休致,准其身后配享太庙的谕旨。
皇帝这边做的可谓仁至义尽,无可挑剔,下面就该轮到张廷玉向皇帝表示发自内心的十二万分的谢恩之情了。谁承想张廷玉竟在这关系自己一生晚节的最关键时刻犯错了。他将要为此终生追悔莫及!
时当腊九、腊十,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日子。可能因天气严寒,张廷玉竟没亲去谢恩,派儿子去了。这本不该有的天大疏忽,立即被乾隆抓到了,乾隆于十二日命军机大臣写旨,令张廷玉明白回奏:"你究竟愿意归老,还是愿意承受配享恩典?"这道严旨当天并没有发下来,除了承旨的两名军机大臣傅恒与汪由敦之外,群臣自然无由而知。第二天黎明,滴水成冰,却见张廷玉踉踉跄跄跑到内廷,匍匐申谢。
乾隆顿起疑心,显然有人向张廷玉透漏了军机处的消息。傅恒与张廷玉素无渊源,绝无可能;汪由敦是张廷玉的门生,汪的协办大学士和入值军机处就是由于张的力保,再者,头天命写旨时,汪由敦立即免冠叩首,替张廷玉求情,说如果明发上谕,张廷玉则罪无可逃。就是为了这个,才迟迟没在当天降旨。想来想去,乾隆决定借此时机打击张廷玉及依附于他的党羽。
十二月十三日当天,乾隆即通过内阁明发上谕,先是痛责张廷玉,问他十三日既能跑来谢恩,为什么十二日不能来?问他到底是愿意归老呢,还是愿意承受配享太庙的隆恩?
张廷玉遵旨覆奏称并未得汪由敦私下通信。乾隆不满意,降旨说,即使万一不是汪由敦送信,也必有军机处司员、中书等人送信。并针对张廷玉在朝中与史贻直夙有嫌隙,既经休致,又援引素日相好之门生汪由敦以照应自己的利益这件事,向全国臣民宣谕:"大臣等分门别户,衣钵相传,这岂是盛世所有之事?我大清朝乾纲坐揽,朕临御至今十有四年,事无大小,何一不出自朕衷独断?即月选一县令,未有不详加甄别者,难道大学士一官而不慎重详审,听张廷玉援置私人的吗?"谕旨仍令张廷玉一一明白回奏。
被逼到墙角无路可退的张廷玉,以"请交部严加议处"覆奏,大学士、九卿遵旨议以张廷玉应革退大学士职衔,并削去伯爵,不准回籍,留京待罪。
张廷玉虽然保住了身后的配享和生前的大学士,但伯爵被削去了,使他在大小臣工面前丢尽了脸,但乾隆还是觉得心中的恶气没吐净,他还要抓住张廷玉的破绽,在他回籍以前再狠狠地教训他一下。
第二年开春,张廷玉以为皇帝答应他回归故里的时候到了,没多加思考就奏请南归。当时皇长子定安亲王永璜之丧刚过初祭,乾隆以张廷玉"曾侍朕讲读,又曾为定安亲王师傅,而乃漠然无情,一至于此!"命张廷玉自行具折回奏应否配享。乾隆说:"今日详阅配享诸臣名单,其中如费英东、额亦都诸臣,都是佐命元勋,汗马百战,其中鄂尔泰配享太庙,已觉过优,但他尚有开辟苗疆、平定乌蒙及经略边陲之劳绩,而张廷玉在皇考时仅以缮写谕旨为职,这能算什么经邦治国的勋迹,凡娴于笔墨者都能轻松胜任之。自朕御极十五年来,张廷玉不过旅进旅退,毫无建白,毫无赞襄。上年朕许其休致回籍,张廷玉竟奏称恐身后不获蒙配享之典,要挟朕一言为券。为何如此急不可待?说穿了就是信不过朕。仅此一点,其居心已不可以对天地鬼神,又怎么可以冒赝配享之大典?设使皇考尚在,见张廷玉今日之行为,也必将收回成命。张廷玉不但得罪于朕,而且得罪皇考在天之灵!"乾隆命将这道谕旨及配享诸臣名单令张廷玉阅看,应不应配享,让他自行具折回奏。
到这时张廷玉才如梦方醒,他立即回奏,乞罢配享,并请治自己之罪。经大学士等议奏,张廷玉不仅应罢配享,而且大学士职衔也应一并革去。乾隆命照所议罢配享,但免革大学士。
可怜张廷玉三朝侍君,以冰渊自凛,五十年如一日,竟因一时糊涂,触犯上忌,最终还是削伯爵,罢配享,灰溜溜地回到桐城老家。
空前的文字狱
以文字罪人为特征的文字狱,在中国由来已久,并不是清朝的发明。清朝的文字狱也并非只是乾隆在做,但乾隆当政时期,文字狱之频繁,不仅在有清一代,而且在整个中国古代都堪称空前绝后,而乾隆手段之恶辣和苛刻,恐怕连他的父亲雍正在内所有的专制帝王都只能相形见绌。
乾隆一生究竟制造了多少起文字狱,确切的数字恐怕可能永远也搞不清楚了。不过,在他统治中国的六十几年间,有案可查的文字狱至少在一百三十起以上,比起康熙朝六十一年间的文字狱不超过十起,雍正朝十三年间的文字狱二十几起,数量显然有急剧的增加。
有人会说,乾隆朝没有大规模的文字狱,镇压、屠杀的手段也没有康熙、雍正那样严酷。这话不无道理,但不全面。像庄氏《明史》狱、《南山集》案和吕留良案那样的大案乾隆朝的确没有。乾隆在统治手法上讲究"宽严相济",反映在处理文字狱案时,一旦收到了杀人立威、臣民震怖的效果,就总是把"不为已甚去已甚"之类的话头挂在嘴边,宽赦几起实在荒唐的文字狱,甚至降旨训斥几个多事的官员,表示自己并不想把事情搞过了头。乾隆二十三年,有个御史上折说收藏野史之类的事不应该照"逆案"严办,乾隆为自己辩护称,你们看是我处理胡中藻案严呢,还是"皇祖"康熙皇帝处理《南山集》、"皇考"雍正皇帝处理吕留良案严?言外之意甚明,是说他比较宽大。如果以上述三个案子而论,乾隆的话并不错,但若换个角度分析的话,又另当别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