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战争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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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44)

父亲向儿子宣布,只要他去莫斯科给总司令当副官(这差事是他好容易才谋来的),尽力在那里结一门好亲事,他就替他还掉一半的债务,但这是最后一次。他为儿子指定了玛丽娅公爵小姐和朱丽·卡拉金娜作为攀亲的对象。

阿纳托里同意了,便来到莫斯科住在皮埃尔家。皮埃尔一开始不大乐意收留纳阿纳托里,不过后来习惯了,有时还和他一起去参加他的宴会,并且还给他钱,算是借的。

正如申申所说,阿纳托里从来到莫斯科的那一天起,就令莫斯科的所有太太小姐们神魂颠倒,尤其是他不把她们放在眼里。他显然更喜欢茨冈女人和法国女演员,据说他和她们中的红人乔治小姐440过从甚密。他从不错过多洛霍夫以及莫斯科其他爱寻欢作乐的人们所举办的任何一场宴会,通宵达旦地喝酒,喝得比谁都多,参加上流社会所有的晚会和舞会。传说他和莫斯科的几个太太有过风流韵事,在舞会上也向某些人献殷勤。但是和小姐们,特别是有钱人家的小姐们(她们大部分都很丑)他从不接近,因为他两年前结过婚。关于这件事除了他的几位知近的朋友外没人知道。两年前他们团驻在波兰时,一位不大富裕的波兰地主逼着阿纳托里娶了他的女儿。

440原文系法文。

阿纳托里很快便抛弃了的妻子,答应经常给岳父寄钱,以此换来自己做单身汉的权利。

阿纳托里一直对自己的状况,对自己和他人都很满意。他本能地、全心全意地相信除了现在这种活法外,不可能去过别样的生活,相信自己一辈子从未做过坏事。他从不去想自己的所作所为会对别人产生什么影响,也不去考虑自己的所作所为会引起什么后果。他坚信,就像鸭子生来就应呆在水里一样,上帝创造了他,就是让他过一年花销三万卢布的日子,就应该在社会上身居显位。他对此深信不疑,看着他,别人也相信了这一点。他们既不拒绝他在上流社会的高层里混,也不拒绝借钱给他,他碰到谁就问谁借钱,而且显然是不会还的。

他不是赌徒,至少从来没想要赢钱,甚至也不会为输钱懊恼。他不爱虚荣,别人怎么想他对他来说完全无所谓。也不能指责他追逐名利,他对一切荣誉嗤之以鼻,有好几次毁了前程,惹得父亲动怒。他不吝啬,谁求他都有求必应。他喜欢的只有一个,这就是寻欢作乐和女人,因为按他的逻辑,在这些爱好里没有什么不高尚的东西。而他又根本想不到满足他的这些爱好会对别人产生什么后果,就这样,在心里他自认为是一个无可指责的人。打心眼里看不起那些流氓和坏蛋,问心无愧地把头抬得高高的。

这些酒徒,这些男性抹大拉的马利亚们441,内心深处都潜藏着一种无罪的感觉,这种感觉建立在获得宽恕的希望之上。“她许多的罪赦免了,因为她爱的多;他的一切也能被赦免,因为他找的乐子多442。”

441抹大拉的马利亚是《圣经》中的人物,原来过着荒淫的生活,耶稣从她身上赶出七个鬼之后,她开始改恶从善,成为耶稣的忠实信徒。《圣经·新约》中的四福音书中都曾提到过她。——译者注

442前一句引自《圣经·新约》中的《路加福音》第七章,后一句是模仿这句话说的。——译者注

这一年,在经历了流亡和波斯漫游之后,多洛霍夫又在莫斯科露面了。他生活奢侈,不是赌搏就是豪饮,与以前彼得堡的老相识库拉金走得很近,利用他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阿纳托里真心实意地喜欢多洛霍夫,因为他聪明而大胆;而多洛霍夫呢,为了吸引有钱的年轻人来加入他的赌博圈子,他需要阿纳托里的名望、门第和关系,他在利用库拉金并拿他消谴,却又让他毫无察觉。除了考虑到库拉金在这些方面能满足他的需要之外,支配别人的意志这一过程本身对于多洛霍夫来讲也是一种习惯、需要和享受。

娜塔莎给库拉金留下了强烈的印象。看完演出吃晚饭时,他以十分内行的样子在多洛霍夫面前解析了她的手臂、肩膀、双腿和头发是如何如何的好,并宣称自己决定追求她。至于他的追求会产生什么后果,——阿纳托里不可能去考虑也无从知道,正如他从不知道他的每个行动会产生什么后果一样。

“漂亮是漂亮,兄弟,不过不是给咱们预备的。”多洛霍夫对他说。

“我回头跟妹妹说,让她请她来吃午饭,”阿纳托里说,“怎么样?”

“你最好等一等,等她出嫁以后……”

“你知道的,”阿纳托里说,“我喜欢小姑娘443,马上让她晕头转向。”

443原文系法文。

“你已经在小姑娘444身上栽过一次了,”多洛霍夫说,他知道阿纳托里的那次婚姻。“当心点!”

444原文系法文。

“哼,来两次不行吗!啊?”阿纳托里和善地笑着说。

十二

看过演出的第二天,罗斯托夫一家哪儿也没去,也没人来拜访他们。玛丽娅·德米特里耶夫娜背着娜塔莎和她父亲商量着什么。娜塔莎猜想他们在谈论老公爵的事并想着什么对策,这使她既不安又不快。她时刻盼着安德烈公爵回来,这天就两次打发看门人到沃兹德维仁卡去打听他到了没有。可他还没有到。她现在比刚来那几天更难受了。对他的思念煎熬着她,使她忧伤;此外一想起与玛丽娅公爵小姐和老公爵的见面就让她不快,还有一种她自己也说不清原因的恐惧和不安纠缠在一起。她一直觉得,要么他永远不会来了,要么在他来之前她会出点什么事。她无法像从前那样一个人独自长时间平静地想他。一想他,那些有关老公爵、马丽亚公爵小姐、上次看戏,还有关于库拉金的回忆就都纠缠在一起向她袭来。她总是问自己是否有错?对安德烈公爵是否依然忠贞?总是发现自己常常在回想那个激起她心中莫名而又可怕情感的人:每一句话,每一个手势,每一个脸上表情的细微变化,连最小的细节都记得。在家里人看来,娜塔莎比平时更活泼了,可她的内心远非从前那样平静和幸福。

星期天早晨,玛丽娅·德米特里耶夫娜邀请客人们去自己教区的莫基里茨圣母升天教堂作日祷。

“我不喜欢那些时髦的教堂,”她说,看起来为自己的自由思想颇为自豪。“不管在哪儿上帝只有一个。我们这儿的神甫很出色,祷告做得体面,这样才崇高,助祭也不错。难道像唱诗班开音乐会,那能有什么神圣可言?我不喜欢,简直是胡闹!”

玛丽娅·德米特里耶夫娜喜欢礼拜天,很会过礼拜天,周六就把屋子扫洗得干干净净:主仆都不干活,大家穿上节日的盛装,都去做日祷。主人的午餐要加菜,要给大家酒喝,上烤鹅或乳猪。不过全家没有任何东西能比玛丽娅·德米特里耶夫娜那张宽大、严肃的脸更能显示出节日的气氛来:在这一天,她的表情总是很庄重。

做完日祷,喝完咖啡,在褪去桌布的客厅里,有人来向玛丽娅·德米特里耶夫娜报告说马车已经备好,于是她披着出门时的漂亮披肩,严肃地起身宣布说,她要去见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博尔孔斯基公爵,和他谈谈娜塔莎的事。

玛丽娅·德米特里耶夫娜走后,罗斯托夫家来了夏尔美太太家的一位时装设计师,娜塔莎把自己关在客厅隔壁的房间里试穿新衣服,很高兴能有这种消遣。正当她穿上暂时用粗针缝的还没上袖的新衣,回头照着镜子,看后身是否合适的时候,她听见客厅里父亲在和另一个女人说话的声音,很热闹;这个女人的声音让她不由脸红起来,这是艾伦的声音。娜塔莎还未来得及脱下试穿的新衣,门就开了。别祖霍夫伯爵夫人身穿深紫色的高领绒长裙走了进来,脸上洋溢着和气、亲切的微笑。

“啊,我迷人的小姐445!”她对红着脸的娜塔莎说,“真迷人446!不,这简直太不像话了,我亲爱的伯爵,”她对身后跟进来的伊里亚·安德烈伊奇说。“怎么能老在莫斯科呆着,哪儿也不去呢?不,我不会放过你们!今天晚上乔治小姐447要在我那儿朗诵,还有一些人也来,要是您不把您的两位比乔治小姐448更迷人的美人儿带来的话,我可就不想认您了。我丈夫不在家,去特维尔了,不然的话我就让他来请您了。一定来啊,一定,别忘了是八点多钟。”女裁缝认识她,朝她恭恭敬敬行了个屈膝礼。艾伦对她点了点头,在镜子旁的小沙发椅上坐下来,优雅地把丝绒衣裙上的褶子弄展。她很和气,快活地说个不停,不住地夸赞娜塔莎漂亮。她仔细看了娜塔莎的衣服,称赞了一番,又夸耀了自己用金属细纱做的新衣服,说是从巴黎买的,并劝娜塔莎也做一件。

445原文系法文。

446原文系法文。

447原文系法文。

448原文系法文。

“对了,您穿什么衣服都漂亮,我迷人的小姐,”她说。

娜塔莎的脸上一直挂着满意的微笑。在这位可爱的别祖霍夫伯爵夫人的赞美下,她感到自己是那么的幸福与舒坦。以前,她一直觉得她是那么高不可攀,那么高傲,而现在却对她如此亲切。娜塔莎高兴了,她觉得自己几乎爱上了这位如此美丽,如此和蔼的女人。反过来说艾伦也是真心真意地欣赏娜塔莎,想让她开心。此外阿纳托里也求她给他和娜塔莎撮合,她就是为了这个来到罗斯托夫家的,给哥哥和娜塔莎撮合这个想法让她觉得好玩。

尽管她以前在心里曾恼恨过娜塔莎,因为在彼得堡时娜塔莎曾把鲍里斯从她那里夺走,不过她现在已完全不计较这个了,而是一心想要娜塔莎好(她所理解的好)。离开罗斯托夫家时,她把自己的被保护人449叫到一边:

449原文系法文。

“昨天晚上哥哥在我那里吃的午饭——我们差点笑死——他什么也不吃,一直在惦念您,我的小美人儿。他疯狂地,真的是疯狂地爱上了您450。”

450原文系法文。

听了这些话,娜塔莎脸涨得通红。

“脸红了,脸红了,我的小美人儿451!”艾伦念叨着。“您一定来啊。如果您爱着谁,我的小美人,这并不能成为羁绊自己的理由。即便您已经许了人家,我相信,您的未婚夫也希望您出去交际,而不是闷死452。”

451原文系法文。

452原文系法文。

“也就是说她知道我订了亲,也就是说,她和丈夫皮埃尔——那个为人公正的皮埃尔已经说笑过这件事了。”娜塔莎想,“也就是说,这没什么。”于是,又是在艾伦的影响下,过去觉得很可怕的事,现在变得平常而自然了。“她是这么高贵的一位太太453,这么可亲可爱,显然是打心眼里喜欢我。”娜塔莎想,“那干嘛不去高兴高兴呢?”娜塔莎一边想,一边睁大眼睛惊奇地望着艾伦。

453原文系法文。

快吃午饭时,玛丽娅·德米特里耶夫娜回来了。她阴沉着脸,一句话也不说,显然是在老公爵那里碰了壁。刚才发生的冲突仍让她不能镇定下来,使她无法平静地讲述事情的经过。对于老伯爵的询问她只回答说一切都很好,明天再讲。得知别祖霍夫伯爵夫人的到访以及有关参加晚会的邀请后,玛丽娅·德米特里耶夫娜说:

“我不喜欢和别祖霍娃打交道,也不建议你和她交往,不过,既然已经应答了,那就去吧,去散散心。”她对娜塔莎又说了一句。

十三

伊里亚·安德烈伊奇带着两个姑娘去别祖霍夫家。晚会上的人相当多,但是这个圈的人娜塔莎几乎都不认识。伊里亚·安德烈伊奇伯爵很不满意,他发现来的大都是一些以行为不轨而著称的男男女女。乔治小姐454站在客厅的一个角落里,被一群年轻人围着。还有几个法国人,其中有梅蒂维埃,自从艾伦到了莫斯科他便成了她家的常客。伊里亚·安德烈伊奇伯爵决定不坐下来玩牌,寸步不离孩子们左右,等乔治455的表演一结束就走。

454原文系法文。

455原文系法文。

阿纳托里站在门口,显然是在等罗斯托夫一家,他和老伯爵打过招呼后,马上就走到娜塔莎跟前,跟在她身后。和在剧院时一样,娜塔莎一见到他心里便产生了一种因被他喜欢而感到满足的虚荣,同时也为他们之间没有任何道德上的障碍而感到恐惧。

艾伦高兴地接待了娜塔莎,大声称赞她的美貌与装扮。他们到后不久,乔治小姐456便出去换衣服,人们开始在客厅里摆放椅子,都坐了下来。阿纳托里把一把椅子搬到娜塔莎跟前,想坐在她边上,但老伯爵一直盯着娜塔莎并在她旁边坐下。阿纳托里只好坐在了后边。

456原文系法文。

乔治小姐457一个肩膀上披了件红色的披肩,裸露的粗臂上现出两个小肉窝。她装腔作势地走到在椅子中间给她留出来的空地上。传来一阵兴奋的窃窃私语。

457原文系法文。

乔治小姐458用严肃而阴郁的目光扫了一眼观众,开始用法语朗诵,那是一首讲述自己对儿子产生罪恶爱情的诗歌。她的声音时而激昂,时而又庄重地昂起头颅窃窃私语;时而停顿无语,时而又睁大眼睛沙沙呜咽。

458原文系法文。

“好极了!精彩极了,真奇妙459!”四面响起了一片赞叹声。娜塔莎看着胖胖的乔治460,却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她不明白眼前发生的事,只是觉得自己又完全进入了那个无法摆脱的、奇怪而疯狂的世界,这个世界离从前的那个世界是那么遥远。在这里她不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什么是合理,什么是疯狂。阿纳托里就坐在她的身后,她感觉到他很近,惊恐地期待着什么。

459原文系法文。

460原文系法文。

第一段独白之后,大家都站起来围住乔治小姐461,对她赞叹不已。

461原文系法文。

“她多漂亮呀!”娜塔莎对父亲说,老伯爵也和其他人一起站起身朝演员挤去。

“看着您,我就不这么认为了。”阿纳托里跟在娜塔莎身后说。他说这话的时候正好只有她一个人能听到。“您是那么迷人……自从见到您,我就不停地……”

“一起走,娜塔莎,一起走,”老伯爵说着,回来叫女儿,“真漂亮!”

娜塔莎一句话也没说,她走到父亲跟前,用疑惑惊讶的目光看着他。

乔治小姐462又用几种不同的方式朗诵了几段之后就走了。别祖霍夫伯爵夫人请大家到大厅里去。

462原文系法文。

老伯爵想告辞,但艾伦恳请她不要破坏她的即兴舞会。罗斯托夫一家留了下来。阿纳托里请娜塔莎跳华尔兹。跳华尔兹的时候,他紧搂住她的腰肢和手臂,说她非常迷人463,说他爱她。跳苏格兰舞时,她又和库拉金在一起。当只剩他们两人时,阿纳托里什么也没说,只是望着她。娜塔莎怀疑自己是否在做梦,他在跳华尔兹时对她说的话是否是梦境。第一节快结束时,他又捏了捏她的手。娜塔莎抬起眼睛惊恐地望着他,可是他亲切的目光与笑容流露出来的表情是那么温柔自信,让她无法说出本来想要说的话。于是她又垂下了眼睛。

463原文系法文。

“不要跟我说这些,我订婚了,爱着另一个人。”她飞快地说……她看了他一眼。她的话既没让阿纳托里感到窘迫,也没让他伤心。

“不要对我说这个。这跟我有什么相干?”他说。“我告诉您,我疯狂地,疯狂地爱上了您。您是那样迷人,这难道是我的错吗?……该我们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