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地藏寺巷刘宅静悄悄地,一切生活依然安宁和谐地进行着。李贵叉开两腿和一双蒲扇大脚在门房间和家人们闲聊,一双招风耳朵却是竖着的,但听到主人二老爷的呼唤,就会立时蹦到他的面前。大老爷在念法文,二老爷在温习英文,王幼云师爷在帐房间拨拉着算盘,看看房客们还欠了多少房租不曾收取。二房小少爷大章、大黼、大缙,小妞儿儒珍、佛宝合了伙在后园中捉蟋蟀,不论逃走了或是抓到了,孩子们都会爆发出声声尖叫,惟有捉到三尾油葫芦则引起一阵哄笑。
最后一进老太太上房中,正有一副牌局,大太太、衡二太太和归宁的三姑太太素琴正陪着老太太在抹纸牌,大姑太太婉琴早在半年前病故了。老太太眼神不好,生怕错过了牌,丫头夏鹃站在她的身后帮她瞧着点,顺便摸摸脸,伸伸指头做手势,老太太要的是哪张牌。但等谁放铳,老太太的牌和下来了,便引起一番惊讶,老太太的手气多好!
放统的一家还装作十分懊恼的模样,引得老太太格外的高兴。然而若英人在牌桌,心在铁云,写给河督大人的信已经递到,送信的人也回来了,说是吴大人还不曾抵达开封,算来已有一个多月时间,从广州启程也该到了。铁云闲居在家,一天天的懒散,总该找个出身才是,现在就只巴望这一着了,怎不教若英心挂两头。
铁云在书房中读书无心,时不时瞥向窗外,计算吴大澂什么时候该有回信来了。郑州决口不得合龙,正是他腹中学问一展经纶的最好机会,这次若是错过了,就太可惜了。
想到这里,不免焦躁起来。放下书本,踱出书房,恰见孩子们满脸汗津津地捧了蟋蟀筒从后园奔了出来,见了父亲,突然惊惶地止住脚步,不知怎么才好。铁云喝道:怎不在书房好好读书,却去捉蟋蟀!
大章道:老师放学了。
铁云瞅了他一眼,也是一头的汗,最小的大缙才四岁,脸上脏得黑一块白一块,不觉恼道:大章,你今年十五岁了,南门更楼东边的罗振玉叔叔这个年纪都入了学,做了秀才了,现在还常到我家来向大伯伯借书,钻研学问,你却这么贪玩,带了弟妹们瞎疯。你看,大缙弄得手上脸上尽是泥巴,你这个做大哥的,像话吗?以后不许你再捉蟋蟀,放了学,斯斯文文地在家里看看书,管好弟妹!又向小的孩子们喝道:还不快去洗脸洗手!孩子们欢叫着奔回各个屋中去了。
铁云从夹弄里踱了出来,向着门房间喊道:李贵,跟我出去走走!
是!李贵霍地立了起来,一下子蹦到了主人面前。主仆俩刚欲举步,忽见大门外风驰电掣般奔突过来一匹栗色蒙古马,马上一名差官,向着门房喊道:这里可是地藏寺巷刘府?
李贵应道:不错,正是刘府。尊驾是哪儿来的?差官翻身下马,说道:咱是开封河督衙门来的,刘鹗老爷在家吗?
铁云终于盼着了至关紧要的回信,心花怒放地上前道:我就是,是有吴大人的书札吗?是,请刘老爷接信。
铁云恭敬地低头接过信,迫不及待地背转身拆信看了,不觉大喜,回头吩咐道:李贵,好生款待差官,留住一宵再走。
铁云携了信,匆匆前往务本堂书斋,喊道:大哥,开封回信来了。不提防在书房门槛上绊了一下,直向里边跌去,恰恰撞在闻声过来的大哥身上。孟熊忙扶住了,问道:是吴大人来信了?
是的,大哥,您看!孟熊看了信,也高兴道:好极了,看上去河工(治河工程)正需要你,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不枉老太爷教导你一场,今番可以用上了。赶紧收拾一下,明天就动身,治河如救火,一天也耽误不得。
铁云神情昂奋地说道:今番去河上,一定好好干些成效来,不辜负往日老太爷和大哥的教导。
很好。孟熊点头道,你我兄弟俩都不曾中举入仕,很使老太爷失望。我已大半辈子过去了,心灰意懒,只能守着先人庐舍没没终身了。望你乘此机会,河工合龙之后,得个明保,从仕途上博个出身,也可稍稍安慰先灵,光耀门楣。
大哥。铁云恳切地说道,老太爷谢世后,这个家全靠你撑持,千万别灰心。
兄弟此番若能得个保举,一定请求吴大人改以大哥的名字上报。
不,千万别这样!从小淘气的兄弟居然如此懂事,孟熊感动极了,慌忙打断他的话道,你能有个出身就使我高兴了,千万别为我着想,我不能冒领你的功劳。
铁云忽然顽皮地一笑,说道:大哥就不让兄弟有个报答兄长的机会了吗?然后跨出门槛说道,我还要进去禀报老太太哩,明天一早来向大哥辞行。
铁云!孟熊喊道,今晚大哥给你饯行!眼看兄弟进内去了,孟熊忽然鼻中一酸,泪水几乎夺眶而出,不觉喃喃道:究竟是手足之情啊!
铁云鲁莽地闯入内院上房,扬起手中的信,喊道:老太太,开封吴大人回信来了。
牌局立刻停了下来,若英回眸一瞥,俏丽的目光迅速放出灿亮的光采,她知道丈夫的脾气,必是吴大人那边有好消息来了。老太太几乎忘记了铁云写信的事,愕然问道:哪一个吴大人?
就是河道总督吴大人。若英解释道。铁云道:老太太,吴大人来信要我尽快动身到开封帮助治河,郑州决口还不曾合龙哩。
阿弥陀佛。老太太道,河南人民又遭殃了,那你就赶快去吧。素琴喜道:铁云一肚子学问不曾遇到识主,这一次大概可以拨云雾而见天日了。
老太太向若英道:你回去帮着二老爷收拾行装吧,让夏鹃代你。铁云夫妇回到卧房,若英抿嘴笑道:你这几年流年不利,今番去了开封,大概可以交好运了。铁云道:不错,相信凭我的才学,必能使吴公刮目相看。千里马未遇伯乐,与凡马无异。侥幸遇到伯乐,才能从负重拉车的苦力贱役中解脱出来,扬尾奋蹄,绝尘而驰,显出与凡马天殊地绝。哈哈,我刘鹗也终于有扬眉吐气的一天了!
府中上下喜气洋洋,连李贵也逢人便说:二老爷要做官了,他若是做到宰相,咱李贵也是七品官了。家人都围着李贵取笑道:见了七品官得称大老爷,恭喜李大老爷官运亨通,今天应该请我们吃一顿吧!李贵喜充好汉,爽快地说道:请客就请客,做官的是该请客!于是掏出一百个钱,差小听差买了一壶白酒,三斤花生,再加上发芽豆、茶叶蛋之类,请了同事们在门房间大嚼了一顿。
铁云又命李贵送了二十两银子给差官作盘缠,让他先回开封复命。铁云雇了一辆马车,怀着一家人的热切期望,与李贵动身前往开封。远离开封十一载,城南依然大水浸漫,村村穷索,户户绝人,不闻鸡啼犬吠,只见大群灾民肩挑手提,携儿扶老,向黄泛区以外逃荒,走着走着,就有人倒在路旁呻吟,奄奄待毙,惨不忍睹。天啊!铁云凄然想道:时光停滞了,似乎十一年不曾走动分毫!
进了北门,来到河督衙门,命李贵递上手本,求见河台大人,门公打量了一下铁云,和气地说道:大人到坝上去了,临走时吩咐下来,自有张老爷接待,请随我进内。
张老爷便是文巡捕张仲达,大凡督抚大臣身边都有这样的心腹,起着副官长的作用。
铁云被引进了花厅,果然不一会张仲达出来相见,说道:阁下来了,且先住下。大人到坝上督察河工去了,得过两天才能回来,待回衙后再禀见吧。
铁云笑道:在下是坐不住的,今儿晚了,明天我先去坝上看看,也好向大人进言。
仲达笑道:阁下竟是个有心人,那你就明天先去坝上吧,大人若是先回来,我会和他说的。
说罢,吩咐听差引铁云在东跨院住下,李贵也已开发了车钱,将行李卸了进来。一日三餐,自有厨房到时开饭,倒也不用操心。
铁云性急,次日天刚朦朦亮便翻身起床,盥洗早膳之后,乘了公用马车出北门来到郑州十堡东坝大堤之下。一路上熙熙攘攘,尽是河工上的官员吏役民夫,运料的独轮车,一辆接一辆,将条石、砖块、高粱秆、柳枝等材料运上大堤。铁云仰面看那黄河堤坝,巍巍峨峨如小山般连绵兀立,竟有四层楼高。他与李贵上了大堤,堤身宽约三十余丈,搭了许多施工帐篷,堆了无数材料,铁云遥见西首决口处莽莽荡荡,无边无涯,上接于天,下临无地。啊,昔日的黄河大堤,今日堤溃土崩,成了四里宽的黄河新道,--须知山东境内许多地段的黄河河面(即是原有的大清河)也只有这么宽。河水奔腾撞击残存的东堤,浪花四溅,随风飘荡,一股股凉意劲拂铁云脸面,脚下的大堤仿佛在震颤呻吟,危危乎似乎随时都会崩塌。铁云步向决口处,忽觉嗡嗡一线微声,回肠荡气,若有若无,仿佛出自丹田,直上脑际。又走了几步,此声似又不在体内,而在耳畔萦绕,如夏蛟哼哼,又若秋虫哀鸣,却寻不着声从何来。继续从人丛中疾步上前,方觉天籁之声滚滚自西而来,初则隆隆,继而轰轰,如电鞭雷车从天路上咆哮着訇訇而来,挟着雷霆万钧之势,横扫千军,所向无前。再向前临近决口,则闻轰轰声中又夹着河水砰击澎湃之声,只见黄河之水犹如自天而降。那上游三四十里河面的黄河水忽然被瓶颈似四里宽的决口约束住了,奔放不羁的河水争相奔践,从瓶口冲突出来,互斗起千层浪涛,掀起汹涌骇人的万丈雪峰,直向大堤南侧一泻而下,泛滥了千里中原。铁云只从书本上和老太爷口传中学到些治河学问,今日方才目睹黄河决口的凶险之象,一时间不由得目瞪口呆,惊心动魄。一阵狂风吹得铁云踉跄了两步,李贵急忙抓住他道:老爷,往回走吧,这儿危险!
决口附近人群拥挤,有河道厅官员驻守在那里,以防不测。有人向铁云吆喝:危险!闲人走开!
铁云与李贵往回走,治堤察看堤防,却见原有渺阔的河床中央只淌着涓涓细流,其余一概枯竭了。斜斜的河滩静静地躺在大堤下,一条黄犬在河滩上晒太阳。河滩与大堤之间的险工地段,原来有防护河水冲刷提身的建筑,包括护堤的条石堤坝,还有一种用梢桩砖石建成与河身垂直或斜交的丁字坝,以及丁字坝外,用高粱秆、柳枝、紫草、土料捆结成的埽工。它们的作用,一则保护堤身,二则约束汹涌的激流,使它行于中心河道,冲刷沉淀的淤沙,浚深河床,使河流远离堤岸,从中央河道向下游奔腾而去,这就是建坝以挑溜,逼溜以攻沙,自古以来行之有效的治河办法(溜是激流的意思)。可是现在都已无形无踪了,只有一些民工在运石下堤。
铁云惊诧叹气,摇了摇头,正准备下堤,却见前边堤上搭了一座高台,有许多人在围观,走近看去,却是一群道士在台上打醮祭神,李贵呆头呆脑啧啧叫道:张天师到黄河边上捉魔来了。旁边有人道:莫瞎说,这是京师白云观大法师奉旨来祭河神的。
铁云转身下了堤,说道:李贵,跟我到西坝去。李贵道:老爷,西坝不用去了,有河神保佑,不碍事了。
胡扯!铁云怒道,谁听说道士能治河?他们乘船到了西渡口,询问河上官员,河台大人果在西坝,于是急急上了大堤,听得人声怒噪,一个个惊惶叫喊:不好了,大堤快坍了!只见新近镶捆的护堤草料早被河水冲刷一空,无数民工正将残砖碎石一筐筐往堤外河中倾倒,以求护住堤防,无奈一瞬间都被河中激流冲走,洪水仍然一股劲地向将要溃决的河堤冲来,决口只在刹那之间。铁云一个箭步上去,向民工们大喝道:听我指挥,快将条石抬到上游向河中抛下去,快!那些民工见铁云的气派威势,以为必是河台衙门的官员,况且又在危险万状的时候,有人挺身而出,谁不听从。于是百十个民工,两人一副担索,抬起一二百斤重的石板,如飞地抛入稍稍上游的河溜之中,那三四丈深的大溜,投下石垛约莫有了一二尺高,便见溜势外移。众人雀跃欢呼,更加奋力抛石下去。激流终于远离堤身,眼见将要溃决的堤坝,不再有急溜冲刷,再经抛埽抢救,垫土培固,终于又稳住了。这时河督身边的戈什哈策马驰来喊道:刚才谁在这里指挥抛石?
民工们指向堤边道:就是正在帮着咱们抬石抛石的那位老爷,今天若不是他,这座大坝就完了,咱们也早就没命了。
有人悄悄说道:要是没有那位老爷,河台大人恐怕才上任就要充军到新疆去了。
戈什哈过来,下马道:请问先生贵姓?铁云回首道:我姓刘。戈什哈道:河台大人有请!不容铁云分说,便将他扶上了马,牵了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