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醉花阴:张爱玲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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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临水照花人(2)

梅涅特的赞誉让年纪轻轻的张爱玲欢喜不已,又为《二十世纪》写了好几篇文章,其中最多的是影评,在1943年5月号上,她写了Wife,Vamp,Chid(即《妻子,荡妇,孩童》,后译为《借银灯》),评论电影《梅娘曲》和《桃李争春》;在6月,她发表了The Opium War(《鸦片战争》),评论电影《万世流芳》;在7月,她在On The Screen(电影评论)的栏目评论电影《秋之歌》和《浮云眼月》;在8,9月合刊上,她发表了Mother and Daughters—in—Law (《婆婆和媳妇》),评论《自由魂》,《两代女性》,《母亲》三部片子;在10月,发表了一篇无题文章,评论李丽华,严峻,王丹凤主演的《万紫千红》和刘琼自编自导自演的《回春曲》; 11月又发表了China Educating Family(即收入《流言》的《银宫就学记》)。这些文章的接连推出,立即显示了张爱玲深厚的英文功底,使她一鸣惊人!

梅涅特对这个年少的中国少女印象深刻,1943年6月,她发表了Still Alive(中文译名为《洋人看京戏及其它》),这篇文章对张爱玲的早期创作占有相当重要的位置,文笔流畅细腻,集中地表达了张爱玲对人生世相的理解和感悟。其实一直以来张爱玲就把自己放到了观察者的位置上,对战乱中的中国人生活,讥讽并热爱着,关注却尖锐地批评。

在她看来,中国这片宽阔的土地上养育着极其自私的人种,男性统治着这个社会,女子残喘苟活。她举的例子是京剧《红鬃烈马》,“《红鬃烈马》无微不至地袒露出了男人的自私。薛平贵致力于他的事业十八年,泰然地将夫人搁在寒窖里,不闻不问,放任自流。终于有那么一天,他良心发现,不安心起来,便星夜赶回家里。夫人一生最美好的年华已经被贫穷,寂寞,孤苦作践尽了,含着泪,却无力叫泪珠滚落,然而男人无法理解她心底深处的悲哀,以为团圆的快乐足够抵消以往的一切。他封了她做皇后,为自己赢来美名,却并未设身处地地为她着想,在代战公主的领土里做皇后,人家虽然背着妾的名声,却年轻,当权。戏弄地看着这位‘糟糠之妻’在自己手底乞讨生活,她命薄,在皇后的位置上只活了十八天就死了。”

从一个女人的角度,只能看到男权社会温暖面纱下的虚伪与残酷。在生命的角度来看,人都是自私的,谁都不会同情“弱者”。纵是同为女人,但一山怎可有二虎。眼不见,心为净,少了一个碍眼的,天下会有多少太平。

曾经看《三国演义》,赵子龙在长坂坡为救主公之子,险些丧命。刘备就巧用“摔死儿子”一招来拉拢人心,感动得子龙热泪盈眶,其实何必呢?人都救回来了,他还当真能摔死不成。人和人之间还是少一些虚情假意,多一点坦诚真挚比较好,宁可叫他轻声道句“感谢”,而不要闹出这样的戏码来。不过不能不承认,刘备还是厉害的。诸葛亮是中外罕见的完人,只因“三顾茅庐”的知遇之情,抛下卧龙岗自由自在的生活,出来跟随刘备,欲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然而天不遂人愿,江山未定,人先亡。为了“先帝”,年过花甲的老人亦舍命忘身为阿斗争天下。空城计用得好,逼退司马懿大队人马,亦逼落无数人的眼泪。诸葛亮当真不曾后悔,认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在锣鼓喧天中,在“阿斗”吃喝玩乐中,为何只看到诸葛亮背脊上,凄凉的寂寞。

中国向来不关注个体生命的价值,一般常人也习惯于将自己的价值与追求,紧紧系在社会秩序中的一个位置或者环节上,以来求得别人眼中的成功,就算失去生命中真正美好的事物也在所不惜,可悲,可叹,可笑!正如张爱玲所说:“中国的悲剧是热闹,喧嚣,排场大的。”八国联军都打开了中国的大门,慈禧还能风风光光地庆祝自己的寿辰;战争的号角从未停歇,歌舞厅中的罗曼蒂克也一刻不曾遗落;我们生活在闹剧中,张爱玲却冷静地站在闹剧背后,看着生活的滑稽与悲哀,然后清楚地写出来,告诉所有的人。

《洋人看京戏及其它》这篇文章一刊出来即受到读者的热烈欢迎。梅涅特在《编者按》中指出:张爱玲之所以备受称赞,主要原因在于“她不同于她的中国同胞,她从不对中国的事物安之若素;她对她的同胞怀有的深邃的好奇心,使她有能力向外国人解释中国人”。

同年12月,张爱玲又发表了Demons and Fairies(中文译为《中国人的宗教》),是她在《二十世纪》上发表的最长的文章,目的仍是“向外国人解释中国人”,在这里她谈论了中国人的怀疑主义。“就因为对一切都怀疑,中国文学里弥漫着大的悲哀,只有在物质的细节上,它得到欢悦——因此《金瓶梅》、《红楼梦》仔仔细细开出整桌菜单,毫无倦意。不为什么,就因为喜欢——细节往往是和美畅快,引人入胜的,而主题永远是悲观”。她谈到了中国人普遍的人生态度,“受过教育的中国人认为人一年年地活下去,并不走到哪里去,人类一代一代下去,也并不走到哪里去,不管有没有意义,反正是活着。我们怎么处置自己,并没多大关系,但是活得好一点是快乐的,所以为了自己的享受,还是守规则的好——不论在艺术里还是人生里,最难得的就是知道什么时候应当歇手,中国人最引以自傲的就是这种约束的美”。

他们说人生如戏,每个人都在自己人生的舞台上,扮演着不同的角色,时而哭,时而笑,时而迷茫,再理智的人亦不免被俗套所累,但张爱玲注定与众不同,她竟真的做到了全身而退,坐在台下,慢慢喝着茉莉花茶,不动声色地看着台上喧闹疯狂的表演,时不时露出会心一笑。她可以心明眼亮地道出人类最私地的丑陋与虚伪,却无法忽略掉自己曾经受伤的心,她嘲讽挖苦的同时亦怀着对生命无言的痛楚与热爱。这种特殊的生命观感,实则源于她黑暗破碎的童年。

“她早年的身世影响了她人格心理的发展,进而影响到她对外部世界的感受和体验;不幸的童年,没落的家庭,动荡的现实环境使她成为一个‘失落者’,造成她复杂的心理矛盾,‘失落感’是她基本的心理状态,从而导致了她精神上的悲观气质。她对人性是悲观的,对历史文明的发展也是悲观的,构成了她的人生悲剧意识”(宋家宏;《走进荒凉,张爱玲的精神家园》)。

或许张爱玲的人生本身就是悲剧,但是她可以做到将悲哀压在心底最深的角落中,上个锁,冰封起来。她平淡地面对人生,面对自己的生活,为现实所迫,她需要挣钱养活自己,而《二十世纪》给了她很好的舞台。正如张爱玲所说,她选择替英文报刊写稿,主要原因就是英文报刊的稿酬要比中文高很多。她爱钱,她想过一种新的生活:自己挣钱自己花,自己管自己,自由自在,独来独往。她曾经明白说过:“用别人的钱,即使是父母的遗产,也不如用自己赚来的钱来得自由自在,良心上非常痛快。”

钱是什么?每个人出生便被父母的关爱包裹着,有衣穿,有饭吃,有学上,说来俗套,那些都是用钱来支付的。我们恬不知耻地享受着父母的血汗与心血,视付出为理所当然。

曾经看过这样一篇文章《儿啊!我多希望是你养的一只狗》,文章里介绍的是花甲父母,费尽心力地将儿女养大成人,结果他们嫌弃农村的艰苦,都留在了城市。忙碌中,养了一只狗来取乐。母亲站在门口盼着儿女归来的时候,他们带着狗宝宝散步;父亲胃痛,蜷缩一团的时候,他们为了狗宝宝的发烧而奔波忙碌;父母吃糠咽菜的时候,他们在超市细心地选着狗粮。母亲眼中滚下了泪水,父亲轻轻地叹息声,在苍凉的白雾中深沉悠远。“儿啊,我多希望是你养的一只狗!”人心往下长,我们可以轻易看到子女的伤痛,却那么容易就忽略掉父母的悲凉。

下雨了,清凉的雨丝打湿院落里芭蕉的轻灵。燕子躲在屋檐下,呢喃低语,似乎在嘲笑,似乎在悲怜,似乎在呼唤。万事万物皆有灵性,人类是其中最极端,最复杂,最贪心的动物。走在雨中,会奢望阳光的明媚,而拥有后,亦会追逐雨的宁静。

张爱玲也贪心,《二十世纪》给了她一把真正敲响文学大门的钥匙,但它毕竟不是文学圈的杂志,舞台太小了,根本无法满足张爱玲。她是为“文”而生的,需要在轰轰烈烈中演绎生命的极致,用墨香换取更大的成就,更明亮完美的生活。

炉香清屑

1943年春天,张爱玲在给《二十世纪》、《泰晤士报》等英文报刊撰写影评的同时,用中文写了两篇短篇小说《沉香屑 第一炉香》和《沉香屑 第二炉香》。她就是想用这两炉的沉静之香,去叩启仰望已久的上海文坛大门。

有了在《二十世纪》攒来的自信,她没有像一般初作者那样忐忑不安地把稿件塞进邮筒,而是直接拜访了《紫罗兰》杂志的主编——周瘦鹃。为了这次拜访的成功,张爱玲第一次这样慎重而细致地做了准备。她知道周瘦鹃酷爱园艺,与母亲一系的亲戚园艺家黄岳渊交情甚深,便特意带上他的介绍信,穿上专门为这次拜访而做的一袭鹅黄色,裁剪得体的旗袍。

周瘦鹃笔名紫罗兰庵主人,即遭鲁迅讥讽的鸳鸯蝴蝶派代表作家,画蝴蝶于罗裙,认鸳鸯于坠瓦。周瘦鹃主编过《礼拜六》杂志,以“宁可不讨小老婆,不可不读《礼拜六》”的口号相号召,其趣味性、娱乐性在市民阶层中深受欢迎,它的影响即使是一般正统的新文学作家也不得不承认自叹弗及。当然,一般新文学作家往往并不视“鸳鸯蝴蝶派”为“文学”,或者说有进步意义的文学。张爱玲本人少年时候曾模仿过一段时间的新文学,但稍长后,她就不喜欢“新文学烂调”,讥讽为“台阁体”,她一生最为热衷的还是“海派”的言情之风。所以,她去找与上海小市民气味相投的《紫罗兰》杂志自然很容易理解。

而命运再次垂怜了这个雾气一样迷离的女子。那次拜访,张爱玲和周瘦鹃谈得甚为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