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寒流突如其来地袭卷了小镇。小镇上空黄云密布,北风呼啸,不多时漫天纷纷扬扬地飘舞着鹅毛般的雪花。
风雪格外寒冷,然而比风雪更冷的是老麦的心。
老麦袖着手,缩着脖,冒着刺骨的风雪,慢步行走在曲里拐弯的田间小路上,两脚像注了铅似的沉重,比起往日的轻快劲儿,简直有天壤之别,判若两人。
田野上,雪花随风漫天飞舞,渐渐地覆盖了密密麻麻的稻茬,覆盖了青青翠翠的菜蔬,覆盖了枯黄的田塍和小路。到处是白茫茫的一处。
老麦沿着铺满雪花的小路,佝偻着背朝迷蒙的茫茫飞雪中的村庄,慢腾腾地走去。凛冽的北风呼呼地刮着,打在他脸上,如同刀割般。冷,太冷了!老麦禁不住浑身打战,咯咯地直打牙花。
一段并不算长的路,老麦却走了很长时间,几乎是平日的两倍。一路上,老麦缩着身子,低垂着头,似乎不敢面对天地间这股强劲的寒流。而他瘦长的面孔像头顶的天空一样,始终阴沉沉的,不时发出三两声叹息。
老麦拐过道弯,在一座低矮的老屋前驻足。他艰难地抬起灰白的头,望了望落满雪花的青瓦,瞧了瞧千疮百孔的石灰壁面,长叹一声,伸手推开半掩的大门。
老麦一跨进家门,高高瘦瘦的妻子就含笑着迎了上来,亲手为丈夫掸去沾在皮衣上的雪花,接着又沏了杯热气腾腾的茶,然后转身迈进厨房张罗晚饭了。
老麦搬了把旧得发黄的藤椅在火盆边坐下。火盆木炭不多,且用一层灰盖着,因此火势不够旺,但毕竟有热气,渐渐地,他感到有股暖气在他周身传遍开来。他感受到了一种温暖——家的温暖。
老麦歪靠在椅背上,一边烤火,一边默默地饮着茶。当若有所思的目光落到厅堂的立柱和横梁时,那些深深浅浅的裂缝,那些斑斑驳驳的黑块,那些大大小小的蛀孔像一把锋利的匕首刺进他的心胸,使他疼痛不已。旧了,这屋太破太旧了!这不是他爷爷手上建造的,至今已历经半个多世纪的风风雨雨了怎能不破败呢?他一心想拆了重新盖座洋房,或是干脆扔下,像别人一样到县城买套商品房,无奈手头拮据,拿不出那么多钱,也就只好继续住在这间破破烂烂的祖屋里,一住就是四十多年了。他伤心地叹口气,在心里怨恨自己没用,活得窝囊。想要是自己也能像别人那样混得个官儿当当,还会如此寒碜度日吗?可如今……唉!
就在他自怨自艾,长吁短叹之际,妻子在隔壁厨房里唤他吃饭。老麦没回应,默然起身向厨房慢慢地走过去,像犯了病似的无精打采,提不起精神儿。
夫妇俩围着张小圆桌共进晚餐。桌上只摆放着两菜一汤:一盘白萝卜片,一盘酸辣腌菜,一砂钵薯粉丝煮豆腐汤。这菜确实简单寒碜,这倒不是他们像有钱人那样大鱼大肉吃腻了,换个口味,吃些素食,以益健康,而是因为他们俩没资本吃鱼吃肉,只能吃这些自家地里种出来的东西。鱼肉之类的东西对他家来说,的确属于奢侈名品,一个月也难得吃上两三回,而且分量极少。
老麦瞧瞧桌上的菜,又瞅瞅面黄肌瘦的妻子,心头直泛酸,比嚼在嘴里的泡菜还酸呢。妻子原本身体不好,需加强营养调理。无奈经济困难,她总舍不得买点好的吃吃,补补身子,因此人益发得憔悴,衰老了。唉,让你受苦了,真对不住你呀!老麦盯着对面的妻子,在心里伤感地叹道,过段时间说不定连这个也吃上了。这日子该怎么过呀!我该怎么呢?想到这儿,老麦心里头堵得难受,再也吃不下饭了。他起身走到碗柜边,打开页纱门,伸手从里面拿出瓶白酒和一个玻璃杯子。
老麦爱喝两口,但不喝花自己钱买的,除非应酬亲朋好友。他平日的口福都是由工作餐所赐。这倒不是他生性吝啬,完全是由家庭经济状况所决定。为了节省开支,他连手机都不配,电话也不装,为此他还时常被那些不明底细的人所挖苦,笑他太抠门了。
妻子看到丈夫拿酒吃,就像瞅见太阳打西边出来一样,甚是惊诧。
“咦,你咋吃酒啦?”
“嗯!”
老麦用鼻子轻轻应了声,一边拧开酒盖子,满满地斟上杯,然后就着盘中的腌菜萝卜,默不作声地喝了起来。
妻子诧异地睁大两只凹陷的眼睛,注视着丈夫神情阴郁的黑脸膛,疑疑惑惑地低声问道:
“瞧你心事重重的样子,是不是又遇到啥不顺心的事啦?跟我说说,莫闷在腹里自个儿难受啊!”
老麦犹豫了会儿,说:
“乡里开会了。”
“开啥会,说说。”
老麦呷了口酒,迟疑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儿。
“是机构改革的事儿。”
说完,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接着咕噜一声吞下一大口酒。
“真的要裁人啦?”
妻子惊疑地望着丈夫,夹着豆腐块的竹筷一动不动,直到被夹碎的豆腐片啪地一声掉落在桌面,她方回过神儿来。
老麦微微地点了点头,给酒气涨红的脸色更加阴沉凝重了。
“唉——”妻子重重地叹息一声,接着拿话宽慰丈夫说,“裁人的事又还没定下来,哪就会一定轮到你头上来嘞。再说你也替共产党干了这么多年,二十二年了吧,没功劳也有苦劳呀,哪能说裁掉就裁掉呢?你吉人自有天助,这倒霉事不会落到你身上的。听我的,放宽心,准没事儿!”
说完,她还故作轻松地冲丈夫笑了笑。
“哪个晓得哩!”老麦忧心忡忡地说,“说不定还就专裁减我们这些工龄长年纪魇人嘞,好给年轻人腾出位子,唉!”
说着,他伸手抓过酒瓶往杯里倒,谁知玻璃瓶子里已是空空如也,半滴酒也没剩。他本想借酒浇愁,再多喝些,可家中无酒,不得不至此结束了。
“吃饭吧!”妻子换个饭碗为丈夫满满地盛了碗米饭,递给他,笑着说,“你也莫发愁了,愁也愁不到啥,到时再说好了。”说着又替丈夫夹了把菜,“来,吃,吃饭吧,莫想那么多了。”
老麦两眼酡红,呆望着与自己同甘共苦了整整二十年的贤妻,有一种温馨的暖流在他胸间涌动,紧皱的浓眉也舒展了些,冲妻子感激地笑笑。然而当他一想起自己没能让她过上富足的好日子,心头又泛起一阵苦涩,愧疚地垂下头,一个劲儿往嘴里扒饭,咀嚼得无滋无味。
默然无语地吃罢饭,又默然无语地擦洗后,老麦一声不响地钻进冷冰冰的被窝里,连床头那台黑白电视也懒得看。他一向关心国家大事,从不轻易错过各类大小新闻,今儿个他却破天荒不想看了。唉,连饭碗都快没了,还关心个屁!老麦闷闷地躺在被子里,难过地想着心事,连妻子的宽心话也不大搭理。
“睡吧,莫再想了。”妻子偎在丈夫身边,净拣好话安慰他,“你会没事儿,你一定会躲过这一劫,莫多想了,安心睡吧。”
老麦却怎么也睡不着,满脑子都是下岗以及下岗后谋生的种种担忧。他一边静听着妻子均匀轻微的鼾声,还有窗外呜呜的风声,一边做作各种各样的揣测和忧虑,直到隔壁鸡窝里的公鸡叫了两遍,他才迷迷糊糊地合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