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扶花
风一话
浅粉色的桃花在枝上翘首,摇曳着,轻笑着,荡漾开一树的绝代风华。
一个约莫十岁的男孩,正站在桃树几米外的草地上,手持一柄宝蓝色长剑,在转身之际舞弄出一道道明亮的光弧。
剑气到处,桃花轻柔地飞旋而下。
“陵哥哥好厉害!”桃树下,穿着天青色长裙的小女孩秦漫微笑着叫道。俏丽的面庞轻轻晃动,抖落一头一脸的落花。
风陵停止舞剑,腼腆地扬了扬嘴角。
温暖的春风在琼枝上打了个转儿,花瓣不易觉察地抖了一下。随后,一颗小巧玲珑的石子从花叶间滚落,在秦漫的脚边跳了几跳。
风陵走过来,将那石子收入掌心。
晶莹、剔透的青色石面上,隐约可见象牙白的细小纹路,仿佛在石子的深处,隐匿了一个云雾缭绕的神仙世界。
风陵提起长剑,用剑尖小心翼翼地在小石子中心处刻了一个“漫”字。“送你!”转身朝秦漫递去。
“字刻得好漂亮啊!”秦漫惊喜的赞叹声,快乐地在桃树下飘散开来。
桃枝不易察觉地颤抖了一下。
在桃树繁密的枝杈夹缝间,另一个年龄与秦漫相仿名叫淮水的女孩,缓缓抱紧了双膝。她澄澈的眸子里凝满了羡慕之意,视线毫不吝啬地投予树下那个纯净如空山云雨的男孩,目光似春水般柔和。
一只青白色的蝴蝶轻盈地停在秦漫璎珞色的裙摆上,时不时炫耀一下它绚烂的双翅。秦漫把它托在掌心,任凭它在指缝间流连,享受这难得的休憩。
一声尖厉的学猫叫的声音打破了周围的宁静。淮水一惊,连忙利索地用两腿攀绕着树干,从树上滑下。
“淮水,你还打算在树上待到什么时候?天都快黑了,要是你独自下山迷了路,可别怨我!”不远处的花丛里,传来女伴关切的催促声。学猫叫是淮水与随身女伴的联络暗号。
淮水怯怯地跟在女伴身后,一脸甜蜜。
“每天爬那么远的山路,就为了在树上见不得人似的待上一天,也不嫌无趣,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女伴抱怨。
“总有一天风陵哥哥会注意到我的。”淮水好似完全没有听到女伴的唠叨,莫名地小声喃喃,“他会对我很好的,就像他现在对他的小师妹秦漫一样。”淮水继续说。
风二话
青白色的蝶鲁莽地降落在风陵微挑的剑尖上。随着剑尖不经意的一晃,又扑闪着翅膀向远方飞去。
“嘿,可别飞走啊!”秦漫惊呼。
“那还不快去追?”风陵挑眉一笑,迅即向着蝴蝶飞走的方向先行奔去。
然而,蝴蝶并没有在附近减速休憩。只见它忽高忽低地飞旋,像是特意为这场游戏增添难度。随着一段芭蕾舞般优雅的翔落,蝴蝶直直没入了不远处的一片花丛。
“陵哥哥,你别跑那么快,看我来把它逮住。”秦漫甜甜一笑,快步奔进了花丛。
大片大片的天青色花朵,在微凉的风中泛起千层浪,中央迸出月白之色的花瓣,在秦漫的身旁翻飞盘旋,仿佛把那瘦小的身影融成了它的一部分。
过了许久,花丛中渐渐不再听见秦漫爽朗的笑声,风陵的眉宇间忽然显出几丝担忧。正在风陵即将冲入花丛寻找秦漫的时候,秦漫的小身影终于跌跌撞撞地闯入了他的视线。
“逮……终于逮到它了。我……很有本事吧?你把它接过去看看。”秦漫气喘吁吁地出现在风陵的面前,献宝似地伸出手掌,下巴微仰。
掌心里,青白色的蝶轻盈地扑闪着双翅。
“是很不错,不过要是如果换作我去逮的话,肯定能比你快上两三倍哩。”风陵轻轻地将那活泼的小家伙接在手中,用似带挑衅又带调侃的语气对秦漫回话。然而,却没有听到秦漫爽朗的答语。
风陵的目光里,秦漫静静地坐在桃树下,脑袋靠着树干。细碎的粉色洒在她的面上,像顽皮孩子的把戏。秦漫没有把脸上的花瓣晃下,更没有像往常一般,好强地与风陵争论实力问题。此刻,她只是静静的,静静的,如同应验了诅咒的睡美人。
“小漫,小漫……”风陵轻轻地拍着秦漫的肩膀,然而无济于事。
“奇怪,你怎么这么快就睡着了?”风陵自言自语。
夕阳的余晖缓缓地在山间褪去最后一层光华。风陵掌中的蝶不安地抖动着,像是在预示着什么不祥的事情。
风陵俯下身来蹲在树下,用双手把秦漫小心地抱起,秦漫的头便很自然地仰倚在风陵的臂弯里,双手无力地垂下,好似没有生命的玩偶。
风陵皱了皱眉头,目光不禁投向不远处的那片花丛。天青色的花朵翻飞盘旋,却不再似蝴蝶般活泼灵动。轻飘飘的花瓣,透出浓浓的倦怠慵懒,看不出半点天然的活力。
这一切,都仿佛恰似此刻沉睡的秦漫。
风三话
“风扶花乃浮华优雅之毒物。触其花心者,轻则昏迷数个时辰,重则周身无力,步子虚浮,犹如被风所扶持。此毒暂无解药,中毒者弱如风扶,直至死亡之时,方可解。”大夫慢条斯理地对着风陵的师父和风陵说道。
“那小师妹秦漫呢?她中的毒是轻还是重?”风陵焦灼不安地问道。掌心的蝶不再动弹,垂死般地奄奄一息。
“你别着急,为师自知轻重,还是让大夫先给她仔细诊视吧。”师父对风陵摆摆手,面色凝重。
风陵瞥了一眼床榻上面色苍白的秦漫,本想再向大夫问话,却欲言又止。静观片刻,他轻轻掩门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
约莫一个时辰过后,师父从屋内走出,把门掩上,一眼看见了正站在门外阴影里焦急等候的风陵。
“师父,小师妹怎么样了?”风陵问。
师父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小漫被一大片风扶花簇拥,想必已是中毒不浅。然而,凭借她的武功造诣,她在中毒之后还能坚持走出了风扶花丛,已经是奇迹。如今大夫也不能对她的病情进行确切判断,只是建议抓紧送小漫下山求医。唯有如此,方有一线希望。”
“竟然……竟然是这样啊。”风陵有些失望。
“不必多言。明日一早……便启程。”师父望了一眼那扇虚掩的木门,摇摇头,无奈地踏入了深深夜色。
月光流泻,洒在阴影里风陵的面上,映着风陵眼角溢出的什么东西,忧伤地闪着光。
虚掩的房门传来些许细微的动静,床榻上的秦漫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头晕目眩,浑身无力,像是生了一场大病一般。秦漫艰难地回忆昨天发生的不寻常的一切,青白的蝶,柔弱的花,还有,她好像累得睡着了……对了,她在风扶花丛中还看见有一块石碑!
秦漫逐渐清晰地回忆起那石碑的模样,石碑上面娟秀的字迹,饱藏了凄哀的苍凉。秦漫提起一支毛笔,用颤抖的手在纸上记下:
风扶漫染彩云间,
唯风世相随。
天青易逝,
冬凌唱晚,
感时花溅泪。
翡色根心毒不毁,
空绚烂,
徒繁华,
风卷残云,
善亦碎玉,
独笑沧桑雪。
秦漫久久凝视着眼前的宣纸,疑惑不解。
这纸上到底说的是什么意思呢?
风四话
灰色的天幕不带任何绚烂基调,灰白的云彩若有若无地四处飘散。通往山脚的窄道上,风陵和秦漫,两个衣着朴素的孩子站立着相视无言。
秦漫微抿着嘴,头略有些沉重似的耷拉着,许久,闷闷地传来一声焦灼忧虑的话语:“陵哥哥,如果我的病治不好,那我以后便不能习武了吗?”
“怎么会呢?”风陵安慰地抚摸她的黑发,“再说了,师父教的剑法,大多是以用‘气’为主。就算浑身无力,‘气’想必对你也会有很大帮助的。”
秦漫仰起脸来,半信半疑地泛起了一抹淡淡的笑容。
“阿漫,时间已经不早,我们还是快些赶路吧。”陪同秦漫下山的侍女低声提醒。
“陵哥哥,师父说,我这一走或许要七年了……如果我七年后的今天没有回来,你会怎么办?”秦漫快步走到侍女身边,忽而又似想起了什么,转过头来对着风陵问话,苍白的小脸上泛起一抹坏坏的笑意。
“我会去找你。”风陵坚定地回答,唇角微扬,温暖如熙,“一定!”
“嗯,那可不许食言!”秦漫微微晃动食指,留恋的眼神中含着无限的期待。
晨曦的柔光渐渐笼上桃林。风陵目送着那纤弱娇小的身影渐行渐远,鼻子有些发酸,却仍然迎着秦漫频频回头时的目光微笑。
看你强装熟悉的笑颜,
像倾听了桃花盛放的音乐,
流连树上的飘逸优雅,
怕它同记忆的笑颜一起簌簌凋谢。
看你逐渐消失的背影,
像融入了出现差漏的时间,
你那手心温润的石子,
怕它同眼前的背影一起消失不见。
风陵身后,树叶突然诡异地一阵乱响。
风陵警惕地回过头去,但周围没有发现什么。
淮水一躲,稍过片刻,待风陵走开后,随着她重心不稳的一跃,淮水从树上直直地跌入了方才秦漫待过的那间屋子。淮水一眼就看见,木制的书桌上,有一支烧残的烛和一张单薄的纸。
“风扶漫染彩云间,唯风世相随……”淮水拿起纸轻念出声。旋即,她的嘴角扬起一抹复杂的笑。警惕地环视四周,无人,淮水便迅即悄悄地将纸片缓缓收入袖中。
风五话
“七年了……你没把我忘了吧?”风陵坐在山路边的一块巨石上自言自语。手中,把玩着一根新折的碧竹。桃花簌簌而落,洒在衣襟上,风陵却不忍将其弹去。这位十七岁少年的视线,落在云海中若隐若现的蜿蜒小路上,被雨水冲刷过的小路,干净得仿佛能被视线望穿。然而,空无一人。
风起,一张单薄的纸片从身后飘了过来,风陵一把将其抓住,轻轻抚平,展开。
“风扶漫染彩云间……”纸上哀婉的词是自己不曾见过的。而,那微微颤抖、却依旧清晰的小师妹秦漫当年的字迹,却是再熟悉不过的了。
小漫?风陵惊喜地回过头。厚重的围墙后,依旧可见一片天青色的衣角。随后,一张清秀的容颜缓缓地在围墙边缘显现出来。确是有着几分童年的影子,不过眼前的这双眸子更大,更澄澈,而嘴角凝住的一丝浅笑干净如云,不似往昔,总带点坏坏的戏谑。
“我的东西怎么会在你那儿?”少女的目光凝聚在风陵手中的那张纸上,脸上似带疑惑地问风陵。
“这是你的东西吗?”风陵把纸片伸到她的面前。然而少女似是被他打量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她抽走纸片扭头小跑而去。
“请留步——”风陵紧紧跟了上来,直追到这少女的身后,“姑娘,你是从哪里来?”
少女背对着他,站稳了脚步,嘴角牵起一丝喜悦的笑,说:“不知道。”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不知道。”
“你在这里有认识的人吗?”
“不知道。”
一连串的“不知道”,似像是一串暗号。然而,答案单调得令人失望。
“你……你到底叫什么名字?”风陵有些失望。
少女似乎在费力思考着什么,随后,她轻轻吐出两个字:“秦漫!”
话音刚落,少女猛然回过头来,澄清的眸子略带茫然地转向风陵,说道:“可是……你是谁?”
风陵的表情有些讶然,又有些难过,定定地望着眼前这张熟悉的脸,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少女咬了咬嘴唇,把脑袋歪过去,声音带着点微微的自责道:“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也没关系。”桃花落在二人的衣襟上,风陵像以前安慰小师妹一样地,轻轻抚摸眼前少女的黑发,说道,“总有一天,你会回忆起过去的一切的。”
风六话
“你的寿命仅剩一年。”当年中毒后大夫的话语在耳边响起,如雷贯耳。像染血的利刃,沾染着冰冷的残酷。
秦漫脚步虚晃地沿着小路向上,身形如魅,像一个飘忽的影子。
时间已然超过了七年前的日期。她失约了,而他呢?
“我会去找你。”记忆中的师兄风陵的笑容温暖如熙,“一定!”
可是,如今他在哪儿?
山顶上隐约传来练剑的声响。不知不觉间,秦漫已然回到了七年前分手离别的那个路口。
在那棵熟悉的桃树下,熟悉的人影挥剑震落一树繁华。然而,秦漫的视线中,有一个穿着天青色长裙的陌生少女站在风陵身旁,澄澈的眸子里满溢着幸福。
“小漫,你去试一下。”熟悉的少年把长剑递给身边的少女,笑容灿烂而温暖。
树影间的秦漫定定地站着。闻听此言,人骤然间就像被抽空了骨架一般,颓然地歪倒在巨石上。
“如果我没有听错的话,他叫的是……小漫!”秦漫自言自语。
人们都说,山里来了一位名曰风扶的少女,不似习武之人,步子虚浮,轻飘飘似幽魂鬼魅。她日复一日地独自在风扶花丛间默默抚琴,是花妖般令人捉摸不透的神秘人士。无人知晓其身世,只听几位前辈相传,说她像极了七年前中了风扶之毒的小漫。然而前些日子,那小漫已大病痊愈回到了她师兄的身边。因此,山里这新来的风扶姑娘的身份,又陷入了一个无人解开的谜团。
神秘的风扶花丛边,风陵倚在一棵桃树下,远远地望着那位传说中的“花妖”。琴声邈远,像是在述说一个冗长的故事。
起初,传入风陵耳边的琴声是悠扬而轻松的。像有一根无形的线,在不觉间牵动了听者的心,隐约能听见孩童般轻悦的笑声。再后来,曲调逐渐平缓,琴声渐微渐细,直至无声。紧接着,这恍若隔世的寂静只持续了片刻,乐声再次恢复初时的响度。只不过,再次响起的曲调是哀伤的,像孩童般轻轻的低泣。一切都几近无声,唯有灵魂中最僻静、最荒凉、最空荡的地方,能听到那持续的、凄沧的哭声。
风陵的眼前恍惚间出现了一幅诡异的画卷:一位着天青色衣裙的小女孩,瑟缩在阴冷的角落,长发遮住了她的颜面,然而,那哭声却在耳际清晰得可怕。他不自主地往前走去,在离他仅有几步远的地方,小女孩缓缓地抬起了头。
梦境般的幻象戛然而止。
风扶花天青色的花瓣,在弹琴少女的周边簇拥、旋舞。曲调哀婉绵长,像藏匿了什么不为人知的故事。然而,哭声忽然不见了。
风七话
一曲终了,弹琴少女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和着再次奏响的乐声,她似乎又开始了歌唱。然而,歌声像是被真空隔绝了一般,浑然听不见词句。变幻的口型恍若一种模糊的蛊惑,净化了头脑中的一切杂音。
风陵不觉间向着风扶花花丛迈进了几步。在他踏入花丛的那一瞬间,少女右手边的琴弦不易察觉地震动了一下。
顿时,风陵身边的风扶花齐齐向两旁弯倒下去,含毒的花心被天青色的花瓣包裹,歪斜得几乎垂地。这一弯一拢,隐藏了风扶花的所有毒性,铺就了一条曲折、迷离而安全的花道。
风陵顺着花道向着少女奏乐的方向走去。两旁的风扶花礼节性地依次弯折,像恭候贵客的侍者,顺从得离奇。终于,这种古怪的欢迎仪式,结束在与少女相距三步远的地方。
“风扶漫染彩云间,唯风世相随。天青易逝,冬凌唱晚,感时花溅泪……”寂寂的歌声在花丛中回荡。风陵的脚步声终于停止在了相隔少女三步远的边界线上,听那飘渺的嗓音悠扬近在耳畔;望那美丽的容颜浅浅一笑,远似天边。
三步远,近在咫尺,伸出手,便能抚上发线。
三步远,光年之远,挥挥手,便似烟花不见。
像是犀利的嘴脸,讥讽着漫漫无期的誓言。赌气般地一同失约,却寄不出和好的信件。
像是残酷的谎言,笑谈着改名换姓的悲切。迟到了的回头道歉,却认错了熟悉的清浅。
屋子的一扇窗轻推开来。那个已然失忆的少女,从窗中探出了头。那双澄澈如易碎玻璃的眸子,此刻浮游了许多复杂的事物。像是七年岁月的沉淀,孕育着阴郁的色彩。
凄厉的一声学猫叫的声音,随后是女伴“淮水,淮水”的呼叫。
淮水一惊,连忙打开一道门缝,把手伸出门外,慌乱地对女伴作出一个“安静”的手势。
“淮水,你不认为你现在的行为很冒险吗?”女伴压低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你难道听不见山民们最近所谈论的话题吗?似乎感觉到真正的秦漫已经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