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战争与和平
4826100000067

第67章 (14)

“亲爱的,”背后传来玛丽娅公爵小姐低沉的声音,他仿佛从中听出了绝望。就像在长时间的不眠和着急后经常会有的那样,他心中升起一种莫名的恐惧:他想,孩子死了。他所看见和听见的一切,在他看来,愈发证实了他的恐惧。

“一切都完了,”他想着,额头上渗出了阵阵冷汗。他惊慌失措地走到床前,确信他会发现一张空床,而保姆藏匿的正是死去的孩子。他掀开帘子,他那双惊恐无神的眼睛很久也没能找到孩子。最后他终于看见了:红润润的小男孩四仰八叉地横躺在小床上,头在枕头下面,在梦中咂吧着嘴,均匀地呼吸着。

看到孩子,安德烈公爵喜出望外,好像是失而复得一样。他弯下身去,像妹妹教他的那样,用嘴唇试试孩子是否还在发烧。娇嫩的额头湿湿的,他伸手摸摸孩子的头——连头发也湿了:孩子出了这么多汗。他不仅没有死,相反现在危险已经过去,开始好转了。安德烈公爵想要抱起这个无助的小东西,揉一揉,然后紧紧地把他贴在自己的胸膛;但他不敢这样做。他站在孩子的身边,注视着他的头和被子底下小胳膊小腿显出的轮廓。身后传来沙沙的响声,他看见帐子下面出现了一个影子。他没有回头看,只是望着孩子的脸,用心地听着他均匀的呼吸。这是玛丽娅公爵小姐的身影,她悄无声息地走到小床前,掀起帐子走进来。安德烈公爵没有回头看,就知道是她,向她伸出了手。她紧紧地握住了。

“他发汗了,”安德烈公爵说。

“我就是来告诉你这个的。”

在酣梦中孩子微微地动了动,笑了一下,用额头蹭了蹭枕头。

安德烈公爵看了看妹妹。她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睛满含幸福的热泪,在帐子里暗淡的光线中,显得比平日更加闪亮。玛丽娅公爵小姐拥向哥哥,吻了他一下,无意间轻微地碰了一下帐子。他们彼此警告要小心,可别惊到了孩子,又在这灯光暗淡的帐子里站了一会儿,仿佛是不想离开这能把他们三人同整个世界隔开的小天地。最后安德烈首先走了出去,头发被细纱帐碰乱了。“是啊,现在我唯一剩下的,就只有这个小东西了,”他叹了口气说。

加入共济会后不久,皮埃尔带着一整套他为自己写的庄园行动准则到基辅去了,他大部分的农民都在那个庄园里。

到基辅后,皮埃尔把所有的管事人召集到总帐房里,告诉了他们自己的打算和想法。他对他们说,很快就会采取措施来把农民从农奴制中解救出来,在此之前,不能让农民再承担过重劳役,不能把妇女和儿童派去做工,应该采取规劝式的惩罚,而不是体罚;在每一座庄园里都应建立医院,孤儿院和学校。有几个管事人(其中也包括识字不多的管家)吓坏了,边听边揣度这些话的意思,他们以为年轻的伯爵对他们的管理和私藏金钱表示不满。另外几个一开始有些害怕,但后来他们对皮埃尔с、ш不分的含糊发音,还有那些闻所未闻的新词发生了兴趣;有的人觉得听主人讲话简直是一种乐事;还有一部分最聪明的人,包括总管在内,从这些话中明白了,要想达到自己的目的应该如何同主人周旋。

总管表示对皮埃尔的想法深有同感;但同时提到,除了进行这些改革之外,必须好好处理那已如乱麻一般的事务。

皮埃尔获得了别祖霍夫伯爵的巨额财产,据说每年还有五十万卢布的进账,但从这以后,他反而觉得,还不如当初伯爵还在世时每年给他一万卢布富有呢。他模糊地能总体上估算到有以下预算:所有庄园加起来大约要向管理局缴纳八万卢布;维持莫斯科近郊、莫斯科市内的房产以及公爵小姐们的生活要用掉大约三万卢布;发放养老金差不多要花掉一万五千卢布,给慈善机关也要拨同样的钱数;要给伯爵夫人寄十五万的赡养费;债息大约是七万;这两年建造教堂大约花掉了一万;其余约有十万块钱他也不知道是怎样花掉的,而几乎每年他都会负债。除此之外,每年总管还会写信告诉他,或是发生了火灾,或是庄稼歉收,或是必须翻建工厂了。这样一来,皮埃尔所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处理这个烂摊子,而这正是他最不善于也最不愿意去做的。

皮埃尔每天都要和总管在一起忙活。但他觉得,这纯粹是瞎忙,对事态的发展一点也没有推动。他觉得,他所做的与需要处理的事务毫不相干,既与事务毫无关联,也没有推动它向前发展。一方面,总管把事情描述成一团糟,以此向皮埃尔证明必须偿还债务,必须利用农奴的劳力开展新的工作,而这样做皮埃尔是不会同意的;另一方面,皮埃尔要求着手解放农奴,对此管家则指出,必须首先还清管理局的债务,所以不可能立即实现。

管家没有说,这是完全不可能的;他建议,为了解放农奴,可以卖掉科斯特罗马省的森林,卖掉洼地和克里米亚的庄园。但在说这些办法的同时,管家还指出诸多极其复杂的过程因素,比如取消禁令,呈请并得到许可等等,这使皮埃尔没了主张,只是对他说:“好,好,就请你这样去办吧。”

皮埃尔不具备那种百折不回的耐性来直接参与此事,所以他不喜欢处理事务,只是在总管面前竭力装出一幅努力办事的样子。总管也是努力在伯爵面前做样子,好像他觉得这些工作对主人来说极其有益,而对自己则很棘手。

在基辅这座大城市里,皮埃尔遇到了一些熟人;而那些不熟的也急于想结识并殷勤地问候这个新到的富翁——本省最大的财主。皮埃尔最大的弱点是易受诱惑,这点在他加入共济会时自己也承认了,而现在这些诱惑是如此的强烈,以至于皮埃尔经受不住了。皮埃尔像在彼得堡时那样,又整天、整星期、整月地流连于各种晚会、午宴,早餐和舞会中,根本没有时间像在彼得堡时那样清醒一下。皮埃尔没有过上他所希冀的新生活,他的生活方式依然如旧,不过是换了一个环境而已。

皮埃尔认识到,在共济会的三项使命中,他没有做到的一项是:规定每个共济会员要成为道德生活的楷模;而在七德中自己有两条完全不具备:品行端正和热爱死亡。他安慰自己,他还是完成了另外一个使命——改造人类,而且还具有另外两个美德——爱别人,而且尤其慷慨。

一八○七年春天,皮埃尔决定回到彼得堡。途中,他打算访遍自己所有的庄园,想亲自考查一下他来时所定计划的完成情况,考察一下农民们的生活状况,上帝把这些人托付给他,而他也竭力想给他们带来惠泽。

虽然总管认为,年轻伯爵所有的那些想法简直是疯狂的异想天开,这于自己,于伯爵,于农民都没有好处,尽管如此,他还是作了让步。他一方面依然认为解放农奴的事业是不可能实现的,一方面又组织在各个庄园修建学校,医院和孤儿院的高大房屋;为了迎接主人的到来,他在各处筹办那种并不奢华隆重的欢迎会,他知道皮埃尔不喜欢这些。他筹办的正是那种拿出神像,面包和盐来迎接他的宗教感恩式的欢迎会,照他对主人的了解,只有这种形式才能打动伯爵并骗过他。

南方的春日,坐在维也纳式的车子里闲适地疾驶,还有那幽静的道路,所有这一切都使皮埃尔感到愉悦快乐。这些他还从没有来过的庄园,一个比一个风景如画;各地的农民都显得生活富足,并对他所施的恩惠感激涕零。到处都有欢迎仪式,诚然,它们也使皮埃尔感到不好意思,但却在他的灵魂深处激起了一种幸福的快感。有一个庄园的农民献给他面包和盐,还有彼得和保罗的圣像,并请求准许他们自费筹建一个新的教堂侧祭坛,藉以纪念他的守护天使彼得和保罗,并表达对他所行善举的爱戴和感激。在另一个庄园里,一群妇女抱着还在哺乳的婴儿迎接了他,感谢他免除了他们繁重的劳役。还有一个庄园,在这里迎接他的是被孩子们簇拥着的手捧十字架的神甫,他遵照伯爵的恩典教这些孩子们识字和宗教知识。在所有的庄园里,皮埃尔亲眼看见了按照统一计划正在兴建的和已经建成的医院、学校和养老院的砖石房屋,它们在不久的将来就要投入使用。皮埃尔到处都能看到管事人员关于农民劳役削减情况的报告书,还能听到那些身穿蓝色长衫的农民代表感激涕零的话语。

只不过皮埃尔不知道,人们给他献上面包和盐,并修建彼得和保罗侧祭坛的地方,是个商业村镇,而在圣彼得节时则集市;他不知道,村里去迎接他的那些富农们早就开始建造这个侧祭坛了,而村子里还有成千上万的农民生活赤贫;他还不知道,由于他命令不许再派哺乳妇女去做劳役,使她们在自家的田地里做起了更加繁重的活儿;他也不知道,这个手捧十字架迎接他的神甫,征收苛捐杂税压榨农民,而围在他身边的那些学生,则是父母们含泪送来抵押,并要以高价赎回的孩子;他不知道,自己的农民们按照计划修建了这些砖石房屋,增加了劳役,因此削减劳役只不过是一纸空文。他不知道,在管事拿出簿子指给他看,声称遵其旨意佃租已减少了三分之一的那个庄园,农民的劳役同时却增加了一半。皮埃尔对此次庄园巡行感到非常满意,完全恢复了离开彼得堡时那种慈善家的心态,于是写了封文字激昂的信给自己的导师会友,这是他对长老的称呼。

“这多么容易啊,要做成这么多的善事,需要付出的努力可真少啊,”皮埃尔这样想,“我们可真没怎么操心!”

在人们表达对他的感激之情时,他觉得很幸福,而在接受时却又觉得羞愧。这种感激提醒了他,他本来还可以为这些善良的平民再做多少事情呀!

总管是一个相当愚蠢而又奸诈的人,他完全摸透了这个聪明却天真的伯爵,就像一个玩偶一样玩弄着他。他看到这些精心策划的欢迎会对皮埃尔起了作用,于是更加断然地向他证明,解放农奴不可能实现,重要的是不必解放他们的生活也照样可以幸福美满。

皮埃尔在内心深处暗自同意了管家的一些说法,的确,很难想象还有比他们更幸福的人了,而且天晓得,获得自由之后会变成怎样一幅情景;但皮埃尔仍然坚持自己的观点,认为应该去解放农奴,尽管自己也不想坚持了。管事嘴上答应将尽全力依伯爵的意思行事,但心里很清楚,伯爵永远都不可能去检查他是否采取了种种办法出售森林和田产以还清管理局的债务,并且伯爵大概永远也不会去询问或知道,建成的房屋空空荡荡不见使用,而农民仍旧像其他地主家的那样,通过劳力和金钱的形式付出他们所能拿出的一切。

十一

从南方归来后皮埃尔内心充满了幸福,实现了自己的夙愿——去拜访自己有两年未见的朋友博尔孔斯基。

在最后一站,皮埃尔得知安德烈公爵没有住在童山,而是在自己新建的单独庄园,于是就去那里找他了。

博古恰罗沃坐落在一个风景并不秀丽的平坦地带,这里遍布田野和已伐或未伐的枞树林和桦树林。博尔孔斯基公爵家的庄园就位于村子大道的尽头,前面是一个刚挖好的盛满水的池塘,池塘边草还没长全,一片幼林散落四周,其间有几株松树高高地耸立着。

在他家庄园里有一个打谷场、几栋房屋、马厩、一个澡堂和厢房,还有一栋正在修建的带半圆形三角门梁的砖石结构的大房子。房子周围是一个新辟的花园。篱笆和大门都很牢固,还是崭新的;遮阳棚下摆着两条消防水管和一个绿漆水桶;道路笔直,带有栏杆的小桥很结实。所有的这一切都让人感到整洁和井井有条。皮埃尔询问遇到的家奴,公爵住在何处,他们指了指池塘边新盖的一间小屋。安德烈公爵的老仆人安东把皮埃尔迎下车来,告诉他公爵在家呢,就带他进了一间干净的小前厅。

皮埃尔惊奇于这间小屋的简陋,尽管它很干净,但与最后一次在彼得堡遇到安得烈时那种奢华的排场相比,无疑是天壤之别。他匆匆走进一间还散发着松木清香,尚未粉刷的小厅,想继续往前走,可安东却轻手轻脚的跑到他前面,敲了敲门。

“什么事?”里面传出一个刺耳的、不快的声音。

“有客人来了,”安东回答。

“请他等一下,”接着听到了挪动椅子的声响。皮埃尔快步走到门前,同正要出来的安德烈公爵面对面撞在了一起。公爵愁容满面,显得苍老了许多。皮埃尔一把抱住他,扶了扶眼镜,吻着他的面颊,近距离凝视着安德烈。

“真没想到是你,真令人高兴,”安德烈公爵说。皮埃尔一句话也没说;他目不转睛,惊讶地注视着自己的朋友。安德烈所发生的变化让他感到吃惊。安德烈话语亲切,嘴角和脸庞都带着笑容,但他的目光却显得呆滞,死气沉沉,虽然安德烈公爵显然很想、但却不能给目光添上愉快的光辉。在还没有习惯安德烈这幅模样以前,令皮埃尔感到惊讶和陌生的,不是自己的朋友消瘦了,苍老了,而是他的这种目光和额上的皱纹,这说明他长时间地专注于某一件事情。

就像所有久别重逢的老友那样,他们的谈话久久无法确定一个话题;他们互相询问那些他们自己也知道要谈很久的问题,并且简要地做出了回答。最后话题终于渐渐固定在那几个先前零零碎碎提到过的问题上,比如关于以前的生活,未来的打算,关于皮埃尔的基辅之行和他所作的事情,还有战争等等。皮埃尔发现,安德烈公爵眼神中流露出来的那种专注和绝望,此时在他听皮埃尔讲述时面带的微笑中,尤其是当皮埃尔兴高采烈的谈论过去和未来时,显得尤为强烈。好像安德烈公爵也想要,却又不能参与到他所讲的那些事情中去。皮埃尔开始觉得,在安德烈公爵面前谈到喜悦的热情,理想和对幸福、美德的希望,都是不合时宜的。他不好意思说出自己所有那些全新的共济会的思想,尤其是经过了这次旅行之后,它们在他心中又重新复苏,并活跃起来。他克制住自己,生怕显得幼稚;与此同时,他又迫不及待地想要对朋友展示,现在他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比原来在彼得堡的那个皮埃尔要好得多。

“我不能够告诉您,在这段时间里我经历了多少事情,我都认不出自己了。”

“是的,太多了,从那时起我们变化得太多了,”安德烈公爵说。

“那么您呢?”皮埃尔问:“都有些什么打算?”

“打算?”安德烈公爵嘲讽地重复着。“我的打算?”他又重复了一句,好像对这个词的意思感到奇怪:“啊,你也看到了,我在给自己盖房,想要明年就全搬过来……”

皮埃尔沉默了,凝神注视着安德烈公爵那张变得苍老的脸。

“不,我想问的是……”皮埃尔说,但安德烈公爵打断了他:

“哎,关于我有什么好谈的……快讲啊,说说你这次的旅行,说说你在那里,在自己的庄园里都做了些什么?”

皮埃尔开始讲述他在庄园里所做的事情,尽力瞒住自己制定并参与了那些改革。有几次,安德烈公爵提示皮埃尔要讲的话,好像对皮埃尔所做的这一切早已知晓,不仅听着毫无兴趣,甚至看起来,他对皮埃尔所讲的事情还感到羞愧。

皮埃尔在朋友面前开始感到不自在,甚至还挺难受的。他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