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的新藏路,到底有没有贯通硫黄达坂南北两侧?请教过很多自称对克里雅很熟的本地人,答案也不尽相同。如果有机会,再上克里雅做实地考察。
顺着牛蹄印,连滚带爬地下到谷底,这才觉得有点饿,一看时间已经下午三点多。随便吃了点儿东西接着赶路。吃完东西就顺便把自行车左边的脚踩板卸了下来。
这一带的公路遗址还保存的比较完整,虽然逢沟必扛,但不管怎么说,让人感觉还是在路上。
六十年过去了,哪怕从山上下来的一个小水沟,也足以在路上开凿出一两米深的沟壑。最难通过的就是这种小水沟,跳又跳不过去,扛车要么下不去,要么上不来,要么下去后别在里面转不过身。
这需要耐心,否则会让人抓狂不已。
公路是公路,不过却是难以想象的公路,因为在这个沿河岸凸显出来断断续续的平面上,已经堆满了从山上滚下来的落石,而且石头还在源源不断地滚下来。
如果没人告诉你这是公路遗址,也许你想象不出这是一种什么地貌,生出如此模样。
现在正是冰雪融化的季节,山顶被积雪压了大半年的石头,在积雪融化后显得很活跃,随时都准备一跃而下。
在这一段“路”上,两边的山体相对来说还比较开阔。落石滚下来还能提前看到,避让的机会还是很大。所以对于落石,并没有感到太大压力。
这是相对于阿什库勒盆地来说,一片海拔更低一点儿的高原。
对于需要不停扛车的这一事实,早就有心理准备,杜一曾提到过。我当时觉得,这路也不过如此。
在这样一条公路上,还得不停地“找路”,因为乱石堆里无法推车通过,必须找到相对来说障碍最少的途径。
今天很感谢野牦牛同学,它的脚印让我省下不少找路的时间。
这个庞然大物一点儿也不笨,它走的路是最平坦、最平顺的路,我不知道它是通过什么去判断和识别的。
也许这条路上本来就还存在另一条路,只有这些动物们知道。一路上有野牦牛相伴,心里很踏实。
今天没有目的地,走哪算哪,到哪天黑就在哪里扎营,所以也不关注时间。
走了多久也没太注意,这时“路”没有了,随之进入一条宽阔的河床。
河床里没有水,石头不是太大,而且越到下游石头越小,这样的河床很适合推行。
这段路走得很快,心情也很好。
只是陪伴我大半天的野牦牛同学的足迹消失在河床上,心里隐约觉得有些失落,我还几次试图专门去寻找,想知道这个孤独的东西去了哪里,但都没有结果。
虽然有可能真正碰到它的时候,汗毛都会竖起来。但在这种人迹罕至的无人区,内心是多么希望有所依托,哪怕是依托于可能伤害自己的野牦牛。
我和野牦牛,是这片荒漠里仅存的两个生命。
离杜一的航迹越来越近,心里一阵狂喜,也许上了杜一的航迹,前面就是平坦的大路,虽然明明知道不太可能,但还是在不断地给自己希望,也告诉自己要接受失望的后果。
终于与杜一航线交叉,尽管没有看到平坦的大道,但可以肯定的是,我现在已经站在一条正确的路上。
这个地点在地图上被标注为苏巴什,是当年修路部队的另外一个重要指挥部。
在这里的河床上已经开始出现水的痕迹。但是站在河床上东张西望了一阵后,并没有发现有像指挥部遗址的地方。又向前走了大概五分钟,发现高出河床两三米的地方似乎是一个长长的平台,我决定爬上去看一看。到了这个平台的底下,发现很多条通向平台上面的路,应该是有人频繁从平台上面下到河里时踩出来的。
虽然看上去年代已经很久远,但都还保持着原来的面貌。从小路上去,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大片开阔地,开阔地的远处是延伸向远方的路基,眼前便是我一直在找的指挥部遗址。
这片遗址的规模要比冰河旁边的那个遗址规模大得多,保守地估计怎么地都有一两千平方米。
和冰河旁遗址相同的是,所有一切都已不存在,只留下这些断墙。
可以想象当年的人们,穿着和我现在一样的棉袄,腰里捆着皮带,脚上穿着大头鞋,从这里进进出出,忙忙碌碌的情景。
历史,这就是与我们离得很近的历史。六十年,可以很漫长,也可以很短暂。
下到河床,把自行车弄上平台上。拍照,继续前进。沿着路基一直往前走,接下来是我的第一次回头路。
走着走着,到了断崖上。路基被水彻底冲走了,一点东西都没有留下。下不去,只好往回走,往回走了几百米,有一个地方看上去像有人从那里下去过,于是我便也跟着下去。
下到河床上一看,这才走了没多远,怎么河水已经这么大?
这是一个我到了傍晚才明白的现象:这里的河水到下午四点钟以后就开始上涨,而且越涨越迅猛,后半夜甚至第二天上午又开始回落。
这是高原雪山一种特有的现象,因为冰雪从中午开始融化,到下午才能流进河道,所以河水便从下午开始上涨。晚上冰雪又会重新冻上,河水也就开始慢慢回落。第二天又如此循环。
第一次脱鞋过河。冰冷、刺骨。上岸后感觉就像有人在拿镊子从腿上拔汗毛。
如果就过这么一次也就罢了,但是让人不能接受的是,过到河左岸,走了一百米,甚至几十米,又要重新回到河右岸。
回到河右岸,走不出几步,又得过河。冰冷刺骨的河水里扛着满载行李的车,挑战着人的各种极限。
这时开始进入峡谷,路基几乎全部不存在,只能偶尔看见几米十几米,但还和我无关,根本不可能到上面去。
两岸的山体越来越陡峭,有些地方陡峭到几百米的山体几乎垂直于河岸;河道越来越狭窄,落差也开始越来越大,河道里也变得越来越难走。
河道里布满了小则箩筐、大则房子那么大的石头。
让人压力最大的还不只是这些,毫无征兆直接从天而降的石头才最要命的!
每次看到石头掉进河里水花四溅,或者砸到岸边破碎后四处飞散,我的心都会缩成一团。只需要鸡蛋大个石头砸在我头上,我便会永远也回不了家。
家,在漫漫克里雅路上,第一次想到家。
家对我来说很简单,父亲,母亲,还有嫁出去的姐姐,就是我家的全部。
无论走得再远,牵着我的绳子永远都是家。无论这个家简单与否,它都是我的家,我的根。
无论如何,我一定要回去,是活着回去。这也是后来一直支撑我的信念。
下午的水很冷,我担心冻坏脚,每次过完河都要把凉鞋换下来,尽管麻烦,但不得不这样。
水越来越大,过河的频率也在不断地增加。过河就得扛车,不过河也要不停地扛车,这对体力是很大的考验。
出发前,丁丁问我:体能和经验,你觉得哪方面你更有优势?我想了想说:哪方面都没有,就是皮实禁整而已。
现在看来,再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就会被整垮。
峡谷里的路没有最难走,只有更难走,也没有最危险,只有更危险。
我只有尽量调整自己的状态,焦虑和恐惧是造成精神崩溃的关键因素,而在潜意识里,这两种东西我都有,我必须控制它们。虽然没有办法将它们压制,至少不能让它们放肆膨胀。
七点多,水已经开始没过膝盖上了大腿,而且河水更加湍急。
在这种情况下,整车扛过河的可能性已经不太大,必须卸下行李分几次过河,无形之中又增加了过河的次数,而且对我的手指也是一种残忍的折磨。而关于不断落下来的石头,不可控制也不可预料,随它去吧,反正生死由命了。
河的左岸,有一段没垮完的路基,看上去还很长,至少有一百多米,离河床也不高,我决定从上面走,费了很大力气才把自行车搬上去,上去一看路基上尽管全是石头,但还是能找出空隙,这样就可以推车过去,而不需要用扛的方法。
路基走到头我傻了:路基在这消失后,留下一道十几米高,像悬崖一样的坎!
如果不想活了就可以从这直接跳下去。我放下自行车,回去找到下河道的路,路似乎就在我上路基的地方,那就意味着这段路白走了,必须回去,重新回到河道里。
我麻木地坐在地上,下河道里还得踩着水到河的对岸,现在的我已经筋疲力尽了,只能望水兴叹。水现在已经很大,在河道里发出轰轰的巨响。再说,我现在的状态已经过不了这条河,于是我决定在此过夜。
环顾四周,这里非常不适合扎营,整个河道不足十米宽,两岸都是陡峭的如墙壁一样的山体,这也是最容易产生落石的地质。
当我对山体落石最近的活动情况进行考察时,吃惊地发现地面上的土里有被石头砸出的新痕迹,也许就是在最近这两天刚砸的。
我大惊失色,决定换个地方宿营。
换个地方,我又能去哪里呢?回想这一路,似乎只有这里有一个平台。
时间还早,要不我再往前走走,看看前面有没有开阔地。这样做风险也很大,如果天黑前找不到开阔地,而且连现在这样一个平台也找不到,那将会是什么样的后果?我无法想象。
我拿出平板想在Google地图上查看一下前面的地形,结果半天都没法确定我现在的位置,也就是说现在的卫星信号非常差。我又打开GarminGPS,开阔地能收到十二三颗卫星信号的GPS,现在只能收到一颗卫星信号,第二颗时有时无。最终我不能确定自己的位置,这也足以看出这条峡谷到底狭到了什么程度。
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在这将就了。
决定在这搭帐篷后才发现这里虽然平,但到处都是大石头,没有足够搭帐篷那么大的空间,真是郁闷到了极点。
最后不得不动手搬走很多石头,才勉强摆下帐篷,而且帐篷的右下方还有一个高高凸起的但无法拔出的石头,没办法,只好将就吧。
搭好帐篷,没打地钉。这是除了界山达坂那晚后唯一没有打地钉也没有采取其他措施的一晚。
现在我也没想清楚那晚为什么不打地钉,或许在那样的时候,有无地钉已经变得不重要了。自行车从来都是躺着过夜,但这晚我把自行车架在了帐篷靠山的那一面,心想或许石头下来的时候它还能帮我挡一挡,这是我唯一可以做到的防范措施。
晚上吃了些什么,现在完全不记得。尽管很疲惫,但却没有一点儿睡意,也许是因为潜意识里的恐惧在作祟。
忽然听到哗啦啦的一声,我意识到情况不好了,连忙爬起来。这是山体垮塌的声音,因为这里水声很大,一般的落石是听不到的,这动静太大,吓得我不轻。
我第一反应就是要钻出帐篷,一是出去弄清情况,二是决定是否需要逃跑避让。
当然,如果垮塌发生在我的正上方,估计我还来不及想到这些就已经去见王将军当年留下的那些兄弟去了。
当我拉开两道拉链,撩开帐篷钻出来时,一切都已经过去。我只看到零星的几个小石子不紧不慢钻入河里,和山谷里升起的烟尘。我根本不能判断这一次垮塌是发生在我后面的山上还是对面的山上。
现在叙述这个情节,我自己都好像觉得是在编造故事,为什么偏偏就在那时那地发生那样的情况?
没有必要去研究它为什么会发生,事实上它真的就那么发生了,庆幸的是我没有成为那里的孤魂野鬼。
我靠着身后的大石头慢慢滑下,一屁股坐在地上。
我不知道今晚还会不会继续发生垮塌,如果发生,它将发生在哪里?今晚,注定是一个不眠夜。
这时又想起了那些本来不应该想起的事情,2008年,这里也曾发生过大地震。就现在这里的地壳,不需要它打喷嚏,只要咳嗽,我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一想到这些,我明显地感觉到后脊梁骨里有一股凉气自上而下窜出,大腿在强烈收缩后开始颤抖。
我支撑着站起来后又扑通跪倒在地,祈求老天保佑。现在回想这些,似乎也是刻意虚构出来的情节,因为它如此夸张。
我一直以为我是个可以把生死置之度外的人,然而,在死亡面前,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如此卑微。
对于任何生命个体来说,不管他(它)有多强大,生命对他(它)来说都只有一次。
再次回到帐篷,根本无法合眼,和抱着老马的腿那晚一样,心里忐忑不安。
那晚是担心一个路人的生命,而今晚担心的却是我自己。
我一直祈祷:只要老天让我活过今晚,我就一定能走出这条峡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