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五,你今天走了,明天呢?后天呢?还有……你的孩子……哎,真不知道怎么说你了,何必要作践自己呢?还不够吗?”
“我以前傻,可我现在醒了还不行吗?”提及孩子,程端五终于败下阵来,她无奈地叹息,“为了过去的错误,我付出的代价还不够多吗?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呢?”
最终程端五还是妥协地跟关义走了。她没有让他为难,过去的情分,她终究看在了眼里。程端五一直一言不发地坐在车上,关义几乎都要怀疑车上是不是真的有除了他以外的第二个人。
关义和程端五同龄,以前就是陆应钦身边和程端五关系最好的人。虽然陆应钦不喜欢程端五,却也纵容他们二人来往,这也造就了关义对程端五比旁人多了一份关心。
这些年陆应钦也算混得顺风顺水,金钱、权利、女人他一样都不缺,可他却似乎一直都是那副毫无表情的样子,关义都觉得他生硬得不像人。
他没有发家就喜欢的俞佳佳,关义瞧着,他这些年也没有多把她当回事。虽说他允了承诺,却一直没有结婚,谁都看不清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俞佳佳一直是个聪明的女人,她总是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比如那天回来,连关义都知道陆应钦是看着程端五跟了俞东,心里有些不痛快才让众人难堪,俞佳佳却假装看不懂一样,还娇嗔地对陆应钦说:“应钦,你是不是对端五太狠了?也没多大个事,那么生气干吗?”
陆应钦若有若无地笑,调笑着掐着她的腰,旁若无人地说:“你只要知道我不会这么对你不就行了?”
这样一句模棱两可可以发展成许多可能的话,俞佳佳也没有刨根问底,一脸满足地离开了。
关义有时候都觉得,这个女人是不是太容易满足了?
果不其然,俞佳佳走后没多久陆应钦整个人就变了脸,冷冰冰地吩咐他把俞东和程端五里里外外查了个遍,最后在看完手下的人拍回来的一堆照片后勃然大怒。
陆应钦不是易怒的人,甚至他是个很懂得克制情绪的人,可是只要沾上了程端五,他就成了世界上最刻薄的男人,仿佛是程端五激发了他的无限可能。
可是,关义却觉得,只有在面对程端五的时候,陆应钦才像个活生生的人。
他回首看着面无表情、全面放空的程端五,担忧地想,他做的这一切到底对不对呢?
这两个人,是不是真的形同陌路才最合适?
陆应钦从重新见到程端五的那一天开始,就觉得全身上下哪里都不对劲,尤其是在碰到她和俞东有说有笑吃完饭离开时,他那种不对的感觉终于爆发到临界点,某些情绪亟待破堤。
桌上一沓照片全是手下的人拍回来的。现在的程端五之于他就是刀俎上的鱼肉,他几乎不费力气就能轻易碾死她。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觉得现在的程端五会让他莫名产生牵挂。
并不太清晰的照片,有些是正在冰柜前忙碌点货的程端五,有些是带着微笑努力吆喝的程端五。她不再是从前趾高气扬的“公主”,甚至,她现在连普通的女人都不如。一身橄榄绿的工作服洗得有些显旧,可是丝毫不影响她的美丽,她的皮肤那样白,莹亮的自然光泽让人移不开眼。
从前陆应钦就知道身边许多青葱的小子对她蠢蠢欲动,若不是程天达的震慑,怕是她身边追求者成群了吧!
唯有陆应钦是那样另类,他一直不喜这样自以为是的天之娇女。也许和他的经历有关,自幼被父母遗弃致使他对亲情甚是淡薄,他一直鄙夷那些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认为凭努力得到才是真本事。他不屑因为一个女人得到一切,他不屑众人浅薄的艳羡,他也无法忍受别人背后酸溜的嘲讽。
被迫和程端五在一起的那段时间是他人生最大的污点,这也直接导致陆应钦无法对程端五加诸在他身上的诸多情感产生回应。
只是那时候的程端五却是有股不撞南墙头不回、不到黄河心不死的精神,他越是对她冷淡,她却越是黏糊。
最后的最后,程端五什么都没有了,坠入地狱的程端五没有了任何反击能力,她空洞地望着他,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一双原本清亮的眸子全然晦暗,她几乎是用哀求的语气对他说,声音小到陆应钦都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听见了:“应钦,你真的……从来没有喜欢过我吗?从来没有吗?”
她明明是在问他,可她的眼神却失神地飘向别处,她的表情是那样怅然,不等陆应钦回答又自顾自地说:“我知道你从来没有喜欢过我,一直……是我自作多情,痴心妄想……”
那样绝望的口气,她却一滴眼泪都没有流。
她是多爱哭的人,陆应钦一直都知道,一点小伤小痛就能折腾得周围的人鸡飞狗跳。千金大小姐什么都不会,只会折磨人,并且乐此不疲,反反复复。
可是发生了那样天翻地覆的变数,她却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一般不会哭了。
陆应钦有时候都在想,如果程端五能学到俞佳佳一半的识趣,乖乖地任他掌握,知道什么时候服软,他也许不会那样赶尽杀绝。
他站在窗前,窗外的阳光灿烂得有些晃眼,他几乎能看清楚空气中肆意飘飞的细小灰尘颗粒,一时间竟然有些恍神。
七年的时间,程端五仿佛真的变了一个人,她被磨得毫无脾气。
他要她滚,她乖乖地滚;他要那孩子,她乖乖地给他。
这明明是他想要的不是吗?可他心里堵得慌的原因是什么呢?
俞佳佳说他对程端五有些过了,关义也说他对她刻薄过头,可他却像是失了控制,只要沾上了程端五的事情就能让他全盘失控,变得不像自己。不得不说,即使过去七年,能最快地让陆应钦动气的依旧只有她程端五。
陆应钦踱步至桌前,随手拿起一张照片。照片的背影有些模糊,定焦却异常清楚,俞东拿着一棵绿油油的青菜正在问程端五意见,程端五一脸认真考虑的样子。巴掌大的小脸上竟是那样好看,睫毛又密又长,像两柄扇子半掩住她如星的眸子,有种若隐若现的神秘感。明明粉黛未施,却有种轻灵自然的美。
他有些诧异地自问,从前他怎么就从来没有发现她其实是这样漂亮的呢?
他越看越觉得不耐烦,却像着了魔一般拿起照片一张张地览阅。他又拿起一张,照片上的俞东和程端五有说有笑,一人拎着两个购物袋,亲昵得旁若无人;再一张,程端五牵着俞东的女儿,不知是在说什么,竟笑得像个孩子;又一张,宽阔的马路上车辆来来往往,俞东自然而然地牵着程端五的手……
一时间竟然觉得怒不可遏,他狠狠地把所有的照片扔进了纸篓,余光瞥见纸篓里花花绿绿一打照片,觉得还不解气,又愤懑地踹了一脚纸篓才算作罢。
他心烦气躁地坐在靠椅上,点燃一支烟,烟雾袅袅,他才觉得阻塞在胸怀里的闷气得到短暂缓解。
内线电话丁零零地响起,他皱着眉头接起来,口气不善:“喂。”
办公室秘书被他的口气吓得有些蒙,战战兢兢地说:“关经理带了一位客人要见您,说是您点名要见的。”
陆应钦皱眉:“男的女的?”
“是一位女士。”
“让她进来。”说完啪的一声挂断了电话。
程端五站在空荡荡的走廊里等待,这是她第二次来这个地方。因为第一次的经验,令她对这里有些犯怵。
踩在走廊软软的地毯上,她的心里十分忐忑。走廊的拐角摆着一盆植物,葱茏蓊郁、枝繁叶茂,程端五呆呆地望着,一直紧张地掐着自己的手心。
关义沉闷的脚步声迫使程端五抬起头。关义表情有些复杂,沉声对她说:“老板要你进去。”
程端五在深呼吸几次后,推门而入。
陆应钦背对着她正在抽烟,烟雾升腾让程端五有种时空转换的错觉,好像她又回到了上次的旋涡之中。
她双手交握放在自己腹前,先发制人地问他:“请问陆先生有什么事找我?”
陆应钦身子一转,一双眼睛直直地看着她,他意味深长地笑着,随手摁灭了香烟,程端五呆呆地看着那火星在烟灰缸中逐渐消逝。
陆应钦漫不经心地说:“程小姐,好久不见了。”
程端五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愣了一下,正准备说话,就听见陆应钦笑着说:“程小姐现在好手段,把男人耍得团团转。怎么着,生了我的儿子,却痴心妄想嫁给俞东?你以为凭你可以做些什么?挑拨我们兄弟间的感情?”
程端五听着陆应钦的嘲讽,那话语,那口气,熟悉得让她有些无奈。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心里扯得一丝丝地疼:“陆先生,您太抬举我了,我什么目的都没有。”
“是吗?”陆应钦讽刺一笑,冷冷地瞥了她一眼,“俞东傻,但我不傻,不要以为他现在被蒙了眼你就能为所欲为!”
他阴冷的声音让程端五觉得那怎么都忘不了的梦魇一点一点涌上她的脑海,她手脚冰凉,四肢百骸倏然发紧,心里空洞洞的,像是漏了风,一阵阵地疼。她双手紧紧地握着,却仍旧没有一丁点温度。她一开口,就觉得自己的喉间有些发苦:“陆先生,现在的我,已经认清了一切。”她有些不自然地转了视线,飘向别处,“从前那些荒唐的举动,希望陆先生大人不计小人过,都……都忘了吧……”
陆应钦方才舒展的眉头再一次皱了起来。荒唐?她是在说过去她追着他的举动是荒唐吗?虽然他自己也不堪回首,却不知为何听她说出来是那样憋气。
他蓦然抬首,一双锐利的眼睛生生地瞪着她,仿佛要把她剥皮拆骨:“程端五!少给我不识抬举!”他陡然起身,又一次拿出抽屉里的支票夹,那动作,那姿势,程端五都觉得熟悉得刺眼。
他拿着笔唰唰地写着字,嘴里的羞辱仍没有停止:“拿了钱就给我老实点!关义会带你去办手续,离我兄弟越远越好!我告诉你程端五,你少给我耍花招!收拾你这样的女人,对我来说就跟碾死一只蚂蚁一样!”
他写好支票,盖好印鉴,唰的一声把支票甩到程端五头顶。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初春的中午暖洋洋的,程端五穿着一件简单的小外套,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优雅莹润如白天鹅。她低垂着头,瑟瑟的模样像受惊的动物,陆应钦有一瞬感觉有些恍惚。
程端五的眼神有些迷离,她的目光毫不迟疑地盯着那张从她眼前飘过的支票,像个充满了好奇的孩子,仿佛在研究着自己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
她一直干涩的眼眶里终于出现晶莹的水光,她麻木地伸手接住那张支票。
七年,她第一次这样大胆地看着陆应钦的眼睛,倔强地、直直地瞪着,像一只仓皇的、自我保护的母兽。
她一下一下地撕碎了陆应钦刚刚写好的支票,钢笔写下的字,墨水都似乎还没有干透,空气中仿佛还有墨水的味道。
哗的一声,她把撕成碎屑的支票往空中一扔,那些碎屑像濒死的蝴蝶凄绝地在空中挣扎,配着程端五死灰一般的表情,陆应钦觉得有些触目惊心。
隔着数片碎屑,程端五几乎没有温度的声音响起:“陆先生,请您也适可而止吧。人在做,天在看,过去我对不起您的,这么多年我也还给您了。如今您让我滚我就滚得远远的,您要我的儿子,我也给了您,您还要怎么样呢?我这条不值钱的命,您要您就拿去,如果不要,那么我也有权利好好活着。我知道我斗不赢您,但是我从头到尾都没有想过要和您斗!”她顿了一下,神情复杂,声音轻轻颤抖,“这样,也不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