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战争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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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41)

这个冬天卡拉金家成了莫斯科最令人愉快、最好客的人家。除了晚会和宴会之外,每天卡拉金家都聚着一大帮人,主要是一些男子,他们在夜里十一点多吃晚饭,然后一直坐到凌晨两、三点。不管是舞会、看戏或游园,朱丽一场都不错过。她的服装总是最时髦的。不过,即使如此,朱丽还是对一切都感到失望,对所有人都讲她不相信友谊,也不相信爱情,更不相信生命中有什么乐趣,她只期待着在“那里”得到安宁。她摆出一副极度失望的样子,好像失恋或者是被人无情的欺骗了。虽然在她没有过类似的经历,但是大家都这样看她,于是她自己也相信在生活中确实经历了不少苦难。这种忧郁却并没有影响她寻欢作乐,也没妨碍年轻人在她那里度过愉快的时光。每一个到她家的客人,都对女主人的忧郁心境表示关注之后便开始社交谈话、跳舞、智力游戏,以及卡拉金家流行的韵诗游戏。只有一部分年轻人,鲍里斯便在其中,会更加深入关心朱丽的忧郁心情,和这些年轻人单独呆在一起她的话便会多一些,给他们看自己的画册,里面全都是一些忧郁的画像、警句和诗。

朱丽对鲍里斯尤为温柔,惋惜他年纪轻轻便对生活失去希望,说她自己经历了许多生活的磨难,要给以友情的安慰,还给他看自己的画册。鲍里斯在她的画册上画了两棵树,并题写了:“乡村的树啊,你们那深色的技丫在我身上洒下幽暗和抑郁413。”

413原文系法文。

在另一个地方他又画了一座坟墓并写道:

“死亡是一种解脱,死亡是一种安宁。

奥!除此之外,痛苦没有别的避难所414。”

414原文系法文。

朱丽说他写的太好了。

“忧郁的微笑里有着某种无边的魅力415。”她一字不差地背了一句从书本上抄来的话。

415原文系法文。

“这是黑暗中的一束光亮,这是忧愁与绝望的过渡,这说明人是可以得到慰藉的416。”

416原文系法文。

对此鲍里斯为她题写了一首诗:

“你是滋润我敏感心灵的毒药,

没有你,幸福便无处寻找,

噢,温柔的忧郁啊,快来把我安慰,

来吧,来安慰我幽暗孤独的苦恼,

再放一点神秘的美妙,

进我潸然落下的泪行417。”

417原文系法文。

朱丽在竖琴上为鲍里斯弹奏最悲伤的小夜曲。鲍里斯给她朗诵《苦命的丽莎》,由于激动得透不过气来,他几次中断自己的朗诵。在各种大的社交场所相遇时,朱丽和鲍里斯都把对方看成是在这冷漠人海中唯一的知己。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经常去卡拉金家,在与朱丽母亲玩牌时,顺便探明会给朱丽什么陪嫁(有奔萨的两个庄园和下城的森林)。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怀着对上帝意志的虔诚感激那把她儿子和富有的朱丽联系在一起的美妙的忧郁。

“我们亲爱的朱丽总是那么迷人,那么忧郁418,”她对朱丽说。“听鲍里斯说,他在你们家里得到不少心灵的慰藉。他承受了那么多的失望,而且又是那么的敏感。”她对朱丽母亲说。

“啊,我的朋友,近来我特别依恋朱丽,”她对儿子说,“没法给你形容!再说谁会不喜欢她呢?这简直就是天仙!哎,鲍里斯,鲍里斯!”她停了一下,“我多可怜她的母亲419,”她继续道,“刚刚她还给我看了奔萨来的帐目和信件(那儿有他们家非常大的庄园),她,可怜啊!什么事都是一个人,把她骗得那么惨!”

418原文系法文。

419原文系法文。

鲍里斯听着母亲讲话,露出难以察觉的笑容。他温和地嘲笑着她那点小心计,不过还是把话听完,偶尔还仔细打听奔萨和下城庄园的事。

朱丽早就在等着这个忧郁的崇拜者向她求婚,随时准备接受他;可是鲍里斯对她有一种不能明说的厌恶,厌恶她急于出嫁的心情,厌恶她的装腔作势,此外对于放弃真正爱情的恐惧还让鲍里斯犹豫不决。他的假期快要结束了。鲍里斯每天都呆在卡拉金家,每当他独自在心里盘算时,他就劝自己明天就去求婚。但是当着朱丽的面,看着她红红的脸蛋和常常扑满粉的下巴,看着她潮湿的眼睛和脸上的表情(那神色表明她一旦得到婚姻的幸福,她忧郁的心情立刻就会变为做作的狂喜),鲍里斯便无法坚决地说出那句话,尽管他早已在心里把自己想象成为奔萨和下城庄园的主人,对这些庄园的收入也安排了用场。朱丽看出了鲍里斯的犹豫,有时她会想到他讨厌她,但是女人的那种自我陶醉马上又使她安慰,她告诉自己,他只是因为爱他会才那么害羞。但是她的忧郁开始变为暴躁,在鲍里斯行期将至时,她采取了果断地计划。就在鲍里斯假期结束的时候,在莫斯科,当然也包括卡拉金家的客厅里出现了阿纳托里·库拉金,于是朱丽忽然抛开了忧郁,变得快活起来,对库拉金很关注。

“我亲爱的420,”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对儿子说,“据可靠消息,瓦西里公爵把儿子打发来就是为了让他娶朱丽421。我是那么喜欢朱丽,我为她感到惋惜。你怎么认为,我亲爱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说。

420原文系法文。

421原文系法文。

一想到自己当了一回傻瓜,在朱丽面前劳心费神地装忧郁,白白浪费了一个月的时间伺候她,一想到已经盘算好、派好用途的奔萨庄园的收入将落到另一个人手里,尤其是愚蠢的阿纳托里手里,鲍里斯便觉得羞辱难当。于是他带着坚决的求婚打算去了卡拉金家。迎接他的是朱丽快乐无忧的样子,她漫不经心地讲述昨天的舞会上是多么快乐,并问他什么时候起程。尽管鲍里斯来是打算向她表白爱意,因此打算态度要温柔些,不过他还是开始愤怒地说起女人的善变来:女人是多么轻易就由忧伤变得快乐起来,女人的心境好坏只取决于对她们献殷勤的人是谁。朱丽被刺伤了,说这是真话,对于女人来讲需要多姿多彩些,总是一个样子,谁都会厌烦的。

“为此我想建议您……”鲍里斯已开了话头,想对他说出恶毒的话,但就在此时他的脑海里出现了一个令人屈辱的念头:他可能会不达目的、白白浪费了许多气力就离开莫斯科(他在任何事上还从没有过这种情况)。他话说到一半又咽了回去,垂下眼睛,不想看到她那张令人不快、犹豫不决的怒脸,他说:“我来这里完全不是要和您争吵,正相反……”他看了她一眼,想确认一下是否可以继续。她所有的怒气突然都不见了,恳切不安的双眼带着迫不及待的期望注视着他。“我总能够设法少与她见面,”鲍里斯想,“事情既然开了头,就要干到底!”他涨红了脸,抬眼望着她说:“您知道我对您的感情!”已不需要再说什么了:朱丽的脸充满了兴奋与自我满足;不过她还是要鲍里斯对她说出一切在这种场合该说的话,说他爱她,从未像爱她这样爱过别的女子。她知道,凭着奔萨的庄园和下城的森林她可以提这样的要求,于是她的要求得到了满足。

这对未婚夫妇,再也不提那些向他们投洒阴暗和忧郁的树木,计划着将来在彼得堡布置豪华的住宅,访亲拜友,为隆重的婚礼做了一切准备。

伊里亚·安德烈伊奇伯爵在一月末带着娜塔莎和索妮娅来到了莫斯科。伯爵夫人身体一直不好,来不了,也不能再等她康复了:安德烈公爵随时有可能回到莫斯科;此外还需购置嫁妆,需要出售莫斯科郊外的田产,还要利用老公爵在莫斯科的机会把未来的儿媳妇介绍给他。罗斯托夫家在莫斯科的房子没有生火取暖;此外,他们只是短期停留,伯爵夫人又没同来;于是伊里亚·安德烈伊奇决定住在玛丽娅·德米特里耶夫娜·阿赫罗罗莫娃家,她早就向伯爵表达了这样的盛情。

罗斯托夫家的四辆马车驶进了老马厩街玛丽娅·德米特里耶夫娜家的院子时,天色已经很晚了。玛丽娅·德米特里耶夫娜一个人住,她的女儿已出嫁,儿子们都在服役。

她身板依然笔直,仍然是那么直截了当地对所有人大声果断地说出自己的意见,她的存在就是对别人的软弱、欲望和嗜好的指责,她不认可这些东西。一大早,她就穿着棉袄忙家务,逢节就去做日祷,祷告之后便去监狱和牢房,这里有她的一些事务,这些事她谁也没告诉过。而平时,她就穿戴好了在家里接待来自各个阶层的求助者,这些人每天都来她家,然后吃午饭,总有三四个客人在她家享用丰盛可口的午餐。午饭后玩波斯顿牌,晚上让人给她读报纸和新书,而她自己则做点儿编织的活计。她偶尔也破例外出,那就是去拜访城里最重要的几个人物。

罗斯托夫一家到来的时候,她还没睡下。听见前厅门的滑轮吱吱作响,下人把罗斯托夫一家和他的仆人从外面的寒冷中让进屋来,玛丽娅·德米特里耶夫娜带着已垂到鼻子上的眼镜,向后仰着头,站在客厅门口,严肃、生气地望着进来的人。要不是她这个时候关切地吩咐仆人们去安排客人和他们的行李,你会想她是对来客不满,马上就要赶他们走了。

“这是伯爵的东西吗?拿到这儿来,”她指着箱子说,也不和任何人打招呼。“小姐们的放到这儿,左边。喂,你们在讨好什么!”她朝女仆们喊道。“快把茶炊烧上,胖了点儿,漂亮了,”她拽着风帽把冻得满脸通红的娜塔莎拉到跟前说。“嗨,真冷!快把外套脱了。”她朝打算过来吻她手的伯爵喊道。“冻坏了吧,喝茶时上点罗姆酒!索纽什卡,你好422,”她对索妮娅说道,这句法语问候流露出她对索妮娅的态度稍稍有点儿轻视同时又很亲热。

422原文系法文。

当大家都脱去外衣,稍稍收拾后过来喝茶时,玛丽娅·德米特里耶夫娜挨个亲吻了他们。

“你们来了能住在我家,我打心眼里高兴,”她说,“早该来了,”她说话时意味深长地看了娜塔莎一眼……“老头子在这里,他们天天等着儿子回来。应该,应该和他认识认识。哦,关于这个咱们以后再谈,”她看了索妮娅一眼补充道,那眼神告诉大家她不想当着她的面说这个。“现在听我说,”她转向老伯爵,“你明天有何打算?派人去请谁?申申?”她弯下一根手指,“还有爱哭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两个。她在这儿,和儿子一块。儿子快结婚了!然后是别祖霍夫,对吗?他和妻子在这里,他从她那逃走,而她却跟着追来了。周三他在我这儿吃的午饭。对了,她们嘛,”她指着小姐们,“明天我带她们去伊韦尔教堂,然后去奥伯尔-沙尔美423,恐怕你们要全做新的了吧?别照我的样子,现在的袖子——得这样!那天年轻的伊琳娜·瓦西里耶夫娜公爵小姐到我这儿来,手臂上好像套着两只桶,看起来真可怕。要知道现在啊,一天一个新花样。那你自己有什么事情?”她又严厉地问老伯爵。

423当时莫斯科有一家奥伯尔-夏尔玛太太开的时装店。作家在这里有意用错,可能表示老太太对时髦服装不赞的态度。——译者注

“所有事一下子都来了,”老伯爵答道,“要买衣服,还有一个要买莫斯科郊外田产和房子的人。要是您肯帮忙,我找个时间去玛林斯科耶一天,把姑娘们留在您这儿。”

“好啊,好啊,在我这里不会有问题的。在我这儿就像在监护院一样,我会带她们去该去的地方转转,该说的说,该疼的疼,”玛丽娅·德米特里耶夫娜说,用大手掌抚着心爱的教女娜塔莎的脸蛋。

第二天早晨玛丽娅·德米特里耶夫娜带着小姐们去了伊韦尔教堂和奥伯尔-夏尔玛太太那里,她特别害怕玛丽娅·德米特里耶夫娜,总是把衣服亏本卖给她,为的是快点把她打发走。玛丽娅·德米特里耶夫娜订好了几乎所有嫁妆。回到家后她把所有的人赶出房间,只留下娜塔莎。她把自己心爱的教女叫到沙发跟前。

“哎,现在咱们谈谈。祝贺你找了好女婿。觅到了一个好样的!我为你高兴:她用手比划了一阿尔申424高的距离说,他那么点儿时我就认识他了。”娜塔莎高兴得红了脸。“我喜欢他和他的家人。现在你听我说。你知道的,尼古拉老公爵不大希望儿子结婚,怪老头!当然啦,安德烈公爵不是小孩子,没有他也行,但是违反父亲的意志嫁过去总归不大好。应当和睦,互爱。你是个聪明的姑娘,能处理好,你要把这事和和气气巧巧妙妙地处理好,那一切都会很好的。”

424俄罗斯的度量单位,相当0.71米。——译者注

娜塔莎一声不吭,玛丽娅·德米特里耶夫娜还以为她是难为情,而实际上娜塔莎是为别人插手她和安德烈的事情而感到不快。对她来说这件事与世间的任何其它事都不同,在她看来,没有人能够理解它。她爱的只是安德烈公爵一个人,她了解安德烈。他也爱她,他近日就会到来把她带走。她再也不需要别的什么了。

“你看啊,我早就认识他了,还有玛什卡,你的小姑子,我也很喜欢。大姑小姑,骂街泼妇,不过这位小姑连个苍蝇都不得罪。她求我让你们结识。你明天和父亲去看看她,和她好好亲近亲近:你比她年纪小。等你的那位回来了,你和他的妹妹、父亲都已认识,他们都喜欢上你了。是不是?这样岂不更好?”

“是更好,”娜塔莎不情愿地回答。

第二天,按玛丽娅·德米特里耶夫娜的建议,伊里亚·安德烈伊奇伯爵带着娜塔莎去拜访了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老伯爵在准备这次拜访时心情很不好:他在心里感到害怕。他们最后一次为征集民兵碰面时,伯爵邀请他吃饭,而公爵却因为他没能把人送到而狠狠地训斥了他,对这事伊里亚·安德烈伯爵仍记忆犹新。娜塔莎正相反,她穿上了自己最好看的衣服,心情非常愉快。“他们不可能不喜欢我,”她想,“大家一直都很喜欢我。只要他们满意,我愿意为他们做任何事情,愿意去爱他,因为他是他的父亲;爱她,因为她是他的妹妹,他们没有理由不喜欢我!

他们来到了位于弗兹德维仁卡街的阴暗的老房子,走进门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