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战争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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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17)

罗斯托夫前去团长那里报到,奉命回到了原来的骑兵连,照常执勤,采办粮草,深入团里所有最细琐的事情,他感到自己失去了自由,被禁锢在一个无法改变的狭小框子里。在这里,罗斯托夫觉得仍像在父母家里一样,感到仍是那样的安心,仍有人在支持自己,他在这里适得其所,感觉就像在家一样。这里没有世俗社会的种种混乱不堪,在这种混乱中他无法找到自我,常常做出错误的选择;这里没有索妮娅,不用绞尽脑汁去考虑要不要向她表白。在这里他没有选择去哪里或是不去哪里的可能性;这里一天二十四小时也不可能有那么多种消磨方法;再没有那么多与他关系既不亲近也不疏远的人了;这里没有和父亲不清不楚的金钱关系,没有输钱给多洛霍夫的可怕的回忆!在团里,一切都是那么的简单明了。整个世界被分成了不均等的两部分。一部分是我们的保罗格勒骑兵团,另一部分是其余所有的部队。而其余的这一部分和他毫无关系。团里的一切都很明朗化:谁是中尉,谁是骑兵上尉,谁是好人,谁是坏人,重要的一点,——谁是同志。随军商人信任官兵们的赊账,清楚他们一年发三次的军饷;没什么可瞎想或选择的,只要不去做保罗格勒团里认为不好的事情就行;而派到任务时,只要做那些清楚明确的事情,按照指派的那样去做,那就万无一失了。

重新回到部队这个确定的生活环境中后,罗斯托夫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躺下来休息的身心俱疲的人,感到愉悦和安心。在这次战役中,部队里的生活使罗斯托夫更加感到高兴,因为在输给多洛霍夫后(尽管之后亲人们都极力安慰他,他仍旧不能原谅自己),他决定再也不像从前那样服役了,为了赎清自己的罪过,他要好好服役,争做一个十分优秀的同志和军官,也就是做一个优秀的人,虽然这一点在社会上很难做到,但在部队中却很有可能。

罗斯托夫自从输钱之后,决定五年内还清自己这次欠父母的债务。他父母平均每年寄给他一万卢布,现在他决定只要两千,其余的都用来给父母还债。

我军经历了数次退却、进攻,并分别进行了普尔图斯克战役和普鲁士普列西施-艾劳战役,此后,在巴滕施泰因附近集结兵力,等待陛下的驾到并开始新一轮的战局。

保罗格勒团属于一八○五年远征军的一部分,由于当时正在俄国境内补给兵员,所以未能赶上此次战局的最初行动。它既没有参加普尔图斯克战役,也没参加普鲁士普列西施-艾劳战役,在战局的后半期参与了作战,编入了普拉托夫支队。

普拉托夫支队独立于俄军,单独作战。有几次,部分保罗格勒的骑兵与敌人交火,擒获俘虏,有一次甚至截获了乌迪诺元帅的马车队。四月,保罗格勒骑兵团在一个几乎被夷为平地的荒凉的德国村庄附近连续驻扎了几周,一直没有离开。

当下正值冰雪消融时期,道路泥泞,寒风刺骨,河面的冰层解冻了,道路不能通行;将士和马匹已经好几天没有领到粮草了。由于运输不畅,人们纷纷奔向那已废弃的荒芜村落,去寻找马铃薯,但就是这样也很难找到。一切都吃光了,所有的居民都四处逃难了;留下来的人们比乞丐还可怜,他们那里已经什么也捞不到了,甚至那些极少怜悯人的士兵们,不但不拿他们的东西,还把自己最后剩下的东西也分给他们。

保罗格勒骑兵团在作战中仅有两人负伤,但却由于饥饿和疾病损失了将近一半的人员。住在野战医院里必死无疑,所以那些因为糟糕的食物而患热病和浮肿的士兵们,宁可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在前线作战,也不愿被送到医院去。一开春,战士们就开始寻找一种刚长出来的植物,它状似龙须菜,士兵们不知为何管它叫作“玛莎甜根”,尽管上边有令不准食用这种有毒的植物,但他们还是在草地和田野上四处寻找这种“玛莎甜根”(这是一种很苦的植物),用军刀挖出来吃掉。春天在士兵当中出现了一种新的疾病,患者手、脚和脸部发生肿胀,医生认为病因就在于食用了这种甜根。尽管明令禁止,但杰尼索夫所在骑兵连里的战士们仍以“玛莎甜根”作为主食,因为最后一次只给他们每人发半磅干面包,这点干粮已经维持了一周多了,而最近一次送来的马铃薯都冻坏了,而且发了芽。

战马也也已经一个多星期靠屋顶的干草喂食了,马儿一匹匹瘦骨嶙峋,身上的毛自冬天就已经杂乱成团了。

尽管条件如此艰苦,官兵们的生活仍同以往一模一样;现在也是一样,尽管骠骑兵们面部苍白浮肿,衣衫褴褛,但他们仍照例排队点名,清扫营地,刷洗马匹和驼具,扯下屋顶的干草充当饲料来喂马,走到大锅前吃饭,吃完后仍就饥肠辘辘地站起来,嘲笑自己糟糕的伙食和饥饿。一如平日,闲暇时间战士们也会燃起篝火,脱光衣服烤火,吸烟,挑出那些腐烂发芽的马铃薯来烘烤,讲述和倾听有关波将金或苏沃洛夫出征的故事,或是过于狡猾的阿廖沙和神甫的雇工米克尔卡的童话。

军官们仍旧三三两两地住在门户大敞的破旧房屋里。年长的军官关心的是如何获得粮草和土豆,总而言之是关于部队的给养问题,而年轻的军官则像往常一样,有的玩牌(尽管食物匮乏,但钱是很多的),有的玩一些幼稚的游戏——投钉和击木的游戏。很少有人谈起战事的总体进展,部分原因是不知道任何确切的情况,部分原因是人们模模糊糊地意识到,整个战局进展不顺。

罗斯托夫仍旧和杰尼索夫住在一起,自从休假以来,他们之间的友谊变得更为亲密了。杰尼索夫从不提及罗斯托夫的家事,但,从这名连长对自己的部下所表现出的亲切的友情之中,罗斯托夫觉得这个老骠骑兵对娜塔莎不幸的单恋是促使这种友谊加强的因素之一。很显然,杰尼索夫尽可能使罗斯托夫少经受危险,关心他,在作战后看到他安然无恙地归来就显得尤其高兴。有一次出差,罗斯托夫在一个废弃的荒凉村庄里发现了一家人——一个波兰老头和她的女儿,还有一个正在哺乳的婴儿。他们衣不蔽体,饥饿难忍,既走不动路,也没有代步的工具。罗斯托夫把他们带到自己的营地,安排住在自己房中,并养了他们几周,直到老人康复。罗斯托夫的一个战友在谈到女人时,开始嘲笑罗斯托夫,说他比谁都狡猾,他本该把那个被搭救的波兰美女介绍给大家认识的。罗斯托夫把这个玩笑当成是对自己的侮辱,勃然大怒,冲那个军官说了一大堆难听话,杰尼索夫费了好大的劲才阻止了两个人的决斗。军官走后,杰尼索夫不明白罗斯托夫和这个波兰女人的关系,也开始责备他的暴躁脾气,罗斯托夫告诉他:

“你怎么竟能想……她对我来说,就像是妹妹,我无法跟你解释,这让我多么伤心……因为……因为……”

杰尼索夫拍拍罗斯托夫的肩膀,没有看他,开始在房间里迅速地走来走去,这是他在心情激动时经常做的。

“你们罗斯托夫家族的人可真傻呀!”他说道,罗斯托夫看见他的眼中噙着泪水。

十六

四月,陛下即将驾临的消息令全军振奋。罗斯托夫没能够参加皇帝在巴滕施泰因举行的阅兵式,因为保罗格勒骑兵团正驻扎在离巴滕施泰因很远的前沿阵地。

他们正在宿营。杰尼索夫和罗斯托夫住在士兵们为他们挖好的土窑里,上面覆盖着树枝和草皮。土窑是按照当时很流行的方式构筑的:挖一条沟——宽一俄尺277半,深两俄尺,长三俄尺半。在沟的一端挖上梯级,这就是斜坡和台阶;沟本身就是一个房间,如果土窑的主人是比较幸运的人,比如骑兵连连长,那么在这个房间里边正对着台阶的尽头,就会有块木板平放在四个木桩上——这就是桌子。沿沟的两侧各挖去一俄尺见方的土,就成了两张床和沙发椅。窑顶的高度使人可以在土窑的中间站起来,并且如果稍稍靠近桌子的话,甚至还可以在床上坐着。杰尼索夫由于连里的士兵都很爱戴他,所以生活得很奢华,他的土窑顶还有一块木板,上面嵌了一块破碎但已粘好了的玻璃。当天气很冷时,人们便从士兵们的篝火中取出一些炭火盛在弯曲的铁片上,放到他住处的台阶(杰尼索夫把土窑的这一部分称作客厅)上,这样一来土窑里就变得十分暖和,而杰尼索夫和罗斯托夫的住处常会有很多军官,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只穿一件衬衣就足够了。

277俄国采用公制前的长度单位,等于0.71米。——译者注

四月是罗斯托夫值勤。有一天,早晨七点多钟,罗斯托夫熬了一夜回到住处,他吩咐端来炭火,换下被雨水浇透的衣服,向上帝做了祈祷,喝了不少茶,暖和之后,便把自己角落和桌子上的东西整理好,之后就只穿一件衬衣,把双手枕在头下平躺下来,仰着一张风吹日晒变得粗糙的脸。他愉快地想着,由于最近侦察有功,他不日将会晋升,同时他还等着不知去了何处的杰尼索夫回来。罗斯托夫想和他谈一谈。

土窑外断断续续地传来杰尼索夫的叫喊声,显然是在发脾气。罗斯托夫走近窗户去看他在冲谁发火,看到了骑兵连司务长托普琴科。

“我命令过你,不准他们吃这种根茎,这种什么玛莎的根!”杰尼索夫咆哮着。“我可是亲眼看见了,拉扎尔丘克从田里带回了这东西。”

“我下过命令了,尊敬的大人,可他们不听,”司务长回话说。

罗斯托夫又一次躺在自己的床上,愉快地想:“就让他忙乎,烦心去吧,我做完了自己的事,现在可以安心地躺着——太棒了!”透过墙壁他听出,说话的除了司务长之外,还有拉夫鲁什卡——他是杰尼索夫机灵又带几分狡猾的仆人。拉夫鲁什卡好像在说什么他在寻找粮食时,看见了运输车,面包,牛。

外面又传来杰尼索夫渐渐消逝的叫喊声和话语:

“备马,第二排!”

“这是准备去哪儿?”罗斯托夫想。

五分钟后杰尼索夫走进土窑,不顾满脚泥土,直接爬上床,愤怒地抽完一袋烟。他把自己所有的东西都翻乱了,佩戴好马鞭和军刀,向门口走去。罗斯托夫问他去哪儿,他气呼呼地含糊回答了一句,说有事。

“就让上帝和伟大的陛下以后审判我吧!”杰尼索夫出门时说了这么一句;罗斯托夫听到洞外传来几匹瘦马蹄子踏溅泥浆的声响。罗斯托夫甚至并不关切,杰尼索夫要去哪儿。他在自己的小窝里烘暖了身体,睡着了,直到傍晚时分才从土窑中走出。杰尼索夫还没有回来。黄昏时天放晴了;两个军官和一个士官生正在隔壁的土窑旁玩投钉游戏,他们哄笑着把一截萝卜扎进松软的泥地里。罗斯托夫加入了他们的游戏。游戏过程中,军官们看到有一批运输车向他们驶来:约有十五个骠骑兵骑着瘦马紧随其后。骠骑兵押送的运输车驶近了系马桩,一群骠骑兵围住了它们。

“看,杰尼索夫总是那么操心,”罗斯托夫说,“这不,粮食来了。”

“可不是!”军官们说,“这下子士兵们可高兴了!”骠骑兵身后不远的地方出现了杰尼索夫,他同几个步兵军官一道,正在与他们谈着什么事情。罗斯托夫走上前去迎接。

“我警告您,大尉,”一个瘦小的军官说,很显然,他十分恼火。

“我已经说过了,不还,”杰尼索夫回答。

“您会为此负责的,大尉,这是暴动——抢走自己军队的运输车!我们的人两天没吃东西了。”

“我们的人都饿了两周了,”杰尼索夫针锋相对。

“这是抢劫,您要为此负责,阁下!”步兵军官提高嗓门,又嚷了一遍。

“您干嘛要对我死缠烂磨?啊?”杰尼索夫突然大怒,叫喊道。“要负责任的是我,而不是您,别在这里瞎嚷了,趁着我没揍你之前,滚!”他冲这群军官喊。

“好极了!”矮个军官没有丝毫的畏惧,并不走开,继续大声说:“抢吧,我会把您……”

“见鬼去吧,快滚,趁我还没改变主意,”杰尼索夫勒马转向这个军官说。

“好,好,”军官威胁着说,掉转马头,在马鞍上颠簸着,疾驰而去。

“篱笆上的狗,篱笆上的活狗,”杰尼索夫冲他的背影骂道——这是骑兵对骑马的步兵说的最难听的侮辱话,他骑着马走到罗斯托夫面前,大笑起来。

“从步兵那里抢来的,我用武力抢了他们的运输车!”他说。“怎么样,这下子大家饿不死了吧?”

这批物资是派给一个步兵团的,但从拉夫鲁什卡那里得知这个运输队没有押运兵时,杰尼索夫和骠骑兵们强行劫走了它。士兵们想要多少就分给他们多少面包,他们甚至还分给了其他们骑兵连。

次日,团长叫来杰尼索夫,张开双手捂住眼睛,对他说:“我是这样看这件事的,我毫不知情,也不会过问;但我建议你去趟司令部,在军粮供给处把这件事处理好,而且,如果可能的话,写下收据,说收到多少粮食;不然的话,他们就会向步兵团索取收据,事情就会闹大,结果会很糟糕。”

从团长那里出来,杰尼索夫直接去了司令部,他诚心想要按照团长的建议去做。傍晚时分他回到自己的土窑里,情况十分不好,罗斯托夫还从没看见过朋友这个样子。杰尼索夫说不出话,只是喘着粗气。当罗斯托夫问他发生了什么,他只是用嘶哑微弱的嗓音语无伦次地骂骂咧咧,说着威胁的话……

罗斯托夫被杰尼索夫这副模样吓坏了,让他脱掉衣服,喝点水,并派人去叫医生。

“要判我抢劫——啊!再来点儿水——判去吧,而我会,我永远都会揍那些混蛋,我会禀告陛下。把冰块给我。”他嘟哝着。

军医来了,说必须放点血。从杰尼索夫那毛茸茸的胳膊里放出了满满一碟子黑血,直到这时,他才能够说清所发生的一切。

“我到司令部后,”杰尼索夫讲着,“问:‘喂,你们这里的长官在哪儿?’他们指给我,问我能不能等一下。我说:‘我有公务在身,走了三十俄里路才到这里,我没时间等,快去通报。’好嘛,这个贼头出来了,也想教训我,说:‘这是抢劫!’我告诉他:‘抢劫的人,不会把抢来的粮食喂自己的士兵,只会中饱私囊!’‘好吧,’他说,‘请您到军需官那里打个收据,而您的事情,还是要往上面呈报的。’我来到军需官那里。进了屋——桌旁坐着……知道是谁吗?不,你想一下!……是谁让我们挨饿的,”杰尼索夫咆哮起来,不顾刚放过血的胳膊疼痛,用拳头猛捶桌子,几乎把桌子捶倒,上面的几只茶杯都震了起来。“是捷利亚宁!!‘怎么,你要让我们饿死吗?’啪,我朝那嘴脸抡了一耳光,打得真利落……‘啊……没出息的贱骨头,’……于是我把他推倒,打得他滚来滚去。揍得可真痛快,我敢这么说。”杰尼索夫高兴地叫着,恶狠狠地从黑色小胡子下露出洁白的牙齿。“要不是有人拉开,我非揍死他不可。”

“但你喊什么呢,镇静点,”罗斯托夫说,“看,又出血了。等一等,必须重新包扎。”他们重新包扎好杰尼索夫的伤口,便让他躺下睡觉。第二天醒来后,杰尼索夫心平气和,非常愉快。

但中午时,团部副官带着一幅严肃而又忧愁的表情,来到杰尼索夫和罗斯托夫合住的土窑里,惋惜地拿出了团长给杰尼索夫少校的正式公文,查问昨天的事。副官说,事情发生了非常糟糕的变化,说已经成立了军事审判委员会,由于目前对于军队抢劫和违纪的处理十分严肃,因此如果最后作降职处理,已经算是幸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