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战争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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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8)

罗斯托夫顺从了,没有改掉这八百卢布的赌注。他从地上捡起一张破了角的红心七,把所有的钱都压在了这张牌上。这张牌他后来一直都很清楚地记得。他用折断的粉笔在牌上端端正正地写下数字“八百”,把牌押在了桌子上;他喝完了仆人给他倒的一杯热香槟,对多洛霍夫的话轻蔑地笑了笑,盯着他拿牌的手,心惊胆战地等着自己的红心七出现。这局是输是赢,对罗斯托夫来说意义重大。上个星期天父亲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交给他两千卢布,尽管伯爵从不喜欢说手头上的紧张,这次却告诉儿子,这是五月前的最后一笔钱了,所以他让儿子这一次要稍节省一点。尼古拉说,这笔钱对他来说已经太多了,他保证在春天之前是不会再要钱了。现在这笔钱只剩下了一千二百卢布,因此,红心七这张牌并不仅仅意味着一千六百卢布的输赢,还意味着他会不会食言。他极度紧张地盯着多洛霍夫的手,心想:“快点,快发给我这张牌吧,那我就会立刻戴上帽子,回家与杰尼索夫,娜塔莎和索妮娅一起吃晚饭,以后我绝对不会再碰牌了。”在这一刻,他的家庭生活(同别佳开玩笑,和索妮娅交谈,跟娜塔莎合唱,同父亲玩牌,甚至还有躺在波瓦尔街家中那张舒适的床上)全都出现在眼前,那样的清晰与美好,好像这一切都是久远的,已逝去的无价的幸福。他无法承受,如果无聊的运气把红心七先发给右边,而不是左边,他刚刚才重新明白的美妙的幸福将会被夺走,这将把他推入一个从未经受过的不幸的无底深渊。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但他还是提心吊胆地盯着多洛霍夫的手,注视着他的每一个动作。这双手宽大、发红,透过衬衣袖口还可以看到上面的汗毛,多洛霍夫放下手中的这副牌,接过仆人递上前的杯子和烟斗。

“那么,你不怕跟我赌了?”多洛霍夫又一次说这种话,像是准备讲一个有趣的故事一样,他放下牌,靠在椅背上,微笑着慢条斯理地说:

“对了,诸位,有人告诉我,据说莫斯科传言我是一个骗子,因此我建议你们跟我打交道时,要万分谨慎才好。”

“喂,快发牌吧!”罗斯托夫说。

“哎,真是一群爱饶舌的娘们!”多洛霍夫说,然后微笑着拿起了牌。

“啊!”罗斯托夫双手抓向头发,差点没叫出声来。他正需要的这张红心七,已被翻了起来,居然是这副牌的第一张。他输光了所有的钱,还不够支付赌债。

“你可别头脑发热不顾一切。”多洛霍夫瞥了他一眼说,接着继续发牌。

十四

一个半小时过去了,此刻大多数牌手对自己的牌已经不感兴趣了。

整个赌场的兴趣都集中到了罗斯托夫身上。他账单上写的已经不再是一千六百卢布,而是一串长长的数字。起初他觉得还不到一万,但现在他粗略地估算了一下,已经达到一万五千卢布了。实际上,账单上的数目已经超过两万卢布了。多洛霍夫已经不再听,也不再去讲故事了;他专注地盯着罗斯托夫手上的每一个动作,不时飞快地扫一眼他欠自己的帐单。他决定赌下去,直到账单上的数字加到四万三千。他之所以选择这个数字,是因为他和索妮娅的年龄相加正好是四十三。罗斯托夫双手托着头,坐在桌前,桌上写满了数字,撒上了酒,胡乱地摆放着一张张牌。他一直痛苦地觉得,这双手,这双宽大发红,透过衬衣袖口还可以看到上面的汗毛的手,这双他喜欢过却又憎恨过的手,正牢牢地控制着他。

“六百卢布,爱司,角,九点……不可能翻本了!……要是呆在家里该有多好……杰克,加倍下注……这是不可能的!……他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对我?……”罗斯托夫想,他想要找到原因。有时他下了一个大赌注,可多洛霍夫不跟他,自己定了一个赌注。尼古拉屈从了他,有时他会向上帝祈祷,就像在战场上,在阿姆斯特丹桥上祈祷那样;有时他又猜测,桌下那堆折坏的牌中让他随手摸一张,是不是就可以救他的命了;有时他会算一下自己的衣服上有多少根饰带,然后打算把所有输的钱都押在点数与其数目相等的牌上;有时他又会带着求助的目光环顾周围赌博的人;有时他注视着此刻多洛霍夫冷冷的脸,努力想要看出,他现在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当然知道,”他默默地对自己说,“知道输了这笔钱对我意味着什么。他不是想让我完蛋吧?要知道,他曾是我的朋友。我可是喜爱过他的……但这也不是他的错;运气好,他也没办法呀。我也没有错,”他告诉自己:“我没做过任何坏事。难道我杀了谁,侮辱了谁,对谁心存恶意吗?为什么这般可怕的不幸会降临到我的头上?是从何时开始的呢?就在不久之前,来到这张桌旁,我还在想,要赢一百卢布为妈妈的命名日买一个首饰盒,然后就回家。那时我是多么的幸福,多么自由与快乐!而我那时并没意识到我有多么幸福!这幸福是什么时候消失不见的,而这种新的可怕的境况又是何时出现的呢?这种变化的迹象是什么呢?我一直都是同样地坐在这里,坐在这张桌旁,同样地摸牌出牌,同样地望着这双宽大灵活的手。这究竟是何时发生的,到底发生了些什么?我还是那个我,健康,强壮,还是在这个地方。不,这是不可能的!最后肯定不会有什么事的。”

虽然屋里并不热,可他满面通红,浑身是汗。他的脸色显得可怕而又可怜,尤其是当他竭力想表现得镇定却做不到时,更是如此。

账单上已经加到了四万三千这个致命的数字。罗斯托夫准备好一张好牌,打算用它来赢回刚刚输掉的三千卢布,这时多洛霍夫把牌往桌上一摞,推到一边,拿起一根粉笔,飞快地给罗斯托夫结账,他写得清晰而有力,好几次都把粉笔摁断了。

“吃饭了,该吃饭了!看,茨冈人已经来了!”果然,一群肤色黝黑的男男女女从寒冷的外面走了进来,他们带着茨冈口音在说些什么。尼古拉明白,一切都结束了;但他还是无所谓地说:

“怎么,不再来一局了?我这次可是有一张好牌。”听他的语气,好像他最感兴趣的是赌博本身给他带来的快乐。

“一切都完了,我完蛋了!”他想。“现在我只有开枪自杀了。”而同时他又装作很愉快地说:

“喂,再来一把吧。”

“好吧,”多洛霍夫算完了账,说,“好吧!这局的赌注是二十一卢布。”他边说,边指着四万三千卢布后面的那个零头二十一,接着拿起牌,准备发牌。罗斯托夫顺从地折上纸牌的一角,费劲地写上了数字二十一,而不是他提前打算的六千。

“这对我来说无所谓,”他说。“我只是想知道,这局是你还是我会赢掉这张十。”

多洛霍夫认真地开始发牌。啊,此刻罗斯托夫是多么厌恶这双手呀,红红的,指头粗大,从衬衣袖口里还可以看到上面长的汗毛,这双手把他玩弄于股掌之中……他赢了。

“您总共欠了四万三千卢布,伯爵。”多洛霍夫说着,伸伸腰,从桌后站起身来。“不过,坐了这么久,一定累了。”他说。

“是的,我也累了。”罗斯托夫说。

好像是要提醒他,此刻他开玩笑是不合适的,多洛霍夫打断了他的话:

“那您什么时候还钱呢,伯爵?”

罗斯托夫的脸一下子红了,把多洛霍夫叫到另一个房间去。

“听着,罗斯托夫,”多洛霍夫开心地笑着,盯着尼古拉的眼睛说,“有一句俗话你也知道:情场得意,赌场失意。你表妹爱的是你,我知道。”

“啊,觉得自己受控于这个人是多么的可怕,”罗斯托夫想。他明白,当他告诉父母自己输了这么多钱时,对他们来说该是多么沉重的打击;他明白,要是能避免这一切的话,那将是多么的幸福呀;他也明白,多洛霍夫知道,他能使罗斯托夫摆脱这些耻辱与痛苦,但现在却想继续同他玩下去,就像猫捉弄耗子一样。

“你的表妹……”多洛霍夫想继续说,但罗斯托夫打断了他:

“这不关我表妹的事,用不着说她!”他愤怒地大吼。

“那你什么时候还钱?”多洛霍夫问。

“明天。”罗斯托夫说完,走了出去。

十五

说一声“明天”并且保持体面的语气,这并不难;但要独自一人回到家里,去面对妹妹,弟弟,母亲,父亲,告诉他们这一切,向他们要钱,这将是很可怕的一件事,因为那次许诺之后,他已经无权向他们开口要钱了。

家人还没有睡。年轻人们从剧院回来,吃过晚饭后,就坐在了大钢琴前。尼古拉一走进大厅,就立刻感觉到了一股浓郁的浪漫的爱情氛围,这个冬天,他的家一直笼罩在这种氛围之中,而现在,当多洛霍夫求婚失败,参加过约格尔的舞会之后,这种气息在索妮娅和娜塔莎周围显得越发浓烈,如同暴风雨前夕的空气一样。索妮娅和娜塔莎还穿着去剧院时穿的蓝裙子,显得很美丽,她们也知道自己的美丽,两人站在大钢琴旁,幸福地微笑着。薇拉和申申在客厅里下着象棋。老伯爵夫人则边等着儿子和丈夫,边跟住在家里的老贵族妇人玩牌算卦。杰尼索夫的双眼闪闪发亮,头发蓬乱,他一只腿向后曲着,坐在大钢琴旁。他眼珠左右转动着,短短的手指敲击琴键,弹出和弦,用尖细、嘶哑然而准确的嗓音唱着他自己所作的诗《仙女》,他试图给这首诗配乐。

仙女呵,告诉我,是何种神力

使我重拾,这遗弃的琴弦

在我心中,你点燃了何种烈焰

又是什么激情,流淌在我的指尖

他满怀激情地咏唱着,玛瑙般乌亮的眼睛注视着娜塔莎;她惊慌失措,脸上却又洋溢着幸福。

“太美了!太棒了!”娜塔莎大声叫着。“再来一段吧,”她接着说,没有注意到尼古拉回来了。

“她们一切如旧,”罗斯托夫想,他朝客厅里望去,看到了薇拉,母亲和老妇人。

“啊!尼科连卡回来啦!”娜塔莎发现了他,朝他跑过去。

“爸爸在家吗?”

“你回来了,我是多么高兴啊!”娜塔莎没顾上回答他,说,“我们快活极了!瓦西里·德米特里奇还要为我再多呆一天,你知道吗?”

“不在,他还没回来,”索妮娅说。

“你回来了,来,到我这里来,亲爱的,”伯爵夫人在客厅里招呼他。尼古拉走到母亲跟前,吻了吻她的手,默不作声地在她桌旁坐下,开始注视着她那双摆牌的手。大厅里不断传来笑声,大家愉快地在劝娜塔莎唱歌。

“哎,行了,行了,”杰尼索夫叫道:“现在没什么可推辞的,轮到您唱barcarolla212了,唱吧,求您了。”

212(意大利威尼斯游船桨手唱的)船歌,也指船歌体乐曲。

伯爵夫人回头瞥了瞥一直不吭声的儿子。

“你怎么了?”母亲问尼古拉。

“啊,没什么,”他说,好像已经厌倦了老是问他这个同样的问题。“爸爸很快就回来了吗?”

“我想是的。”

“他们的生活还是老样子,他们什么也不知道!我该怎么办呢?”尼古拉这样想着,又走回了放着钢琴的大厅里。

索妮娅坐在钢琴旁弹着船歌序曲,杰尼索夫非常喜欢这首歌。娜塔莎准备唱了,杰尼索夫兴奋地望着她。

尼古拉开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他们何必要强迫她唱呢!她会唱什么呀?再说了,这也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尼古拉想。

索妮娅弹了序曲的第一个和弦。

“天哪,我是一个卑劣的道德败坏的混蛋。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去开枪自杀了,而不是唱歌,”他想:“我该走吗?但去哪儿呢?反正都一样,就让她们唱吧!”

尼古拉面色忧郁,继续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不时望望杰尼索夫和姑娘们,却又躲避着他们的目光。

“尼科连卡,您怎么啦?”索妮娅的目光直盯着他,仿佛在询问。她立刻就看出,他出了什么事。

尼古拉背过身不去看她。敏感的娜塔莎也马上觉察到了哥哥的不对劲儿。她觉察到了这一点,但是她自己此时是如此高兴,在她的意识中此刻根本没有什么痛苦,忧伤,责备,所以她有意欺骗自己(年轻人经常会这样做)。“不,我现在太高兴了,才不会出于对别人痛苦的同情,来破坏我的兴致呢,”她这样觉得,并对自己说。“不,我肯定弄错了,他一定是和我一样快乐的。”

“开始吧,索妮娅,”她说完就往大厅中央走去,因为她觉得这里的音响效果最好。她像一个舞者一样,微微把头抬起,自然地垂下纤弱的双臂。娜塔莎用力地把脚跟一踮一放,走到大厅中央时停了下来。

杰尼索夫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的身影,看着他惊喜的眼神,娜塔莎仿佛在回应:“看,这就是我!”

“她究竟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尼古拉看着妹妹,心想。“难道她不感到无聊,不觉得惭愧吗!”娜塔莎唱出了第一个音,她放开嗓子,挺起胸脯,目光严肃起来。这一刻她的脑海里没有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事情,一串串音符从她那张微笑着的小嘴中吐了出来,不论是谁,在相同的时间间隔和音程中都能发出这样的声音,但这种声音即使有一千次你对它无动于衷,但在第一千○一次时,你也会为它感动得流泪了。

这个冬天娜塔莎第一次开始认真地唱起歌来,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杰尼索夫爱听她唱。现在她的歌声已经不再像个孩子了,她不再同从前一样,像孩子一样可笑地扯着嗓门唱了;但那些听过她唱歌的内行人都说,她唱得还不算好。“没有经过专门训练,但嗓子很好,应该训练一下,”所有人都这么说。但通常她唱完之后过了很久,人们才会对她作出这样的评价。尽管她的声音是天生的,没有经过后天修饰,呼吸方法不当,换气还很勉强,但在她演唱的时候,就算是内行人也默不作声,只是静静地聆听着这个纯天然的声音,只希望能够再听一次。在她的声音里有一种少女的纯真无暇,可以听出,她并未意识到自己出色的才能,那尚未经过专门训练的歌喉柔和优美,所有这些同演唱方法的缺陷交杂在一起,让人们觉得,对这种声音所作的任何改变,都是在毁坏它。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听到她美妙的歌喉,尼古拉吃惊地睁大了双眼,心想:“她怎么了?她这是怎么唱出来的?”突然他觉得,现在这世上让他唯一感兴趣的就是等待,等待她唱出下一个音符,下一句歌词,而世界上所有的事物都被分成了三个节拍:“啊,我残忍的爱情213……,一,二,三……一,二……三……一……啊,我残忍的爱情……一,二,三……一。唉,我们活得真愚蠢!”尼古拉想,“所有的一切,不管是不幸,金钱,多洛霍夫,还是怨恨,荣誉,所有这些都毫无意义……而这个,才是真实的……啊,娜塔莎,亲爱的!啊,天哪!……这个si她能唱上去吗……她唱上去了?谢天谢地!”他自己都没有觉察到,为了加强这个si,他也唱了起来,他用了高三度的第二音。“我的天哪!多棒!难道这是我唱的?多么幸福呀!”他想。

213原文系法语。

啊,这个音颤得多完美!罗斯托夫内心某种最美好的东西被触动了。这种东西离不开世间万物,却又高于它们。输赢,多洛霍夫,还有诺言,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全是毫无意义的东西!即使杀了人,偷了东西,但仍然可以很幸福……

十六

罗斯托夫已经好久没有像今天一样,从音乐中得到这般美妙的享受。但娜塔莎的歌声刚一停息,他立刻又回到了现实当中。他一句话也没有说,默默地走了出来,下楼回到自己的房间。一刻钟过后,老伯爵高兴地、心满意足地从俱乐部回来了。尼古拉听到他回来,便去找他。

“怎么样,玩得开心吗?”伊利亚·安德烈伊奇问儿子,一边高兴而又自豪地冲他微笑着。尼古拉想回答“开心”,却没能说出口:他差点没大哭起来。伯爵正在专注地抽着烟斗,并没有发觉儿子的不对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