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书记手捏黑色公文包,从车里钻了出来,放眼扫视了场院一周,见宽大的场地上只有寥寥数人,也就把心放稳了,心情愉快地上楼去了。紧跟其后的是张秘书和梁委员。
老付看见了领导,心头一动,就转向向胡书记的办公室走上去,目的是要向领导汇报情况,也是为自己请功。在与领导的交谈中,他的态度恭敬有加,言语却颇多水分,夸大其功。胡书记颔首称好,表扬了他一通,并鼓励他继续好好干,到时决不亏待他老付。
老付满心欢喜地走出办公室,在楼道拐弯处接风杨青青,两没说什么,只心照不宣地彼此笑了笑。
老付来到布满深深浅浅脚印的雪地上,放眼一望,见老麦还在寒风中绕着花坛打转儿,那样子像在考虑什么难以决断的问题。
老付走上前,问老麦转来转去的在想啥事儿。
老麦给老付问得有些儿惊惶,忙憨厚地对他笑笑,掩饰地说:
“没,没想啥,有啥好想的?”
“老付瞅着老麦嘿嘿一笑说:
“老麦,莫蒙我了。我非常时期,哪个脑袋不在打转转,挖空心思想自己的前程哩。不想,那不是骗人,就是肉脑子!“
“想,又有啥用呢?”老麦显露出一脸的无奈,摇摇头说。
“怎么会没用呢?”老付凭着份嘴老麦多年的交情,决定给这个以老实出名的可怜人支招儿说,“老麦,你也该活泛点儿,找领导反映反映你的情况,跟领导诉诉苦,争取领导同情你,力挺你,你的饭碗才会有希望啊!”
“我昨天跟胡书记说了。”老实人可怜兮兮地说道,“可胡书记说一切按上面的政策办,你说我还能说个啥呢?”
“机构改革当然得按政策办事啦!”老付诡谲似地笑道,“可政策里不也有人情面目在嘛,所以你应该带上这个,去找胡书记谈。听我的,老麦,没错儿。”说时,老付给老麦打了个送钱的专用手势。
“这……”老麦犹豫不决。
“老麦,可千万莫因小失大,舍不得那几个银子,到时你后悔可来不及了。”说时,老付张眼瞧见几位干部上胡书记那儿去了,就又说,“你看,人家都一个个上去,你可莫榆木脑袋,干等着哦!”
说完,老付嘴里叼着根烟,背抄着手,踱着方步从老麦身旁走过。
老麦一个人呆在一株高大的才樟树下发愣,连枝叶上的雪掉到他颈窝里也没丝毫感觉。他如痴似傻地沉思默想了好半天,才长吁了一口气,拍了拍落在大衣上的雪,又捏了捏衣袋里的存折,然后转向大踏步朝大院门前的邮政储蓄所走去。
老麦来到书记办公室前,不由止住脚步,下意识地捏了捏口袋里一沓钞票,这使他不禁想起了自己远在他乡上大学的儿子和生病的妻子,还有不得不置办的年货。这些钱对一乡之主的胡书记来说简直是九牛一毛,何足在意?可对老麦一家来说,真是生之所系,不可或缺呀!想到这钱的重要性,老麦就犹豫不决,举棋难定,进与不进便成了一个必须深思熟虑的问题了。
就在老麦进退两难之际,凌锋气冲冲地从里面跑了出来,一眼瞧见老麦,就含讥带讽似的笑着对老麦说:
“老麦,你也赶趟儿,给领导送礼,求情保饭碗哪!”
“没,没,没有!”老麦支支吾吾地摇头不认。
“好样的,老麦,有骨气!”凌锋夸句,把手搭在老麦的肩上说,“那我们下去吧!”
老麦迟疑一下,转身跟凌锋往楼下走去,心里产生一种莫名的释然感觉,心情也随之轻松了些。当他看见凌锋余怒未消的脸色,又嗫嚅着问他:
“小凌,你是不是……跟领导求情碰了壁?”
“笑话,我会去求他,我是跟他胡建国评理去了!”凌锋铁骨铮铮地大声回答道,“老麦,这十二年来,你啥时候看过我凌锋主动找领导,巴结过领导,请过领导,送过礼吗?”
“这倒没见过!”老麦如实地回答,又憨憨一笑说,“小凌,你也像我一样没能学会那一套。你有文化,有水平,有能力,就是不会搞关系,所以……”
“所以到现在还是平头百姓一个,连饭碗都要丢了。”凌锋接过老麦的话,哈哈一笑,满不在乎地说,“没提拔没关系,丢了饭碗也没关系,只要心地干净,堂堂正正做人就行了。你说对不对,老麦?”
“对,对,小凌,你说的在理!”老麦点头表示同意,对自己刚才的行为深感羞耻,就将送礼的念头彻底抛掉了。
老麦下了楼,立在雪地上,仰头朝书记办公室瞟了眼,然后头也不回地向邮政储蓄所大步流星地走去。他要把钱重新存进去,到时给儿子上学用。
晚上,当妻子问起送礼求情的事儿,老麦只好吞吞吐吐地撒了下谎,说自己给胡书记讲了一大堆恳求关照的话,也把存折上所有的钱取了送给他,可人家就是不肯笑纳,没办法。妻子听后,一脸的凝重,叹口气,责怪丈夫平时不会跟领导套近乎拉关系,节骨眼上,领导自然不会把他放在眼里,列入关照的重点对象,后又说大概是人家嫌钱少,拒之不受,不替你办事。
老麦没说什么,只拿话宽慰了一番忧心忡忡的妻子,就溜进被窝里睡去。此时的老麦倒是一反常态,不再为机构改革忧心烦心了,只想心绪安宁地好好睡上一觉。他实在是太困了,自打乡里开会宣布搞机构改革以来,他就没睡上个安稳觉,失眠,做恶梦,搅得他神思恍惚,都快神经衰弱。今晚上,他什么也不想,就想好好睡一觉。不一会儿,均匀而响亮的鼾声从老麦的大鼻子里发出来,此起彼伏,畅快淋漓。
妻子看到丈夫睡得这么香这么甜,心里头也甜滋滋的,冲着熟睡的丈夫会心一笑,紧挨着他悄悄地躺下了。
太阳终于从灰白色的云层间钻了出来,照耀着冰冷的大地。地上、屋顶上、枝叶上的白雪在温热的阳光抚摸下逐渐消瘦,融化成水,弄得到处湿漉漉的一片。
乡干部们成群成群地站在雪水并存的场上晒太阳。冬日的阳光使他们身上感到一些暖和,然而他们的心并没因此得到丝毫温暖,因为机构改革像块寒冰一样横塞在他们每一个人的心间。他们在后来的几天里并没有采取任何维权行动,更不用说上访,闹事等过激举动了。他们只是彼此谈论着,诅咒着,发发牢骚,怨天尤人,满脸任人宰割地等待着命运的裁决。这些面临着革掉饭碗的国家干部们完全丧失了往日的闲适、无忧和愉悦心境了,满腹只有牢骚、愤懑与担忧。当然这群人中不包括备受领导青睐的老付和杨青青,他俩靠出卖兄弟姐妹早早从水深火热中泅游出来,登上彼岸,如今志得意满地立在一旁隔岸观火,幸灾乐祸呢!
老麦身披旧大衣,立在漱漱作响的大树旁,默不作声,只是静听着众人的高谈与低叹。他似乎很超然,不像别人那般气愤,怒骂,焦虑不安,其实压根儿就不是这么回事,老麦的内心比任何人都更徬徨,阴郁,忧虑,痛苦难受。别人也许还对饭碗心存希冀,而老麦去近乎绝望,他相信在这次机构改革中,他注定成为牺牲品,因为他老实厚道,正直,又无靠山,就像一株没有根基的草儿,于风云突变中谁都可以轻轻将它拔起扔掉。现在他比任何时候都清醒地意识到靠山后台背景,这一切不正当的东西对一个人的沉浮际遇,对一个人的命运前途是多么的重要啊,甚至是生死攸关。
心灰意冷的老麦只盼着那份判决书早点下达,好让他的心绪彻底的平静安宁,好让他的心灵不再遭受焦虑不安的折磨。也许老天不会照顾他的饭碗,不过他的这份急切心情还是慷慨大度地给予关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