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战争与和平
4826100000058

第58章 (5)

“既然您不回答,那就让我来告诉您吧……”艾伦继续说,“别人说什么,您就信什么。他们对您说……”艾伦冷笑起来,“说多洛霍夫是我的情人。”她用法语粗俗而又直接说出了“情人”这个词,就像她说其他的字眼一样。“您就相信了!但您用这来证明了什么?您通过这场决斗证明了什么?您向大家证明了,您是一个笨蛋,您是个蠢货191:这是人人皆知的。这一切的后果是什么?结果是,我将成为全莫斯科的笑柄;所有的人都会说,您喝醉了酒,神志不清,向一个被您无故嫉妒的人提出决斗,”艾伦越说越激动,嗓门也越来越大了,“这个人无论在哪方面都比您强上百倍……”

191原文系法语。

“嗯……嗯,”皮埃尔含糊不清地说,他眉头紧皱,不去看她,一动也不动。

“而为什么您能相信他是我的情人呢?为什么?因为我喜欢跟他交往?假使您能再聪明点儿,可爱点儿的话,那我就更喜欢跟你在一起了。”

“别跟我说了……求您了,”皮埃尔嘶哑地低声说。

“为什么我不说呢!我可以说,而且敢于告诉您,一个有着像您一样丈夫的妻子,不去给自己找个情夫,那实在是太罕见了,而我却没有去找,”她说。皮埃尔想说些什么,用奇怪的眼神望了她一眼,却又躺下了,这一眼让她觉得莫名其妙。此刻他的身体很痛苦:他胸闷得无法呼吸。他明白,应该做出点什么去终止这段痛苦,然而他想做的,又太过可怕了。

“我们最好分开吧,”他吞吞吐吐地说。

“分开,随便您,只是有条件:除非您给我财产,”艾伦说……“分开,您竟然用这个来吓唬我!”

皮埃尔从沙发上一下跳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向她扑去。

“我杀了你!”他大叫着,使出从未有过的力气从桌子上抓起大理石板,向她迈出一步,冲她抡了起来。

艾伦脸色惊恐,她尖叫了一声,躲开了他。此刻在他身上显出了父亲的性格。皮埃尔陶醉于这种发狂的美妙感觉。他用力一掷,把大理石板砸得粉碎,伸开手臂逼近艾伦,大吼一声:“滚!”这声吼叫如此可怕,以至于整栋房子里的人都惊恐地听到了。天晓得,要是艾伦没有逃出房间的话,发疯的皮埃尔在此刻会做出些什么。

一星期后皮埃尔把整个大俄罗斯的田庄都交给妻子管理,这是他大半的财产,而他独自一人回到了圣彼得堡。

自从在童山收到关于奥斯特利茨会战和安德烈公爵阵亡的消息之后,到现在已过去两个月了。然而,虽然使馆多次致函打听并大力搜寻,他的尸体仍未能找到,也不在俘虏之列。对于他的亲人们来说最糟糕的莫过于,他们仍抱有这样的期望:他被当地居民从战场上救起,也可能他正在复元或是奄奄一息,一个人躺在异国他乡的某个地方,无法让大家知道自己的消息。老公爵从报纸上第一次得知了奥斯特利茨的战事,同往常一样,这些报纸写得极其简短模糊,说俄军在光荣的战斗之后必须撤退,而且撤退得井然有序。老公爵从这则官方消息中明白,我军溃败了。看到这份报纸之后又过了一周,库图佐夫来信了,向公爵说明了他儿子的遭遇。

他写道:“我亲眼看见您的儿子,举着军旗冲在团的最前面,英勇地倒下了,他无愧于父亲,无愧于祖国。我和全军将士都尤感遗憾的是,他至今生死未明。不过这对于我和您来说,也未尝不是一个好消息,至少还有一线希望:他还活着。因为如若不然的话,在军使交给我的在战场上找到的阵亡军官名单中,应该会有他的名字。”

老公爵是在晚上很晚的时候收到这封信的,他独自一人呆在书房里,对谁都没有说任何话。第二天早晨同往常一样,他去散步;但他对管家、园丁和建筑师都默不作声,虽然面带愠色,却没向任何人说话。

当玛丽娅公爵小姐在惯常的时间走进来看他时,他正在车床旁凿着木器,但也像以往的那样,没扭过头看她。

“啊!玛丽娅公爵小姐!”突然他不自然地说了一句,扔下了凿子。(车床的轮子出于惯性的作用还在旋转,在以后很久的时间里,玛丽娅公爵小姐还记得这轮子逐渐平息的吱吱声,这种声音同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情交织在一起,烙在了她的脑海里。)

玛丽娅公爵小姐慢慢地走到他跟前,看到他的脸,心里突然莫名地沉重起来。她眼前的事物开始模糊起来。父亲的脸上没有忧伤,没有悲痛,但他表情凶恶,不自然地若有所思,从这张脸上她看出,有一种可怕的不幸马上就要降临在她的身上,这种不幸是她的生命里所未曾经历过的,最糟糕的。这种无法弥补的,不可认知的不幸使她的精神饱受压抑,这种不幸就是所爱的人死去。

“父亲,是有安德烈的消息了吗?”公爵小姐问,她虽不美丽,还有点笨手笨脚,但却因悲伤和激动有着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妩媚,父亲受不了她的目光,哽咽了一阵,转过身来。

“我得到了消息。俘虏名单上没有他,阵亡名单上也没有。库图佐夫写信说,”他刺耳地大声喊,好像是想通过这种方式赶走公爵小姐,“他死了!”

公爵小姐没有倒下去,也没有晕厥。本来她的脸色已经很苍白了,但听到这些话时,她的脸色变了,她那美丽的明眸里有一种东西在闪光。仿佛有一种喜悦,最崇高的喜悦,一种独立于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悲喜欢愁的喜悦,透过她那强烈的悲伤显露了出来。她把对父亲的恐惧忘得一干二净,走到他身前,拿起父亲的手,拉到自己身边,抱住了他那干瘦的青筋凸起的脖子。

“父亲,”她说,“不要丢下我,让我们一起痛苦吧。”

“一群浑蛋!恶棍!”老人大叫了起来,把脸避开她。“毁掉军队,杀死人民!为了什么?去吧,去吧,告诉丽莎。”

公爵小姐无力地跌坐在父亲旁边的沙发上,哭了起来。此刻她的眼前出现了哥哥同她和丽莎告别的那一刻,他神情温存而又傲慢。她仿佛看到哥哥温柔而又讥讽地把小圣像挂在脖子上。“他信上帝了吗?他为自己不信仰上帝而感到后悔了吗?他现在在天堂里吗?在那片永远充满平静与幸福的乐土上了吗?”她想着。

“父亲,请告诉我,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她满含热泪,问道。

“去吧,去吧;他死在战斗中,死在那场为了杀死俄罗斯最英勇的儿女,毁掉俄罗斯荣誉而发动的战争里。去吧,玛丽娅公爵小姐,去告诉丽莎。我马上到。”

当玛丽娅公爵小姐从父亲那里回来时,娇小的公爵夫人正在做着活计,她以孕妇那特有的充满幸福而又平和的目光看了一眼公爵小姐,很显然,她的眼睛并没有真正地在看公爵小姐,而是若有所思,沉浸在自己幸福而又隐秘的内心世界里。

“玛丽,”她离开绣花架子,把身子往后靠在椅背上。“把手给我,”她拿起公爵小姐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

她眼里含笑,期待着。她那长着茸毛的嘴唇翘了起来,孩童般一直幸福地翘着。

公爵小姐跪在嫂嫂的面前,把脸深深地埋在她的裙褶里。

“诺,诺,听到了吗?我感觉很奇怪。你知道吗,玛丽,我会非常爱这个小家伙的。”她说,用那双洋溢着幸福光芒的明眸望着小姑子。公爵小姐不能抬起头:她哭了。

“你怎么了,玛莎?”

“没什么……我不过是想念……想念安德烈了,”她边说,边在嫂嫂的膝盖上拭着眼泪。整个早上玛丽娅好几次都想鼓足勇气说出来,好让嫂嫂心理上有所准备,但每一次还没开口她自己就先哭起来。小公爵夫人不明白玛丽娅为什么要哭,但就算她再不细心,这泪水也足以让她不安了。她什么也没有说,却焦虑地四下环顾着,好像在寻找什么。午饭前老公爵走进她的房间,她一向很怕他,此刻他的神情极其不安,脸色愠怒,一句话也没说又走了出去。她看了一会儿玛丽娅,接着陷入了沉思,眼神呆滞,若有所思,就像孕妇常有的那样,突然,她哭了起来。

“是不是有安德烈的消息了?”她问。

“没有,你知道的,还没有消息,但我父亲很担心,我也害怕。”

“一点消息也没有?”

“真没有,”玛丽娅说着,用那炯炯有神的眼睛肯定地注视着嫂嫂。她决定先不告诉嫂嫂,并说服父亲也向她隐瞒这个可怕的消息,直到她分娩,而分娩期就在这几天了。公爵小姐和老公爵都按照各自的方式,承受和掩饰着自己内心的悲痛。老公爵不想再抱希望了:他断定,安德烈已经死了。虽然他还派了一个官员到奥地利去寻找儿子的踪迹,但在莫斯科已为儿子订做了一块墓碑,打算把它放在自己的花园里,他向所有的人说,儿子已经死了。他竭力不改变以前的生活方式,继续生活下去,但却力不从心了。他走路少了,吃得少了,睡得也少了,就这样日渐衰弱下去。而玛丽娅公爵小姐仍然抱有希望,觉得哥哥还活着,为他日日祈祷,无时无刻不在期待着他归来的消息。

“我亲爱的192,”三月十九日早饭后,小公爵夫人说。同往常一样,她那长着细茸毛的嘴唇往上微微翘着;但自从收到了那个可怕的消息后,在家里所有人的笑容,话语,甚至步态中都能看到悲伤的影子。小公爵夫人现在也受到大家情绪的感染(虽然她并不知道其中的原因),她的笑容让大家更加悲伤了。

192原文系法语。

“朋友,恐怕是像厨子所说的那样,今天的早餐让我不舒服了。193”

193原文系法语。

“你怎么啦,我亲爱的?你脸色发白。啊,你的脸色很苍白。”玛丽娅公爵小姐惊慌不安地说,迈着沉重而柔和的步子奔向嫂嫂。

“小姐,要不要请玛丽娅·波格丹诺芙娜来?”一个在场的女仆问道。(玛丽娅·波格丹诺芙娜是附近县城的一个产婆,住在童山已经有一个多星期了。)

“的确,”玛丽娅赞同地说,“也许,真的是要生了。我这就去。别怕,我的天使!194”她吻了吻丽莎,转身想跑出房间。

194原文系法语。

“啊,别,别走!”此刻,小公爵夫人的脸上除了苍白,还有一种孩童般的对疼痛的恐惧。

“不,这不过是胃病……你说,这是胃病……195”公爵夫人哭了起来,像一个受到疼痛折磨的小孩一样,任性地,甚至有几分夸张地一边掉泪,一边拧着自己的小手。公爵小姐慌忙跑出房间,去找玛丽娅·波格丹诺芙娜。

195原文系法语。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哎哟!196”身后传来小公爵夫人的呻吟声。

196原文系法语。

产婆已经朝她迎面走来,擦着一双白胖的小手,神情十分镇定。

“玛丽娅·波格丹诺芙娜!她好像要生了,”玛丽娅公爵小姐惊慌失措,睁大了惊恐的眼睛盯着产婆。

“啊,谢天谢地,公爵小姐,”玛丽娅·波格丹诺芙娜说,仍旧镇定地走着:“您们这些姑娘,还是别在场为好。”

“为什么莫斯科的医生到现在都没来呢?”公爵小姐焦急地说。(按照丽莎和安德烈公爵的意思,已经提前派人去莫斯科请助产医生了,大家都在时刻盼望着他的到来。)

“没关系,小姐,用不着担心,”玛丽娅·波格丹诺芙娜说,“就算医生不来,一切也会很顺利的。”

五分钟后,公爵小姐在自己的房间里听到外边有动静,好像是在搬一样重东西。她探出身子来,不知为何,仆人们正把安德烈公爵书房里的皮沙发抬到卧室,他们一个个表情凝重。

玛丽娅公爵小姐独自坐在房间里,仔细聆听着屋外的动静,有时一听到有人经过,她就打开房门,看看走廊上发生了什么。几个妇女轻轻地走来走去,她们看了看公爵小姐,又转身走了。她不敢询问,关起房门走了回来,一会儿坐在沙发上,一会儿拿起祈祷书,一会儿又跪在神龛前。令她感到不幸和吃惊的是,她觉得祈祷并未能使她的内心平静下来。突然房门轻轻地打开了,扎着头巾的老保姆普拉斯科维亚·萨维什娜走了进来。由于公爵不允许,她几乎从未进过小姐的房间。

“我来陪你坐一会儿,玛莎,”保姆说。“瞧,我把公爵结婚时用的蜡烛拿来了,在圣像前点起来吧,我的天使。”她说着叹了口气。

“啊,我多么高兴呀,保姆。”

“上帝是仁慈的,我亲爱的。”保姆在神龛前点起了几支镶金花的蜡烛,然后坐在门旁开始编织长袜。玛丽娅公爵小姐则捧着一本书读了起来。只是一听见脚步声或说话声,玛丽娅就惊惶地抬起头,用询问的目光望着保姆,而保姆则安抚地看着她。此刻,坐在自己房间里,玛丽娅有一种感觉,这种感觉也充斥了整栋房子的各个角落,充斥了每个人的心。根据迷信的说法,知道产妇痛苦的人越少,产妇的痛苦就越少,因此所有的人都竭力装出不知情的样子;没有人提及分娩的事,但在所有的人身上,除了在公爵家中一贯都有的那种庄重、恭敬和彬彬有礼之外,都明显地看出有一种共同的忧虑,心地的善良,他们都意识到此刻正发生着一件伟大的,无法理解的事情。

在女仆们住的大房间里听不到笑声,男仆们则呆在自己的房间里,谁也不说话,随时等候差遣。家奴们都没有睡,房间里燃着松明和蜡烛。老公爵脚后跟着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他派吉洪去问问玛丽娅·波格丹诺芙娜,情况如何。

“你就说:公爵让我来问,怎么样了?然后回来告诉我她都说了什么。”

“去禀报公爵,已经开始生了。”玛丽娅·波格丹诺芙娜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吉洪。他连忙回去禀报。

“很好,”公爵说,随手关上了房门,接下来吉洪再也听不到里面有一丁点动静。过了一会儿吉洪走进书房,似乎是要剪一下烛芯。他看到公爵躺在沙发上,他看了看公爵,看见他那张心神不宁的脸,摇摇头,静静地走到他身边,俯身吻吻他的肩膀。他没有剪灯芯,也没说进来干什么,又走了出去。那件世上最神秘而又庄重的事情继续进行着。傍晚过去,黑夜降临了。人们心中对这件不可预知的事情的期待与担心,没有平息,反而愈发强烈了。这一夜谁也没有睡。

这是一个三月的夜晚,冬天好像在作垂死挣扎,狂暴地刮起了最后的暴风雪。他们时刻焦急地等待着那位莫斯科来的德国医生,为了抓紧时间,已经派出了换乘的马匹到大路上迎接他,在通往乡间土路的拐角处,已经有提着灯笼的骑手在等候着这位即将到来的医生,以便领他走过崎岖不平、布满水洼的路。

玛丽娅公爵小姐早已放下了书:她静静地坐着,用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注视着保姆的脸,这张布满皱纹的脸她再熟悉不过了;注视着她头巾下露出的一缕白发,和颚下松弛的皮肤。

保姆一边织着的袜子,一边低声地给公爵小姐讲述那已说了上百次的往事,她自己都听不清,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但她还是讲着,讲已过世的公爵夫人当初在基什尼奥夫生玛丽娅小姐的情形,那时没有产婆,只有一个摩尔多瓦的农妇接生。

“上帝会保佑的,什么医生也用不着。”突然一阵冷风吹来,一扇外窗已被卸下的窗户(公爵吩咐,在每年百灵鸟飞来的季节里,每个房间的外窗都要卸掉197)由于没有关紧,被风吹开了。风吹动了绸制的窗帘,一股冷气夹杂着冰雪袭来,吹熄了蜡烛。玛丽娅公爵小姐打了一个冷战;保姆放下手中的活计,走到窗前,探出身子去抓被吹开的窗子,冷风撕扯着她的头巾和那露出来的缕缕白发。

197俄国冬季窗子是双层的,但不利于空气流通,所以空气稍暖一些时,便会除去一层窗子。——译者注

“小姐,天哪,有人从大路上赶过来了!”她抓住窗子,还没合上就大声说:“提着灯笼;应该是,医生……”

“啊,我的天哪!谢天谢地!”玛丽娅公爵小姐惊喜地说:“应该去接他一下:他不懂俄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