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战争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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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39)

当他为自己的地位感到骄傲时,他觉得自己是另外一种人,完全不同于那些从前他所不齿的退职侍从,那些人庸俗、愚蠢、沾沾自喜、满足现状。“而我就是现在也一直不满足,一直在想着为人类做点什么。”骄傲的时候他会这么对自己说。“也许我的那些伙伴也都跟我一样,奋斗过,寻觅过自己新生之路,但也像我一样被这种人力无法抗拒的自然力量——环境、社会和大自然的力量——带到了我今天的位置。”谦虚时他对自己这么说。在莫斯科住了一段以后,他不再鄙视那些与他同命相怜的伙伴儿了,而开始喜欢、尊重、可怜他们,就像怜惜他自己一样。

皮埃尔不再像以前那样对生活感到绝望、阴郁和厌恶。但以前曾剧烈发作过的那些老毛病已在他心里扎了根,没有一刻离开过他。“干吗呀?为什么?世上发生的都是些什么事?”他一天好几次困惑地问自己,不由自主地去思考生活中各种现象的含义;但凭着经验他知道,这些问题是没有答案的,于是便赶紧撇开这些问题,拿起书本或者赶去俱乐部,或者去阿波罗·尼古拉耶维奇那儿扯一些城里的各种闲话。

“耶列娜·瓦西里耶夫娜是世界上最蠢的女人之一,她除了自己的身体之外,从不爱任何东西,”皮埃尔想,“可是在众人眼里她却极为高雅和睿智,大家都崇拜她。拿破仑·波拿巴是个伟人时,他受到所有人的鄙视,而自从他成为那个可怜的丑角后,弗兰茨皇帝却想方设法把女儿送给他做外宅385。西班牙人通过天主教僧侣向上帝祈祷感恩是因为他们在六月十四日打败了法国人,而法国人也通过天主教僧侣向上帝祈祷感恩,也是因为他们在六月十四日打败了西班牙人。我那些共济会的弟兄们歃血盟誓,准备为兄弟牺牲一切,却不肯为济贫募捐出一个卢布。他们鼓动阿斯特列亚派反对寻找吗哪派386,为弄到一块真正的苏格兰毯和一纸正本文件而奔忙,而这份文件的意义就连撰写它的那个人也不明了,也无人需要387。我们都宣扬基督教宽恕和爱人的教律,为此还在莫斯科修建了为数众多的教堂;可昨天他们还把一个逃兵鞭打致死,而神甫——为宽恕和爱人这条教律而服务的仆人,却在刑罚前让这个士兵吻了十字架。”皮埃尔这样想着。这种众所周知的虚伪(尽管他早已习惯)还好像是某种新鲜事,每次都令他震惊。“我理解这种虚伪和混乱,”他想,“可是该怎样把我所理解的一切告诉他们?我尝试过,可总是发现他们在内心深处和我一样明白,只是都尽量无视它的存在。看来,就当如此!可我呢,我该在何处藏身?”皮埃尔想。他领教过许多人,尤其是俄罗斯人的那种不幸的能力——洞察善良与真理并相信它们的力量,对生活中的罪恶与谎言看得过于明白因而无法认真地参与生活。在他的眼中,所有的劳动都与罪恶和欺骗联系在一起,不论他试着做个什么样的人,着手做什么样的事,罪恶与谎言都会把他推开,堵住他行动的全部道路。与此同时又应该去生活,应该有所事事,这些无法解决的人生问题的压迫实在是太恐怖了。于是他便碰上什么就喜欢什么,目的只是为了忘记这些问题。他穿梭于形形色色的社团之中,酗酒、买画、盖房、主要还是读书。

385拿破仑于1809年与妻子约瑟芬离婚后不久,法奥两国联姻,拿破仑于1810年娶奥地利皇帝弗兰茨的女儿玛利娅·路易莎为妻。皮埃尔认为这庄婚姻不合法,故有“外宅”一说。——译者注

386这是当时彼得堡共济会的两个分会。“吗哪”一词源出《圣经·旧约》中的《出埃及记》,是以色列人经过旷野时神赐的一种食物。――译者注

387每个共济会分会都有一块饰有各种象征图案的毯子,他们都力图从最早的苏格兰共济会弄到这种毯子。——译者注

他爱读书,所有手边的东西他都读:一到家,仆人还在帮他脱外套,他就拿起书来读了,读着读着便睡着了,醒来后便在客厅和俱乐部闲聊,之后是酒宴和女人,之后又是闲聊、读书、饮酒。对于他来讲饮酒越来越成为一种需要,不仅是身体上的,同时是精神上的需要。尽管医生告诉过他,对于他这种胖人来说饮酒是很危险的,但他仍然喝得很多。只有在不知不觉中灌进几大杯酒后,身体感到一种惬意的温暖,对身边的人都充满温情,大脑对一切想法只能做出表面的反映,而不去深究它的实质,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感到浑身舒畅。只有在一两瓶酒下肚以后,他才迷迷糊糊地感到生活中那个从前令他恐惧的乱七八糟的死疙瘩并没有他所想的那样可怕。脑子里嗡嗡作响,闲聊,听别人说话,或是在饭后读书时,他总能看到这个死疙瘩,看到它的某一方面。而只有在酒精的作用下他才告诉自己:“这没什么,我会把它解开的,看,我有现成的解释。不过我现在顾不上,以后我会把这一切考虑好的。”但是这个“以后”却从未出现过。

早晨,空肚子的时候,所有的老问题看起来都无法解决,令人恐怖。皮埃尔便赶紧抓起书本,要是有人来访,他便感到高兴。

有时皮埃尔想起以前听过的一个故事:打仗时,当士兵们在枪林弹雨下躲在掩体里无事可做时,他们都尽量给自己找点儿事做,这样危险就不再那么难以忍受。于是所有人在皮埃尔面前都成了那些逃避生活的士兵:有人靠荣誉,有人靠打牌,有人靠编纂法令,有人靠女色,有人靠玩具,有人靠骑马,有人靠政治,有人靠打猎,有人靠喝酒,有人靠国家事务来逃避生活。“没什么是微不足道的,也没什么是举足轻重的,都一样。只要能够逃避生活,不管靠什么方法!”皮埃尔想。“只是不要让我看见它,这个可怖的它”。

初冬,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博尔孔斯基公爵便带着女儿来到莫斯科。由于他的过去,他的智慧和个性,尤其是当时人们对沙皇亚历山大一世统治的热情已经淡化以及笼罩在莫斯科的反法爱国主义倾向,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立刻成为莫斯科人尤为尊崇的对象和反政府派的核心。

老公爵在这一年中苍老了许多,身上出现了明显的衰老迹象:会突然打盹,对最近发生的事健忘,对很久以前的事却念念不忘,还有孩子般的虚荣。由于这种虚荣,他担当起莫斯科反政府派的领袖角色。尽管老爷子穿着皮袄,带着扑了粉的假发出来喝茶时(特别是晚上),会由于某个人的触动而断断续续地讲述陈年旧事,尖锐地、更为断断续续地批评现实,但他还是令所有客人肃然起敬。对于这些来宾讲,整个这座古宅、它的大镜子、革命前的家具、擦了粉的仆人们,还有属于上个世纪的、固执而又睿智的老公爵本人、温柔孝顺的女儿、漂亮的法国女教师,这些都是令人愉悦的壮观景象。但是来宾们却没想过,除了他们见到主人的这两三个小时外,每天还有二十二个小时,而这段时间里他们过的却是不为人所知的家庭生活。

在莫斯科的最近一段时间里,这种家庭生活让玛丽娅公爵小姐十分痛苦。在莫斯科,她被剥夺了原有的快乐:与修行的人交谈以及离群索居,在童山时这些活动都令她精神振奋。对她来讲首都的生活没有丝毫益处和快乐。她从不参加社交活动,谁都知道她父亲从不让女儿离开自己左右,而老人自己又由于身体不适不能出门,所以已经没有人邀请她参加午宴或晚会了。玛丽娅公爵小姐对出嫁已不抱任何希望,她看见父亲很反感那些偶尔来他家做客、有可能向她求婚的年轻人,在接待或打发他们时很冷漠。玛丽娅公爵小姐没什么朋友。这次到了莫斯科之后她对两位最亲近的人感到很失望:一个是布里恩小姐388。就是以前,玛丽娅公爵小姐对她也并非无话不说,而现在则开始讨厌她了。她也由于某些原因开始疏远玛丽娅公爵小姐。另一个是朱丽,她一直住在莫斯科,玛丽娅公爵小姐和她书信交往已经五年,而当她们重又见面时,公爵小姐觉得她的志趣与自己完全不同。那时,由于兄弟们的亡故朱丽成了莫斯科最有钱的待嫁女之一,正为各种交际活动忙得不亦乐乎。她被一群年轻人包围着,她以为这些人忽然看中了她的优点。朱丽这个贵族小姐正处在青春即逝的时期:她觉得自己嫁人的最后时机到了,她的终身大事现在不解决,就永远也解决不了。每逢星期四,玛丽娅公爵小姐都带着忧伤的微笑想到她现在已无人可以写信,因为朱丽的出现并没有令她感到任何快乐,她就在这儿,每周都能见面。她就像一个老移民,拒绝去娶一个多年来留他过夜的太太,因为如果娶了她,他就不知该在哪过夜了。她感到惋惜的是朱丽就在这里,因而无人可以写信。在莫斯科,玛丽娅公爵小姐没有人可以谈心,没有人可以倾诉痛苦,而这段时间里新的痛苦又添了许多。安德烈公爵的归期与婚期一天天临近,而托付她做通父亲工作的任务非但没有完成,反而适得其反,好像被她弄糟了。一提起罗斯托娃伯爵小姐,本来就大部分时间都心绪不佳的老公爵就会发火。对于玛丽娅公爵小姐来讲,最近新添的烦恼就是给六岁的侄儿上课。在对待尼科卢什卡的态度上她惊恐地发现自己也像父亲一样易怒。不论她怎么对自己说,教侄子时自己不能急躁,可一拿起教鞭坐下来教法文字母表时,她都想赶快把自己的知识轻轻松松地灌输给他。侄儿总是害怕姑姑生气,孩子稍一走神,姑姑就浑身发抖、急躁、发火,提高嗓门,有时扯着胳膊让他到角落去罚站。把孩子推到墙角后,她就开始为自己的坏脾气痛哭,尼科卢什卡便也跟着她一起哭,不经允许便从角落走到她跟前,把她湿漉漉的手从脸上拉开,给她宽心。而令公爵小姐最最苦恼的便是父亲的暴躁脾气,他总是对女儿发怒,最近更是达到了残酷无情的地步。如果罚她整夜磕头,打她,让她劈柴挑水,那她根本不会觉得自己的处境有什么困难。但是这位她深爱着的人又在最为残忍地折磨她——因为爱,他折磨自己和女儿——他不但故意去羞辱、贬低她,而且还让她明白,在所有事情上她永远都是错的。最近一段时间他又有了新的表现,就是他和布里恩小姐389走得更近了,这令玛丽娅公爵小姐最为苦恼。一得知儿子的打算,他就产生了一个玩笑似的念头:如果安德烈结婚,他就娶布里恩小姐390。看起来他挺喜欢这一念头,于是他最近固执地对布里恩小姐391特别亲热(玛丽娅公爵小姐这样觉得),用对布里恩小姐392的喜爱表示对女儿的不满,只是为了羞辱她。

388原文系法文。

389原文系法文。

390原文系法文。

391原文系法文。

392原文系法文。

在莫斯科,老公爵有一天当着玛丽娅公爵小姐的面亲吻了布里恩小姐393的手,并把她拉到自己怀里,拥抱、爱抚(她觉得父亲故意当她的面这样做)。玛丽娅公爵小姐满脸通红地跑出了房间。过了几分钟,布里恩小姐394走到玛丽娅公爵小姐跟前,满面笑容,用她那甜美的声音说着什么,玛丽娅公爵小姐赶忙擦干眼泪,急步走到布里恩小姐395跟前,自己也不知为什么,朝这个法国女人连珠炮似的怒吼道:

393原文系法文。

394原文系法文。

395原文系法文。

“这真卑鄙,下流,毫无人性地利用人的弱点……”她说不下去了,“从我房里滚出去。”她喊完便嚎啕大哭起来。

第二天老公爵没对女儿说一句话;不过她发现,午饭时他吩咐从布里恩小姐396开始上菜。吃过午饭,厨师仍按以前的习惯,从公爵小姐开始上咖啡时,老公爵忽然大发雷霆,把手杖朝着菲利浦扔过去并立刻吩咐送他去当兵……

396原文系法文。

“都聋了……我说了两遍了……还是听不见!她是这家里最重要的人,是我最好的朋友,”老公爵喊道,“要是你再敢,”他在气头上,第一次朝着玛丽娅公爵小姐说,“再敢象昨天那样……在她面前无礼,我就让你知道知道谁是这家的主人。滚!不要让我再见到你,去向她道歉!”

玛丽娅公爵小姐向阿梅莉·叶甫盖尼耶夫娜397和父亲认了错,为自己,也为央她求情的厨子菲利浦道了歉。

397布里恩小姐的名字和父称。――译者注。

在这种时刻,一种类似自我牺牲的骄傲在玛丽娅公爵小姐心头升腾起来。也就在这种时候,她所指责的父亲会忽然当着她的面去找眼镜,在旁边摸来摸去,却摸不见;有时他会忘记刚刚发生的事情;有时迈着虚弱的腿脚晃晃悠悠地走一步,并回头看看四周是否有人发现他的虚弱;有时更糟,吃饭时如果没有能引起他兴趣的客人,他会突然打盹,弄掉餐巾,摇摇晃晃地把头垂到盘子上。“他老了,身体虚弱,可我竟敢责备他!”每当这时她就会厌恶自己。

1811年,莫斯科有一位迅速走红的法国医生,他高大英俊,殷勤周到,是个典型的法国人。莫斯科人都说他医术高明,这就是梅蒂维埃。在上流社会的家里,大家像对待地位平等的人一样待他,而没把他当作一名医生。

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平日里一直嘲笑医学,最近也听从了布里恩小姐398的建议,允许这位医生到家里来看病并且与他有了交往。梅蒂维埃每周来公爵家两次。

398原文系法文。

在圣尼古拉日,也就是公爵命名日这一天,全莫斯科的人物都聚到了他家门口,可他却吩咐谁也不见。他交给玛丽娅公爵小姐一个名单,只邀请名单上的少数几个人来参加午宴。

梅蒂维埃一早就来祝贺了。正如他对玛丽娅公爵小姐所说的,他觉得医生可以违犯禁令399,就进去见老公爵了。在这个命名日的早晨,正好老公爵的心情极为恶劣,他整个早晨都吃力地在家里走来走去,给所有人挑毛病,做出一副听不懂别人在对他说什么,别人也不明白他的心思的样子。玛丽娅公爵小姐实在太了解父亲这种忧心忡忡、小声唠叨时的心情了,这中唠叨通常都以雷霆大作而告终。整个早晨她就像面对着一枝子弹上膛、扳机张开的猎枪一般不安地走来走去,等待着不可避免的击发。医生来之前,这个早晨平安无事。把医生让进去之后,玛丽娅公爵小姐拿本书在客厅门边坐下,从那里能听见书房里所发生的一切。

399原文系法文。

刚开始她只听到梅蒂维埃的声音,接下来是父亲的,然后两个人一起开始说话,门“啪”地打开了,梅蒂维埃漂亮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头上蓬着一绺黑发,惊惶失措;老公爵身穿睡衣,头戴睡帽也出现在门口,他双眼下垂,面孔由于狂怒而气得变了样。

“你不懂?”公爵吼道,“可我懂!法国奸细!波拿巴的奴才,奸细!从我家里滚,滚出去,我告诉你!”他把门使劲一摔。

梅蒂维埃耸着肩,走到从隔壁闻声跑来的布里恩小姐400跟前。

400原文系法文。

“公爵身体不好,肝火旺、脑充血,别担心,我明天再来401。”梅蒂维埃说完,把一个手指按在嘴唇上,让她别做声,就勿勿走了。

401原文系法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