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孤独的克里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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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6月5日(2)

快看快看,装载机来了!老马吆喝完之后,我们都伸长了脖子翘首观望,却发现老马自己躺在小床上一动不动在手机上看老婆照片。

呼,又上当了。这个坏人老马我对老马同学戏弄革命战友的行为表示“愤恨”和“抗议”。

藏羚羊没事就到那边晃来晃去,弄得我们心神不宁。如果你们不是保护动物,哼哼!不过不是保护动物我也拿你没办法,因为我没枪。

装载机真的来了,真的来了,这回是真的!

湖北人也开始整蛊人,他说完自己还有模有样地比画装载机的位置,又弄得大家空欢喜一场。

世界上最折磨人的事,莫过于等待。世界上让人最难过的事,莫过于等待无果的失落。这是一个心情不停起起落落的一个下午。

五点六点,装载机和匹卡没有出现;七点八点,装载机和匹卡还是没有出现,到九点钟仍然没有任何动静。大家不再期盼,装载机和匹卡今天能回来的可能性不太大了。

我们都悲观地认为,昨天匹卡也陷在了路上。装载机有没有得到修理,修没修好,都不得而知,更不要说过来营救我们。

我们唯一的希望就是有另外一辆装载机或者大卡车路过,顺便就把我们给救起来。

但是这种可能性也是若干天才一遇,甚至有可能今年都不能再遇得到。因为这个季节,草地里行车极易被陷住,很多车开始选择从民丰进入。

大家的情绪都很低落,晚上的东西已经不够吃,明天就更没什么东西可以吃了。谁也没有心情去烧开水,再说方便面也不够一人一袋,就着中午剩下的凉开水,大家把方便面和馕饼全解决了,明天的事只好留到明天再说了。

老马在车上放起了音乐,婉转而凄凉的青海民歌,老马和他表弟都在跟哼。夕阳把卡车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犹如此时大家心里的惆怅。

直到若干天后,每到傍晚,那些青海民歌都会在耳畔响起,婉转而凄凉。

十点了,太阳还没下山,大家已经准备睡觉。今晚我让老马的表弟睡床,我睡副驾驶,老马不同意,说小孩子家吃点苦没啥。我坚持要让小兄弟上去睡,老马没办法,最后他决定他也下来睡,让湖北人和他表弟睡上面。

装载机来了装载机来了!老马又兴奋地喊,因为上当的次数多了,这回我们谁也没理他。

他喊了两嗓子见没人理他,他便自己伸着脖子,有模有样地观望。

我还是有点想看看是不是真的,只是不能上了老马的当,让大家笑话。趁大家不在意,我偷偷地望了一下,东边的地平线上,夕阳的照耀下果然有一个黑点,移动的状态和速度不太像藏羚羊。

我不由得喊起来:喂喂,你们看一下,那是不是真的是装载机?另外两人从床上爬起来,观察了一会儿,湖北人说是藏民的摩托车。

正说着,就看到黑点前面反射出一道光。这下可以肯定,那不是藏羚羊,至于是摩托车还是装载机还待进一步确认。

黑点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一个庞然大物。

所有人都跳下车去,站在河滩上欢呼。装载机终于冒着黑烟,以一种救援者特有的英勇气势停到了我们跟前。

看到救兵终于来了,大家都异常兴奋。

我以为要挂钢缆,结果装载机师傅说用不着。老马上车打着火,鸣了一声喇叭,装载机在后面铲住货厢,往上一提往前一推,两秒钟就把卡车从河里撬了出来。

装载机师傅说匹卡在前面的小山包上没下来,怕下来陷在草地里,所以就在那里等我们,老板也在车上。他们相互解了一下情况后,我们就开始继续前进。

原来匹卡昨天并没有被陷住,只是修装载机并没有想象的容易,昨晚一直加班到两点多,今天又整整搞了一天才修好。装载机修好后他们就马不停蹄地赶回来营救我们。

重新上路的感觉真的很好,无论快与慢,只要在前进,心里就踏实。

卡车和匹卡在小山包上汇合。

老板,就是老马的表哥老韩,韩哥。老马对韩哥说,我不能坐卡车了,得坐匹卡,这样会好受一些。

韩哥说:那就让我坐卡车吧,我也好看着你开车,别又整沟里去了。韩哥这话说得半真半假,老马嘿嘿地笑。

对了,忘记说我肋条的事。由于昨天干活用力太大,受伤的肋条或者说是排骨今天疼痛加剧,在卡车上太颠疼得直想下来走路。

我坐到匹卡上,湖北人也跟着上了匹卡。开匹卡的司机没见过,据说是昨天开北京吉普从里面赶过来的。

我一看我放在后排的背囊不在,后面货厢里也没有。就问司机我的背囊哪去了,他说在修车的地方,放北京吉普上了,车没有开过来。

意思就是说我不可能在遇到库尔勒人的地方下车了,除非背囊不要了。背囊不要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所以只有赶到他们修车的地方去。

天慢慢地黑下来,远处群山的轮廓一点点被黑夜浸泡,最后消失在漫无边际的夜里。

我坐在韩哥刚才坐过的副驾驶上,旁边开车的小伙子叫马海三,后来给我留电话号码知道的。他比我小很多岁,听谈吐应该是念过很多书,是他们这一行人中最有文化的。上车小马就问我:“你信奉的那个教叫什么教来着?”

这句话把我问得很瞢。

“此话怎讲呢?”我问小马。

小马说昨天听他们说半路遇到一个骑自行车的人,据说是信什么教的。

我告诉小马,我什么教也不信奉。我问他为什么会把我跟信教联系到一起?他说如果没有宗教信仰,是不可能这么执着的,出都出去了还跑回来。

我觉得小马的猜想也不是没有道理的,没有信仰的人不大可能会冒着生命危险在这里艰难行走。

既然不信教,小马就开始毫不客气的数落我:“你说你这么大老远跑到这么危险的地方来,图个什么?你爸你妈不担心你?你老婆能放心你?你要有个三长两短,你说你对得起谁?你中了邪了吧?你看我们,如果不是为了挣钱,鬼都不愿意上这来。五千多的海拔,尿个尿一次都尿不完,喘好几口气才能尿干净,前列腺都整发炎了!”

我想笑,非常想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事,尿个尿有那么困难吗?见小马一本正经的样子,我不能笑,我在黑夜里捂着嘴。

小马说继续说:“跟我们去矿上吧,你想待多久待多久,有车出去了你就跟他们一起出去。这路太危险了,据说过了硫黄达坂,深山峡谷连路都没有,会出人命的啊。”

我默不作声,我能说什么呢?Martin、JanneCorax、Nadine和杜一,他们安全地出来了,但我不是他们。我的行程是与艰难险阻密不可分的,我不敢保证万无一失。这就是我的旅行,我的生活。

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不说话。忽然小马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低声地说:“就在一个礼拜前,我亲眼看到一个生命的消失,而且和我不无关系。我们的装载机师傅,还没有到达矿上,半路就走了。”

小马痛心疾首地说:“如果在他刚出现不适的时候,我就阻拦他进来,或者直接把他送回去,他就不会把命丢在这时了啊。他说他家里有难处,进都进来了,多少挣点钱再回去吧,我没想到,结果……”

生活,对大多数人来说,都是沉重的。“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是一句具有明显贬义的谚语。现实中,大多数人不是贪财致死,而是被财逼迫而死。如果装载机师傅不是因为家里困难,他便不会上这来工作。他不上这来,也许就不会死在这里。但是现实生活没有“也许”。

人们都觉得生活不容易。但是如果他们知道,还有人为了养家糊口,为了一日三餐,而搭上自己的性命,那么,他们会不会重新认识自己的生活,多一些满足,少一些抱怨呢?

小马哽咽了,讲不下去了。我安慰他说:“你也别太难过,这些都是命中注定的,他注定要死在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小马停顿了一会儿,然后神情黯然地说:“我也一直这样想,一直为自己开脱,可是,怎么都逃不掉良心的谴责,是我带他进来的啊,他走的时候我就在跟前,我却无能为力。他倒是走了,却留下一个神志不清的老父亲和一个五岁的孩子,罪过啊。”

“你也别太自责,你尽力了。”我不知道我还能说些什么来安慰他。没有经历过这种生死,我不能体会他心中的痛。

窗外漆黑一片,我陷入了无边的沉思中。

小马说:刚才我说你的话你别往心里去,也要往心里去啊。“不往心里去”是你不要责怪我说话不好听,“要往心里去”是要把我的话当回事,千万不要再一个人往里走了,把命搭在这里不值得。你听我的话,跟我们去矿上吧,你愿意在那里干活更好,反正我们也需要人手,老板也喜欢你赏识你。

小马果然是个有文化的人,说话有条有理。面对小马,我无言以对。是的,还有什么比生命更可贵更重要的东西呢?我沉默着,我不愿意在此时此刻和小马探讨追求和理想。

他懂生与死,但他不懂我。

路上不好走,不是坑就是包,太颠簸装载机走不快,我们只好走走停停地等装载机。到达邦达错北面的小山坡,已十二点多。

月亮从湖边升起,照得湖面像大海一样波光粼粼。匹卡在一个小土包上停下来,我久久地注视着这个前几天刚刚经过的湖,没想到我会再次来到这里。

邦达错,如果想来,什么时候都可以再来,再来第三次,第四次都没问题。但是,有些人,有些事,错过就永远不会再来。忽然非常非常想念一些人,想念那些已经沦落天涯的过客。

对于某些人来说,我已人在天涯。敢问天涯在何方?天涯就在邦达错。

继续前行二十分钟,再走就是我完全没有走过的地方。淡淡的月光下,只能看到山的轮廓和白茫茫的雪。漫漫克里雅之路,我不知道我错过的是不是最美的那一道风景。

到达克里雅最后一个山口红山达坂前,应该还要经过很多个高度不算很低的山口,匹卡数次离开雪地,又数次回到雪地,也数次陷在雪地里无法自拔。

到达他们修车的地方,我以为我的坐车行程可以结束了。结果到那一看,北京吉普已经不在原地。换句话说,我的行李也跟随着吉普一起消失了。小马估计,吉普已经向红山达坂去了,因为明天早上所有车都将在那里集中。我只能跟着小马坐车到那里,拿回我的行李,继续一个人上路。

红山达坂还有一辆装满柴油的双桥大卡车,因为坡陡路滑,不借助装载机的力量,卡车根本无法单独翻越克里雅山口。重型车辆翻越克里雅山口,是件充满艰难和危险的事,一旦出事,后果就是车毁人亡。所以,所有车辆都要赶在明天早上冰雪融化前赶到红山达坂,在那里参加克里雅山口大会战。

迫不得已,我不得不坐车到红山达坂,明天早上一起参加淘金者们的克里雅山口大会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