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4年,为了表示抗议,黄逸梵决意和张爱玲的姑姑张茂渊一道出国。张茂渊也是新派女性,反对哥哥而支持嫂子。那一年,黄逸梵已经二十八岁,还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是当时出国中的“异数”,说她“不安分”,“进步女性”的都有,张爱玲则很佩服母亲的勇决。她后来说:“我一直是用一种罗曼蒂克的爱来爱着我的母亲,她是个美丽的女人。”她去法国的时候,张爱玲只有四岁,她还不懂人世悲欢离合下所隐藏的沉痛和哀伤,像绵绵的秋雨,洒得人心头好冷。
后来,她回忆母亲起身时的情景说:“上海的那天,她伏在竹床上痛哭,绿衣绿裙上面钉有抽搐发亮的小片子,佣人几次来催说已经到了时候了,她好像没听见——她睡在那里像船舱的玻璃上反映的海,绿色的小薄片一闪一闪,是海洋的无穷无尽的颠簸悲劫。”
这个世界上,女人本身就是弱者。不管体力、精力都不如男人。黄逸梵无止境地痛哭,是对自己婚姻的绝望和控诉。但不管是封建社会,还是那个新旧交替的年代,都无力在根本上解决这样女子不幸的命运,尽管她丢下儿女出国了,亦只是暂时的逃避,黄逸梵清楚,张廷重更清楚。
她走了,张爱玲会跟弟弟张子静坐在花园里,数着秋风下的残叶,一片一片,脱离了母亲的怀抱,它们的孤单与迷茫,只有它们自己明白。而他们姐弟俩人的苦楚又会有谁知道?风是无语,叶是无情,张子静曾对姐姐说,他不知道“母亲”这个词代表的具体含义,他从来就没感受过母爱。张爱玲不知道怎么安慰弟弟,因为“爱为何?”她亦不知道,抬头望着树上鸟巢里的小麻雀。雀妈妈也怀孕了,在那叽叽喳喳地唱着歌,她在期待新生命的降临吗?她想要雀宝宝吗?如果要了,会爱吗?要是爱着就不会离别了吧?
我们每个人都对生命产生过质疑,也曾想狂喊地询问苍天,为什么生命的旅程充满着艰辛和苦难,为什么拼了命地去争取,最终亦是两手空空。他们说人生如戏,入戏了,被“戏”本身捉弄嬉戏;出戏了,亦把一切归还于“戏”。闭上眼,期盼来世不要为人,甘愿做个石头,可以安静地,踏实地过一次。
黄逸梵走了,张廷重马上把外面的姨太太迎进了门。姨太太本是妓女,绰号老八。一进了张家,张家立刻变得很热闹,时常有宴会。姨太太性情暴躁,看着张爱玲站在张廷重身边念书,便亦教自己的一个侄儿读书,背不上就恣意打他,一张脸常常肿得眼睛都睁不开。姨太太和张廷重也吵架,有次动手把他打了,用痰盂砸破了张廷重的头。于是,家族里有人出面说话,逼着她走路。张爱玲坐在窗台上,看着大门里缓缓出来两辆塌车,都是她带走的银器家生。
太太走了,姨太太也走了。这个家里很冷吗?谁都留不住?不知道那时,张爱玲会不会意识到自己将来亦会从这里逃出去,没有一丝留恋和牵挂,比他们任何一个走得都凄绝,都干净!
有人说,不管处在什么时代里,童年都该是美好的。张爱玲的童年婢仆簇拥,娇容华贵,这里充满鸦片燃烧的雾气,一团团,一簇簇,像迷离的花。花里没有母亲,只有张廷重坐在那里,头上搭着一块湿手巾,两眼发直,不知道他终日想些什么?未来?过去?或者是死亡?因为打了过度的吗啡,他已经几次跟死神交锋。32岁,人生的黄金年龄,他却恣意地浪费,布满暮气沉沉的况味。
张廷重本来在津浦铁路局做英文秘书的职位,是个闲差,并是在他堂兄辖下单位,张廷重就更加放肆,根本没去过,加上吸鸦片,嫖妓,与姨太太打架,弄得声名狼藉,影响了堂兄的官誉。恰巧1927年1月堂兄又被免去交通部总长之职,张廷重失去靠山,只好离职。
这件事情对张廷重打击很大,终日阴气沉沉,张爱玲不敢靠近他,总会找亲戚中的一位被称为“三大爷”的老人,他永恒地坐在藤椅上,就好像长在那里似的,并且永远重复一个问题:“认了多少字啦?”再就是:“背个诗我听!”“再背个”每次听到“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就流泪。
张爱玲会悄悄退出来,年幼的她不知道什么是亡国,更不清楚老人在哭什么?只知道身边的人都不会笑。抬起头,看看天,天依旧是蓝的,像块洁净的大台布,阳光细细碎碎地扬洒在上面,很美,可是这样美的世界为什么从来不能叫人欢乐呢?
张爱玲幼小的心在冰冷中慢慢沉寂,她时常会萎缩在黑暗的角落里,和父亲张廷重保持一样的姿势发呆,只是她知道自己想些什么,她想着未来,想着树上那只小麻雀,它的童年快乐吗?
如果可以,张爱玲也想做只小麻雀,在父母的关爱中幸福生活;如果可以,她愿意给出漂亮的衣服,香甜的糕点;如果可以——只可惜世界上没有“如果”的立足之地。这些虚拟的,不切实际的东西,在现实面前如此苍白无力。张爱玲明白,所有人都明白,可是就算把“如果”丢进黄河,亦不能阻止它们所散发出来的致命的诱惑!所以人们都抱着幻想,每天都在期盼,等待。如果可以——
亦曾渴望
那一年张爱玲8岁,生活仿佛一直对她展示着腐烂、颓败的一面。那里没有阳光,布满着墨绿色的苔藓,湿湿的,滑滑的,轻轻踩上去,就会被心存的那一丁点希夷绊倒,手脚酸痛。所以张爱玲会选择安静地坐下,看着这个阴冷的世界,她希求人世完美,可完美在哪里?
张爱玲8岁的时候,那个****的年代发生了很多事情。奉系张作霖在军阀混战中失利,从北京撤回东北途中,于皇姑屯车站被日本关东军预先埋设的炸弹炸死;张学良“东北易帜”,以示由国民政府统一中国;那一年,政府公布上海市总人口数为2717000人,其中外侨人数47000人,上海位居世界第六大城市;那一年张爱玲还不叫张爱玲,叫张煐,跟父亲张廷重回来上海,迎接母亲黄逸梵回国。
生活似乎给张爱玲开了一扇温暖的窗,母亲黄逸梵回来的那一天,她吵着穿上认为最俏皮的小红袄,满心欢喜地等在码头上。可是黄逸梵看到她的第一句话就是:“怎么给她穿这样小的衣服?”孩童的心都是敏感的,张爱玲的笑容渐渐淡去。不久,母亲就给她添了很多新衣。
黄逸梵的回来使一切都发生了变化。张廷重痛改前非,被送进医院戒毒,黄逸梵开始按照她在欧洲游历四年的见识来改造这个家。他们搬进了一所新的花园洋房里,青青的草,醉人的花,小狗在园艺丛里钻来钻去,家里陡然添了许多优雅雍容的客人,多了钢琴、油画这些新颖的摆设,多了歌声和笑声。
当黄逸梵和一个胖阿姨并肩坐在钢琴凳上,模仿一出电影里的恋爱表演时,张爱玲会笑得打跌,在狼皮褥子上滚来滚去。她是真心快乐,好像从记事开始,第一次这样开心过,因此好多年好多年以后她还清晰地记得。
家里的一切都是美的巅峰,蓝椅套配着旧的玫瑰红地毯,其实不甚协调,然而张爱玲由衷地喜欢,连带地也喜欢英国,因为“英格兰”三个字代表着母亲的来处,使她联想起蓝天下的小红房子,而法兰西是微雨的青色,像浴室的瓷砖,沾着生发油的香,虽然母亲黄逸梵一再告诉她英国是常常下雨的,法国是晴朗的,可是依旧没有纠正张爱玲最初的印象。
一个早慧而敏感的孩子,她成长的道路一直被细雨倾洒,忽然有一天被阳光攻占了一角,她会显得格外珍惜,如此贪恋阳光的味道。她开始比较像一个正常的得人宠爱的好孩子那般乖巧起来。学英文,学钢琴,学画图,黄逸梵告诉她,画图的背景最忌讳用红色,背景看上去应有相当的距离,红的背景总觉得近在眼前;她同母亲一起看电影或是听音乐会,母亲叫她不要出声,她便端坐着一动不动,完全是一个西式淑女的风范;她们也会在花园里散步,讨论英国和法国的天空有什么不同,空气中充满着西式的浪漫,回到房间,黄逸梵会拿起《小说月报》看,有一次上面登了老舍先生的小说《二马》,黄逸梵坐在抽水马桶上看,一面笑,一面读出来,张爱玲就靠在门框上笑。
在母亲创造的这一种气氛里,她学会了一种“优裕的感伤”,看到书里夹的一朵花,听黄逸梵说起它的历史,竟会掉下泪来,黄逸梵见了对张子静说:“你看姐姐可不是为了吃不到糖而哭的。”
张爱玲笑了,世界上还有比真诚、充满爱心的话更温暖,更幸福的吗?没有了!再也没有了!那一刻,世界是美的,花是红的,空气是清新而醉人的。张爱玲祈祷这样的日子永远继续下去,如果她的愿望实现了,那么这世上就会多一个美满的家庭,但或许会少一位深刻的作家。如果让我来选择,我希望是前者,温暖一颗孩子的心比什么都重要。
可惜老天并没有听到这个孤苦女孩子的祈祷。张廷重从医院回来了,不久又重新抽上了鸦片。他根本就戒不掉,因为他的心魔不死,烟瘾就不会死!
毫无疑问,张廷重的世界是悲哀的,他的心爬满了蜘蛛网,结了许多丑陋的结。怀才不遇,便是其中最古老,最长久的结。他看不清这个世界,看不清自己,面前的路似乎错综复杂,但是他不知该走那一条。他每天畏缩在椅子上,靠着吗啡来麻痹,幻想旧王朝重来之日;对于妻子的矛盾是旧结上又攀索了新结,有个美丽聪慧的妻子是男人的福分,但这个妻子个性刚硬,原则分明,与丈夫的思想看法完全南辕北辙,那便是危险的信号了,慢慢堆积就会成为婚姻的冤孽。
望着天使般的妻子,张廷重只想到一个大家族通常惯用的方法来解决,那就是金钱约束!自古留下的家族生存法则里明确地写着,血脉的亲疏并不是最重要的,资产和权位才是关键,张廷重曾被兄长挟制过,所以亦打算用这一招剪断妻子远飞的翅膀。他想尽各种理由不肯拿出生活费来,叫妻子贴钱,把她的钱逼光了,那时想走也走不了了。
黄逸梵马上看清了张廷重的小伎俩,两夫妻再度开始了无休止的争吵,比赛似的砸杯子,砸家具。张爱玲再次陷入无助的黑暗的深渊里。每当父母争吵,佣人们就会把小姐弟拉到花园里静静地玩,不要出声。春暮迟迟,太阳的余光斜洒在身上,刻骨的冰凉,张爱玲听着楼上的争吵声越来越响亮,她和子静会惊怯地面面相觑,都不敢说话。
阳台上挂着绿竹的帘子,风一吹,像绿色的大海,母亲的哭泣是大海里最最无助的凄凉。月光从厚厚的云层里走出来,柔柔的光线照在沉寂的庭院里,张爱玲的心再次被冰冷覆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可以逃出这个冰冷吵嚷的噩梦。
在黄逸梵和张廷重的争吵里有一条是关于张爱玲求学问题的。黄逸梵坚持送她去学校受教育,在此之前,张爱玲和张子静一直在家里由私塾先生教学的,主要是教认字,背诗,读四书五经。而黄逸梵在欧洲游学四年,受到西方思想的影响,坚持认为新式教学才是科学的,多元的教育,执意要送孩子进新式学校。
张廷重则坚持不同意,他骨子里遗传着太多陈旧的东西,女子无才便是德,何况洋人办的学校有什么好的,让女儿跟她的母亲一样,满口英文,满世界乱跑?有那份钱还不如买两口烟抽。他的世界被厚重的乌云覆盖着,“责任”两个字早被压缩成迷离的水汽,在那里孤零零地发着抖。他完全无视的同时,将钱财安排得公平合理,逛堂子,抽鸦片,玩女人,生活完美得无可挑剔。
他的自私和毫无责任叫黄逸梵伤透了心。然而张廷重终究没有争过妻子,有一天他上楼休息的时候,黄逸梵像拐卖一样地拉着女儿的手,偷偷从后门溜出去,径直到了黄氏小学报名处。在填写入学证的时候,她犹豫了一下,支着头想了片刻说:“填个什么名字好呢?张煐这两个字叫起来嗡嗡的不甚响亮——暂且把英文名字胡乱译两个字吧。”于是,便随手填写了“张爱玲”三个字。
张爱玲一直都记得母亲拉着她手偷跑出来,与那个斜着头取名字的样子。而不久,黄逸梵再次签了一个字,那就是跟张廷重正式签字离婚。
离婚自然是黄逸梵提出的,并请了外国律师,张廷重起先是不愿意的,签字那天也还吃吃艾艾地磨着时间,直到黄逸梵说:“我的心已经像一块木头了。”这句话叫张廷重十分受伤,便也签了字。
张爱玲和弟弟子静都归张廷重监护和抚养,但黄逸梵在离婚协议里,坚持张爱玲日后的教育问题——要进什么学校,都需先征求她的意见,教育费用则由张廷重担负。
这里并不是母亲太偏爱张爱玲,而是她认为子静是个男孩,张廷重不会不叫他接受好的教育,没想到她一方的相信却耽误了子静一生的学业。
一个短暂幸福的家就这样破碎了。自此之后,张爱玲跟童年挥手说再见,并在日后说了叫人刻骨铭心的话:“乱世的人,得过且过,没有真的家!”
家?究竟什么是家呢?家里的成员都是血缘至亲的人,他们应该互相关爱,互相依靠,彼此取得温暖和灵魂的安静。而父母是孩子的榜样,教会他们如何爱,如何面对这个纷乱的社会,如何选择自己该走的路。
张爱玲的世界里没有爱,如果说她是父母欢愉过后的产物太过冰冷,但我们又能说她什么呢?她感觉到过家庭的温暖吗?她知道什么是爱吗?在满满鸦片朦胧的房间里,幽暗肆意生长,爬满了脚,爬满了心。当她走在回廊里,那单薄的背脊可否叫张廷重和黄逸梵感觉到羞愧?我想他们不会,因为他们根本就看不到,一个忙着布置自己的新家,一个正被鸦片麻醉着。渐渐地,日子久了,感觉到鸦片已经不能麻木他的苦闷,张廷重开始打吗啡,并雇佣了一个男仆,专门替他装烟打针。
起风了,阳光又被厚厚的云朵埋藏起来,张爱玲来到了杨树下。那里的雀妈妈正在小心翼翼地喂宝宝吃小虫子,张爱玲的泪轻轻地,轻轻地滚了下来。她比什么时候都渴望自己就是那只小麻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