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战争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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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23)

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不在彼得堡。(近来,他推辞掉共济会彼得堡分会的事情,在莫斯科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共济会分会的所有兄弟都是皮埃尔平日里的熟人,他很难把他们只当成共济会的师兄弟,而不把他们当成是某某公爵,或某个伊凡·瓦西里耶维奇,其实他平日认识的这些人大部分都是有缺点和微不足道的人物。在他们的共济会围裙和会徽下,是他们平日经过努力而获得的制服和十字勋章。皮埃尔募集施舍款项时,计算着收入账目上从十个会员(其中一半人像他一样富有)处得到的二、三十卢布,而且大部分还是欠账,这使他经常想起共济会的誓词:每个共济会员起誓,为他人献出自己的全部财产,这时他心中就会产生一团疑云,但他又尽量不去想它。

他把他所认识的师兄弟分成四类。第一类不积极参加分会工作,也不介入世俗活动,专门研究共济会的神秘教理,研究上帝的三位一体的称谓问题,或者物质的三大元素:硫磺、汞与盐,或者所罗门圣殿中的正方形和其他形状的含义问题。皮埃尔尊敬这类师兄弟,依他看,这类人中主要是那些年老的师兄,还有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但皮埃尔却没有这种志趣。他的内心不追求共济会的神秘一面。

他把自己和类似自己的师兄弟划归到第二类,这些人正在彷徨、探索,他们在共济会中还没有找到直接的、适宜的道路,但是希望能找到它。

他把那些只看见共济会的外在形式和仪式,虽然珍惜这一严谨的外在形式,却不关心它的内容和涵义的师兄弟划归第三类(他们的人数最多)。威拉尔斯基,甚至连总会的长老均属此类。

最后,第四类的人数也很多,特别是最近入会的师弟们。根据皮埃尔的观察,这些人既无任何信仰,亦无任何志向,他们加入共济会仅仅为与共济会中为数甚多的年轻、富有、交际广泛、出身显贵的师兄们攀上关系。

皮埃尔开始觉得,他不满意自己的活动。有时他觉得,共济会,至少是他在此地看到的共济会只是徒具形式而已。他根本不想怀疑共济会本身,但是他怀疑,俄国共济会没有走上正路,它已经背离了自己的宗旨。因此皮埃尔于年底出国,去研究共济会高深的奥秘。

一八○九年夏天,皮埃尔回到了彼得堡。根据我们共济会会员与国外会员的通信获悉,别祖霍夫在外国已经得到许多上层人士的信任,领会了许多奥秘,被提拔到更高的层次,并为俄国共济会的公共福利事业带回许多有益的东西。彼得堡的共济会员都来拜访他,巴结他,大家都觉得,好像他在隐瞒着什么,筹备着什么。

决定隆重召开二级分会的大会,皮埃尔答应在这次大会上传达共济会最高首领给彼得堡师兄弟们的指示。出席会议的人多极了。在例行仪式结束后,皮埃尔站起来发言:

“亲爱的兄弟们,”他的脸涨得通红,手里拿着写好的讲演稿,结结巴巴地说:“我们分会只保守教义的秘密是不够的,要行动……行动!我们都昏昏欲睡,可是我们得行动。”皮埃尔拿起笔记本,开始念下去。“为传播纯洁的真理并取得美德的胜利,”他念着,“我们要扫除人们的偏见,传播符合时代精神的准则,承担教育青年的义务,紧密地联合最智慧的人们,大胆而慎重地克服迷信、缺乏自信和愚昧现象,发展那些忠于我们、有共同目标并且掌握权力拥有实力的人。

“为达此目的,应当使美德压服罪恶,尽力使诚实的人在今生凭借自己的美德获得永久的奖赏。但是现在的政治制度给我们伟大的志向带来极大的障碍。在这种情况下怎么办呢?是进行革命,推翻现有的一切,用暴力驱逐暴力吗?……不!我们根本没有那样的意图。任何暴力改革都应当受到谴责,因为只要人们还是原来的样子,它就丝毫不能铲除邪恶,因为智慧不需要暴力。

“共济会的所有计划都应该建立在这样一种基础上,即培养立场坚定、道德高尚并且因共同的信念而联合起来的人,这种信念就在于,处处都竭尽全力去肃清罪恶和愚昧,庇护天才和美德,也就是从尘世中救出优秀人物,要他们加入我们共济会。到时候只有我们共济会才能有权——不知不觉地缚住那些庇护骚乱者的手,让他们毫不察觉地接受管制。总之,必须形成一个能普遍接受的管理机制,使它普及到全世界,同时不损害公民间的关系;其他的管理机构可以继续存在,什么都可以做,只是不能阻碍我们共济会的伟大目标,即美德战胜罪恶的实现。这个目标也是基督教的宗旨。它教导人们聪明、善良,为了自身的利益,应以最优秀、最贤明的人为榜样,遵循他们的教导。

“当一切沉浸于黑暗的时候,不消说,只要布道就够了,因为新的真理赋予它特殊的力量,但是我们现在需要更有效的方法。人是受感情支配的,现在要让每个人在美德中发现感性的魅力。根除欲望是不可能的;只能尽量地把它引向崇高的目标,因此要让每个人在美德的范围内满足自己的欲望,我们共济会应为此提供各种方法。

“只要每个国家都有一些我们的优秀人物,他们每个人再培养两个人,他们会紧密团结起来,到那时,对共济会来说一切都是可以实现的,因为它已经秘密地为人类的福利做出了许多贡献。”

这篇讲话不仅给分会的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而且还引起了波动。大多数兄弟认为这篇讲话具有光明会314的危险意图,对他讲演表现出的冷淡态度使皮埃尔颇感诧异。长老开始反驳皮埃尔。皮埃尔开始阐释自己的思想,情绪越来越高。很久没有举行这么热烈的讨论会了。这里形成了两派:一派指责皮埃尔,说他有光明教思想;另一派拥护他。在这次会上,使皮埃尔初次感到惊讶的是,人的智能无穷无尽,各不相同,这就会导致两个人对任何真理似乎都有不同的理解。甚至连那些站在他一边的会员似乎也对他有各自的理解,这种理解是有限度的、歪曲了的,对此他是不能赞同的,因为皮埃尔的主要心愿正是将他所理解的思想如实地传授给他人。

314光明会是秘密团体,1776年出现于巴伐利亚,其结构和思想倾向类似于共济会,但它还有个秘密宗旨,主张以共和制代替君主制。1784-1785年,该团体被巴伐利亚政府取缔。

会议结束后,长老不怀好意、面带讥讽地发表意见,说别祖霍夫太急躁,说在争论中支配他的不是他对美德的热爱,而是他热衷于争斗。皮埃尔没理他,只是简单地问一句,是否采纳他的建议。得到否定的回答后,他不等举行例行的仪式,便走出分会,乘车回家了。

皮埃尔心中又产生了那种令他害怕的苦闷。他在分会讲演后,在家中的长沙发上躺了三天,什么人都不接见,什么地方都不去。

这时他接到妻子的来信,她恳求与他相见,并在信中写了对他的思念,希望把她的一生都献给他。

她在这封信的末尾通知他,最近几天她就从国外回到彼得堡。

收到妻子的信后,紧接着就有个最不受皮埃尔尊敬的共济会兄弟闯进了他闭门谢客的家里来,这个人来谈皮埃尔的夫妻关系,给他提了些看法,算是师兄的忠告,他说皮埃尔对妻子的苛刻态度是不合情理的,说皮埃尔不肯宽恕悔改的妻子,这就背离了共济会的首要规则。

就是在这个时候,他的岳母,瓦西里公爵的妻子派人来找他,恳求他花上哪怕几分钟去见见她,有要事商谈。皮埃尔看得出,他们在对他搞阴谋,想撮合他和妻子,在他现在所处的境况下,他觉得这样做也没什么不好。他对什么都无所谓,皮埃尔认为生活中没有什么重要的事,眼下他又这样苦闷,所以他既不珍视自己的自由,也不坚持非要惩罚妻子不可。

“谁都不对,谁都无罪,因此她也无罪,”他想道。如果说皮埃尔没有马上同意与妻子和好,那只是因为他陷入苦闷之中,无法采取任何行动。如果妻子来找他,现在他是不会把她赶走的。与皮埃尔感兴趣的事情相比,与妻子生不生活在一起,岂不都是无所谓的?

皮埃尔既没答复妻子,也没答复岳母,他于一日深夜启程,前往莫斯科拜谒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下面是皮埃尔写的日记。

“莫斯科,十一月十七日。

我刚刚从恩师处回来,赶忙记下我所体验到的一切。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生活贫困,两年多来一直遭受膀胱炎的折磨。但没有人听到过他呻吟或抱怨。从清早直至深夜,除了吃那些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饭菜外,他把时间全部用在了钻研科学上。他亲热地接待我,请我坐在他躺的那张床上;我向他作了个东方骑士和耶路撒冷骑士的手势,他以同样的手势作答,面带温和的微笑,问我在普鲁士分会和苏格兰分会有什么见闻和收获。我尽可能把一切情形都讲给他听,把我在我们彼得堡分会提出的基本原理转告他,把我所遭受的冷遇、我和师兄弟们决裂的情形告诉他。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沉思良久,他向我阐述他对这一切的看法,他的观点霎时使我认清了一桩桩往事和摆在我面前的道路。他问我是否记得共济会的三大宗旨:第一、保守与认知共济会的秘密;第二、为领悟宗旨而净化自己,改造自己;第三、通过这种净化,力求改造全人类,这使我感到诧异。在这三大宗旨中哪个是首要的?当然,自我净化和改造是首要宗旨。我们只有去追求这个目标才能永远不受环境的影响。与此同时,这个宗旨又要求我们付出最大的努力,因为我们经常会因为骄傲而误入歧途,以至于放弃这个宗旨,只是为神秘的哲理而奋斗,其实我们由于心地不纯根本不配去领会这个玄理;或者一味为改造全人类而奋斗,而我们自己就是卑鄙和淫荡行为的坏榜样。光明会不是纯洁的教义,就是因为它迷恋于社会活动,所以显得傲气十足。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基于这个理论批评了我的演说和我的全部活动。我在内心深处赞同他的观点。当我们谈到我的家事时,他对我说:“正如我对您所说,真正的共济会员的主要职责在于自我完善。但是我们常常会想,只有排除我们生活上的一切困难,我们才能更快地达到这个目标;正相反,先生,他对我说,只有在尘世的烦扰中我们才能达到三大目标:第一、自我认识,因为人只有通过比较才能认识自己;第二、自我完善,只有通过奋斗才能达到自我完善;第三、获得主要的德行——爱死亡。只有人生的波折才能向我们证明人生是空虚的,才能有助于我们加深对死亡或新生的与生俱来的爱。这些话说得十分中肯,因为尽管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忍受着肉体上的痛苦,却从未感到生活的苦恼,而是热爱死亡,尽管他内心纯洁和高尚,却觉得他对死亡还没有充分的准备。后来这位恩师对我充分说明宇宙这个大正方形的意义,并且指出,三和七这两个数字是万物之根本。他劝我不要同彼得堡的师兄弟们断绝来往,劝我在分会中只担任次要职务,努力帮师兄弟们戒除骄傲,把他们引向自我认识和自我完善的正途。此外,他给我个人提出的建议是检点自己,并为此给我一个笔记本,今后我要将自己的所作所为都记在上面。”

“彼得堡,十一月二十三日。

我和妻子又生活在一起了。岳母含泪来找我,说艾伦在这里,她求我听她说,说她没有错,说我把她遗弃,让她不幸,她还对我说了许许多多的话。我知道,只要我去看她,那末,我就再也不能拒绝她的请求了。我犹犹豫豫,不知道该找谁帮忙,向谁请教。如果我的恩师在这里,他就会给我指点迷津。我回家,把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信件翻阅了几遍,想起了我和他的谈话,从中得出结论,我不应拒绝请求的人,我应该向每个人伸出援助之手,何况这个人和我的关系这么密切,我应当忍受苦难。倘若我为了美德而宽恕她,那么就让我和她的结合只具有精神目的吧。我就是这样拿定主意,给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写了封信。我对妻子说,请她忘记过去,如果我有什么对不起她的地方,请她宽恕我,而她没什么需要我宽恕的。我很高兴对她说这些话。不让她知道,我又看见她心里多么难受。我在大住宅的楼上住下来,感到获得新生的幸福。”

像往常一样,当时以宫廷和大型舞会为纽带联系着的上流社会分成几个小圈子,每个圈子都有自己的特色。最大的是法国派,即以鲁缅采夫伯爵和科兰库尔315为中心的拿破仑同盟。艾伦和丈夫在彼得堡一住下来,她就在这个圈子中占据了显著位置。法国使馆的先生们和以聪明和礼貌著称的人都属于这一派,他们常到艾伦家里来。

315原文系法语。科兰库尔(1773~1827),法国贵族,侯爵,拿破仑的追随者,1807~1811年,任法国驻俄大使。

两位皇帝那次闻名于世的会晤期间,艾伦正好在爱尔福特,她在那里和欧洲所有亲拿破仑的著名人物建立了关系,并把这些联系带了回来。她在爱尔福特大受欢迎。拿破仑在剧院里看到她之后,问过她是谁,并且对她的美貌大加赞赏。作为一个姿色优美而文雅的女人,她取得的成就并没使皮埃尔感到惊奇,因为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变得越来越美了。但是使他感到吃惊的是,两年功夫她妻子已获得了“又聪明又美丽的可爱女人316”的名声。大名鼎鼎的德利涅317亲王给她写过长达八页的信。比利宾正在搜集俏皮话318,目的是要在别祖霍夫伯爵夫人面前第一次说出来。在别祖霍夫伯爵夫人客厅中受到接待被认为是聪明的证明;在艾伦举办晚会前,一些年轻人博览群书,目的是要在她的客厅中有话可谈;使馆的秘书们,甚至公使们都给她透露外交秘密,因此艾伦在某种程度上成了颇有影响的人物。皮埃尔知道她很蠢,所以他参加她的那些经常谈论政治、诗歌和哲学的晚会和宴会时,会有困惑和恐惧的古怪感觉。在这些晚会上他体验到的感觉,就像魔术师每次登台时总怕他的骗术被人揭穿一样。然而,或许是因为主持这种沙龙需要的正是愚昧无知,或许是因为被欺骗的人自己要在这种骗术中寻找乐趣,欺骗并没有被人揭穿,艾伦·瓦西里耶芙娜·别祖霍娃这个既可爱又聪明的女人319的名声不可动摇地确立起来了,以至于她可以说最庸俗而愚蠢的话,而大家还是会赞赏她的每句话,并且从中找到连她自己都没想到的深刻涵义。

316原文系法语。

317原文系法语。德利涅(1735~1814),比利时政治家和作家。叶卡捷琳娜二世时代曾到过俄国。

318原文系法语。

319原文系法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