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诗人哲学家:叔本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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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苦闷哲学(2)

在开始阐述叔本华的苦闷体验之时,明确"苦闷体验"这个词的定义非常重要,因为这是含义最模糊的、最难以理解的表述之一,从最严格的意义上来说,"苦闷体验"这种表述甚至是不正确的。苦闷不就是一个揭开了面纱的空洞,人们希冀在其中发现实体的存在吗?虽然这一设想无法自我检验。更明白地说,从来就没有什么苦闷体验,这就是定义。应该说,如果我们愿意,苦闷就是一种体验,但它是一种完全特殊的体验,一种人们希望能够有所体验却什么也体验不到的体验。苦闷因此是一种缺失的惊奇,一种人们希冀、甚至从某一固定时刻起开始等待,却始终未曾来临,也永远不会到来的东西。苦闷来临的时刻实际上是可以预见的。每当人们获得一次满足,苦闷就会随之而来。叔本华认为,苦闷揭示了不同于痛苦的、无法证明的满足(对,就是这个字眼)的表现:人们所说的满足和幸福并不清晰;其本质是消极的;在满足中,并不存在积极的东西。任何满足都不是通过其自身及其运动使我们感到满足,它必须是某种欲望的满足。欲望,实际上是剥夺,是所有快感的前提。然而,欲望止于满足,快感也是如此。没有满足的诱惑必然带来的消极性在于,当摆脱了积极的痛苦之后,人们在满足中找不到任何积极性。因此痛苦得以检验,而满足却永远无法检验。与其说苦闷体验,不如把苦闷说成是一种体验的不可能性。幸福的不可检验性是苦闷体验的关键,叔本华在另一段话中更精确地阐述了这一观点:我们感受得到痛苦,但却感受不到不痛苦;我们感受得到忧虑,但是感受不到不忧虑;我们感受得到恐慌,但是感受不到安全。我们感受得到欲望,就像我们感受得到饥饿和干渴一样。然而,欲望一旦得到满足就立刻无法被感受,就好像我们吃饱喝足之后就不会再感到饥渴一样。"如同果子被吃完,变成饱胀的快感,如同它将消失化为快乐……"保罗·瓦莱里在《海滨慕园》中写道。然而他是幸福的诗人("跃入水中,自由享受吧!"),不对,他应该是像叔本华一样的苦闷的形而上者。他自己也承认,欲望之终和厌倦之初是体验幸福之时,在这短暂的时段中,果实化为快感……叔本华则从一种更为灰暗的角度看待问题。在他看来,不仅变为"快乐"的果实消失了,从更广泛的意义上来讲,快感在作为快感被感受到之前已经"变化消失"。换句话说,在世界的秩序中,也就是意志和时间的秩序中,幸福从未得以预见。这就是为什么说,表达快乐体验不可能性的苦闷是悲观主义体验的关键。如此一来我们就可以理解什么是"时间病"了("Langeweile"这个德语词说得好)。这个时间主要是指苦闷者预见不到的快乐体验的"时刻"。在欲望(即受苦)和苦闷(即停止受苦)之间,没有任何转化,没有任何可以让快乐得以证明的间隙。叔本华继续写道:我们为快感和欢乐的缺乏而感到痛苦和遗憾;但是痛苦从不会立刻被感觉到,最多也只是在人们思考时被想起,除非它已经消失了很长时间。然而,只有痛苦和剥夺才能产生积极的印象,痛苦和剥夺的价值也因此得以体现。幸福生活本身,不过是种完全的否定。苦闷的积极性与快乐的消极性相对应,并立即占据因快乐的衰减而空出的时间。既然没有了快乐的时间,那么就空出了苦闷的时间,以等待新的需要、新的欲望,以及必然随之而来的新的痛苦。苦闷占据了一个暂时的"烦恼的"时间,即"空闲的"时间。苦闷的时间就是从痛苦中解脱的时间的总和。不过更确切地说,苦闷的时间并不完全等同于忍受痛苦的时间。这有两个理由:首先,在叔本华看来,既不痛苦也不苦闷的时间是注视的时间,这一点我们下面将会讲到;其次,苦闷的时间,即使不是习惯性的受难的时间,也是一个令人感到痛苦的时间。苦闷是一段距离,但这种距离不是两次痛苦之间的快乐,也不是两次痛苦之间的休息(就好像注视时的情况),而是一种特殊的痛苦,也就是痛苦和欲望的缺席。生命的欲望使生命得以存在并不断运动。然而生命的存在一旦得到确认,我们又不知所措,不知如何利用生命。因此产生第二个让我们不断运动的动机,那就是从存在的重负中解脱出来的欲望,或是令人感受不到这重负的欲望。"消磨时间",也就是逃避苦闷……此外,苦闷并非人们可以疏忽的病痛,因为长此以往,它会使表象变得真正令人绝望。苦闷是激发人类生命的第二动机,而欲望是第一动机。在叔本华的很多论述中,我们可以发现一幅永恒波动的图像:人类并非被一种运动推动,而是被两种运动,或者说,被这两种运动的关系所推动。第一种是从欲望到苦闷,第二种是从苦闷到欲望。人类的生命在这两种立场间摇摆,无论是从哪一边到另一边,都让人难以忍受。这种永恒的运动使得人类的生命成为一个在两种不可调和的目标之间摇摆的过程。生活、行动从不意味着人们在追求什么,而意味着人们在逃避什么。叔本华主义者(在很多地方与黑格尔主义者相反)是一种逃避者,他从不向前进,而是经常背过身去,努力从一种痛苦的立场中"返回"。不幸的是,撤退的立场令人如此不适,以至于常常被放弃。既然不愿受苦又不愿苦闷,叔本华主义者必然从一个极点走到另一个极点,来回不定。叔本华著作中对这种摇摆的论述数不胜数。如《附录和补遗》中所述:仅仅一瞥就足以让我们发现人类幸福的敌人:痛苦和苦闷。此外,我们可以观察到,当我们成功地远离彼此时,我们又互相靠近,反之亦然;我们的生命实际上是表现出在两者之间或强或弱的摇摆。此外,他在《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中写道:原则上说,任何意图都包含一种需要,一种缺乏,也就意味着一种痛苦。因此,这使得人类必然成为痛苦的牺牲品,但也使意志必然赋予人类各种欲望的动机,人类又跌回苦闷的可怕空虚之中。人类的本性以及存在给人类带来难以承受的重压。所以,生命如同钟摆一般摇摆着,从右摆到左,从痛苦摆到苦闷。总之,痛苦和苦闷是生命的两大组成元素。生命在痛苦的两极之间摇摆,没有任何停止的可能,尤其是没有享乐的时间。愉悦在被感受到之前,更简单地说,在曾经存在之前,就已经变质为苦闷。有关快乐的不可体验性的观点,使得叔本华的哲学成为有关苦闷的形而上学。我们已经说过,哲学思考的第一动力--震动体验,在存在无法解释、甚至无法辩解的特性面前突然出现。然而,蕴于痛苦之中的幸福能够补偿痛苦本身,面对欢乐与苦难,幸福可以相对证明痛苦,并最终削弱、甚至完全消除人类面对世界的那种羞耻感和陌生感。这也就是众所周知的莱布尼茨的哲学历程,其《神善论》尤其反映了这一点。但只要快乐是(无论以什么样的方式)逐渐消逝的幽灵,而不是真实的存在,那么莱布尼茨体系论证的所有企图都是不可能达成的。令《神善论》猛然陷入困境的,不是快乐的平淡,而是快乐的缺失。如果人世的幸福能够补偿不幸,那么幸福首先必须是--在叔本华看来--未被满足的先决条件,因为苦闷占据着时间和空间,快乐是永远不存在的。因此,苦闷体验揭示的是一种基本的缺失,形而上学地说,就是一个使世界不能通过自身来完成自我证明的黑洞。它如同一种完美的形而上学体验,强调的是世界对自我证明的无能为力,激发出比痛苦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人类形而上学的需要"。根据叔本华的观点,人类只有经历过苦闷,准确地说是已预先为此苦闷过,才能开始对世界进行哲学思考。

三、令人失望的生活

生活平淡乏味,人类最美好的憧憬根本不可能实现,这就是众所周知的、贯穿整个19世纪的主题。夏多布里昂和拜伦所鼓吹的浪漫主义苦闷,与波德莱尔、马拉美、福楼拜,以及很多其他人所宣扬的象征主义苦闷一样,它们有着共同的根源,那就是失望。无论是浪漫主义者还是象征主义者,他们都认为生活体验都应该归结为一种相同的控诉行为:控诉这种体验不在人类憧憬的范围之内,控诉它使生活的种种希望都变成失望。在《阿克塞尔》的最后一幕,维利耶·德·利尔·阿达姆对这种控诉进行了总结和裁决:萨拉和阿克塞尔在他们刚刚发现巨大宝藏的地方,本能地指责突然间似乎充满期许的存在。这一幕所揭示的悖论在于:正当一切完美谢幕的时候,当一切都皆大欢喜地收场的时候,当生活看起来春风得意的时候,你被宣判死亡。阿克塞尔并不想活下去:"为什么如此美妙的梦想要实现呢?"我们不要被周围的现实所蒙蔽,就像阿克塞尔在最后一幕所希望的那样:"愿所有人都像我们一样,默默离开尘世,甚至不说永别。"阿克塞尔和萨拉吞下毒药自杀了,大幕落下,人们在滑槽的咯吱声中听到了生命的嘈杂,听到一种粗俗的、没有个性的生活,一种无论是戏剧的主角还是观众都不想要的生活。马拉美在一封给卡扎莉丝的信中同样表达了对生活和现实的厌烦。他用相当阴森的句式写道,"这下面,这下面弥漫着厨房里的味道。"

显然,如果叔本华的著作中存在这种与生命的实践,或是与阿克塞尔所谓的"实现"有关的失望的主题,那是不足为奇的。因为整个世纪的大多数作家都把生命描述成一种令人失望,甚至可耻的冒险。我们的问题只是要确定叔本华感到的失望是否达到这种"程度"。刚开始的时候,这个问题的答案并不十分清楚。似乎人们应该立刻给予肯定的回答,认为叔本华首先是一个被存在的表演消磨了兴趣的思想家。然而,这里应当稍稍澄清一下。叔本华谴责生命中的不幸,但他不像拜伦或是波德莱尔那样本能地指责生命中的侮辱,他更多强调生命的痛苦,而不是生命的堕落。他认为,生命使人痛苦远远超过它使人蒙羞。事实上,叔本华对人类的高贵与荣誉,无论是封建骑士的还是资产阶级的,或是与性有关的,都嗤之以鼻,他很少放过嘲笑的机会。尽管如此,叔本华还是迎合了时代的主流,即对生命体验和关键职能的全盘否定,那么这也是建立在一个非常精确的基础之上的:对爱情价值的否定。这一点确实很重要,因为爱情是人类所有活动中最令人感兴趣的领域。然而叔本华言之凿凿地宣称,爱情从根本上是令人苦闷的。

众所周知,正是由于这种对爱情的谴责,叔本华主义才在19世纪末的欧洲和法国声名鹊起。当时,欧洲以象征主义为主导的文学界在叔本华的思想中找到了对于爱情价值的悲观判断的哲学论证,但却完全忽视,或者说几乎完全忽视了同一哲学所培育的毒蘑菇:意志主义。根据居伊·萨涅斯在最近的一篇论文《论法国文学中的苦闷:从福楼拜到拉佛格》中的记述,长期以来,叔本华在法国的名声仅仅得益于他的讽刺和俏皮:让·波尔多翻译的节选,康塔居赞翻译的《处世智慧》,丹顿出版的、拥有诱人标题的《生命,爱情和死亡》选集。这些零散的作品让叔本华给法国公众留下了灿烂而矛盾的印象,而向法国人系统介绍叔本华哲学的想法却仍未能实现。所以,居伊·萨涅斯自然而然地在将他有关叔本华的研究放入论文中题为《爱情与苦闷》的章节里。在文学方面,叔本华是绝对否定爱情的,他把爱情归纳为直觉。《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更是确认了苦闷的普遍存在。1881年,即法国叔本华热兴起之初,埃杜阿尔·巴耶龙不是在其著作《苦闷的世界》中,展示了一个丑陋的女孩沉浸于翻译叔本华著作的情景吗?《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就是《苦闷的世界》,这是对爱情体验中的苦闷最严酷的说法。爱情是让人讨厌的,因为它令人失望。这里的失望有两层含义。第一层就是叔本华主义全盘否认爱情主体的自治性,爱情的主体想要服从自身的推动力却又只屈服于个体的利益。恋爱的人缺乏野性的张扬,因为他沉浸于心灵的愉悦、危难和痛苦之中。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些甚至和他毫无瓜葛。第二层,爱情的"真相",即意志的利益和人类生存的欲望降为某种瓦解所有人类梦想的生物形式,令兽性和粗俗的现实不证自明。19世纪下半期,人们已经因为波德莱尔、福楼拜、莫泊桑、拉佛格和其他许多人的宣扬而对这个主题颇为熟悉。

尽管如此,应当注意到这种留下时代烙印的讽刺意识,只不过是叔本华哲学中一个巨大的"感叹结语"。我们知道,《爱情的形而上学》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补遗》同时诞生,当时距《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这本巨著第一版的问世已经有25年了。叔本华主义的感叹号是苦闷的次要面。因为叔本华认为,存在不仅是令人失望的:平庸的和单纯的生物性,它之所以令人苦闷有着更深刻的原因,首要的一点就是它不断重复,似乎不能给世界带来最小程度的多样化,也就是最小程度的改变。

四、不断重复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