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战争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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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3)

按年龄来说他本应和年轻人呆在一起,而论财富和关系背景,他又和那些德高望重的年长贵宾是一个阶层的,因此他来回穿梭于这两者之间。最有声望的老人们成为各个小圈子的中心,甚至陌生的宾客也满怀敬仰地与他们接近,想听一下这些著名人士的言论。几个较大的圈子是以拉斯托普钦伯爵,瓦卢耶夫伯爵和纳雷什金伯爵为中心形成的,拉斯托普钦伯爵讲述着,俄军如何被仓皇溃逃的奥地利军队冲散,不得不用刺刀为自己在逃兵中间开辟道路。

瓦卢耶夫神秘地说,乌瓦罗夫是彼得堡派来的,专门打探莫斯科民众对奥斯特利茨战事的看法。

在第三个圈子中纳雷什金谈到,在奥地利军事委员会的会议上,面对着奥地利将军的愚蠢,苏沃罗夫像雄鸡一样大吼178作为回应。此时申申也在场,他想开个玩笑,说显然库图佐夫连苏沃罗夫这个简单的本领——叫得像雄鸡一样——也是学不来的;但老人们严厉地瞪了他一眼,这让他觉得今天在这里提到库图佐夫是很不合时宜的。

178在对法战争中,1799年苏沃洛夫被任命为俄奥联军司令。据传言,在奥地利的宫廷军事委员会会议上,苏沃罗夫像雄鸡一样大吼。在《战争与和平》的草稿中写道:库图佐夫当着自己副官博尔孔斯基公爵的面说:“他们都怕我像雄鸡一样冲他们喊。”

伊利亚·安德烈伊奇·罗斯托夫伯爵穿着一双软靴,面带焦虑,匆匆地在客厅与餐厅之间往来。他用完全一样的问候语同所有认识的、重要的和不重要的人打招呼,有时他的眼睛又在搜寻自己身材匀称,英姿勃发的儿子的身影,高兴地注视着他,冲他使眼色。年轻的罗斯托夫与多洛霍夫一起靠窗站着,他很珍视这场刚刚开始的相识。老伯爵向他们走去,并同多洛霍夫握手。

“欢迎光临,你和我们家勇敢的小伙子认识了……你们在那里并肩作战,一同建立功勋……啊!瓦西里·伊格纳季奇,您好呀,老朋友。”他转身招呼走过身边的一位老人,但他还没来得及寒暄完毕,就看到人群骚动起来,一个仆人神色慌张地跑来禀报:“贵宾到了!”

门铃响了起来,理事们都冲向前去,先前就像木锨上扬下的黑麦一样分散在各个房间里的宾客们,此刻都一窝蜂地聚在了宽敞的会客厅里,等在大门旁边。

巴格拉季翁公爵出现在过道的门口,他没有戴帽子和佩刀,按照俱乐部的习惯,他的这些东西都寄存在看门人那里了。罗斯托夫在奥斯特利茨会战前夜看到他时,他戴着羊皮军帽,肩上斜挂着马鞭。今天则穿了一套紧身的新军装,上面挂着各种俄国的和外国的勋章,右胸前佩戴着一枚圣乔治金星勋章。看得出,他在赴宴之前刚刚剪了头发,剃了胡子,这反而使他的脸显得有点别扭。他脸上流露出一种童真和喜庆,这与他刚毅英武的外貌形成了反差,甚至给人留下了滑稽可爱的印象。随行的别克列绍夫和费多尔·彼得罗维奇·乌瓦罗夫在门口停了下来,想让这个重要的贵宾走在自己的前头。巴格拉季翁发窘了,他不想接受他们这种表达敬意的方式,也在门口停住了,但最后还是走在了前面。他拘束地、不自然地走在接待室的镶木地板上,双手都不知该放哪里:他更习惯于冒着枪林弹雨行进在新耕过的田野,正如他英勇地率领库尔斯克团在申格拉本作战,这对他来说更容易一些。理事们早已在第一道门口恭候他了,对他说了几句诸如很荣幸能见到如此尊贵的客人的话,还没等他回答,就拥簇着贵宾走进客厅,好像已将其控制住了一样。客厅的门早已被拥挤的会员和宾客们堵得水泄不通,他们彼此挤压着,努力地想从别人肩头上好好地看清巴格拉季翁。伊利亚·安德烈伊奇·罗斯托夫伯爵显得比其他人都有劲儿,他笑着喊:“请让一下,先生们179,请让一下,请让一下!”他推开人群,把客人们领到客厅里,让他们在中间的那个沙发上就座。大人物们,也就是那些最德高望重的理事,又一次把刚到的客人围住了。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则再次从人群中挤了出来,离开客厅,过了一会儿他和另一个理事一起回来了,手上拿着一只银质的大盘子。他把盘子捧到了巴格拉季翁公爵面前,盘子里盛的是专门为这位大英雄所写的颂诗的印刷稿。巴格拉季翁看到盘子,惊惶地望了望大家,好像是在求助。但每个人的眼神都要求他接受这个礼物。巴格拉季翁觉得自己已经身处他们的掌控之下,断然用双手接过盘子,面带愠色,责备地看了一眼端来盘子的伯爵。有人殷勤地从巴格拉季翁手中拿过盘子(要不然,看样子他会这样托着盘子直到晚上,就这样入席),要他看一下上面的诗稿。“好吧,那我就念一下吧。”巴格拉季翁的表情仿佛这么说着,他那疲惫的眼睛注视着诗稿,装出一副专注而又庄重的样子读了起来。诗作者自己拿起诗稿大声地诵读起来。巴格拉季翁公爵低下头听着。

179原文系法语。

请赐您的荣光予亚历山大皇朝吧

佑我皇安坐江山

佑他成为威慑四方的领袖和仁爱的国君

祖国的里费,战场上的恺撒180

侥幸的拿破仑

屡见巴格拉季翁的厉害

再不敢侵犯伟大的俄国……

180里费:古希腊神话中的诗人、歌手和音乐家。恺撒:罗马帝国的领导者和统帅(公元前102或100年—44年)。

但他还没有把诗念完,声音洪亮的管家便大声宣告:“宴席已经备好了!”门敞开了,餐厅中响起了波兰曲:“奏响胜利的欢乐,尽情欢腾吧,勇敢的罗斯人181,”诗作者还在继续朗读,于是伊利亚·安德烈伊奇·罗斯托夫伯爵生气地瞪了他一眼,向巴格拉季翁行鞠躬礼,邀请他入席。人们站了起来,都觉得宴会要比诗更重要,于是巴格拉季翁再次在众人之前,向餐桌走去。巴格拉季翁被安排在上座,坐在两个都叫亚历山大的客人之间,这样安排是由于他们和皇帝重名。三百个人按照官衔和地位在餐厅里就座,地位越高,他的座位就越靠近今天的贵宾:这是理所当然的,正如哪里的地势低,水就往哪儿流一样简单。

181用波洛涅兹舞曲演奏的俄国颂歌,杰尔察文作词,科兹洛夫斯基作曲。

就在快要开席时,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向尊贵的公爵介绍了自己的儿子。巴格拉季翁认出了他,语无伦次地说了几句不是很恰当的话,他今天说的所有话都这样。在公爵同儿子交谈时,老伯爵高兴而又自豪地环视着所有的人。

尼古拉·罗斯托夫,杰尼索夫和刚认识不久的多洛霍夫坐在一起,他们的座位差不多在餐桌的正中央。正对他们坐着皮埃尔和涅斯维茨基公爵。伊利亚·安德烈伊奇·罗斯托夫伯爵则和其他理事一起,坐在巴格拉季翁公爵对面,他热情地款待公爵,充分展现了莫斯科人的热情好客。

他的辛劳没有白费。所有的菜肴,无论荤素都非常美味,得到了宾客们的一致夸奖,但直到宴会结束,他才算彻底地放下心来。他不停地向餐厅的侍者使眼色,悄声吩咐仆人,焦虑地等待着每一道他早已熟记在心的菜肴。一切都很顺利。在上第二道菜时,端上了大鲟鱼(看见这道菜,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由于高兴和紧张而脸红了),此时仆人们就开始拔出瓶塞,斟香槟酒。吃过这道颇受瞩目的菜肴之后,伯爵和其他的理事们交换了一下目光。“还有很多祝词等着说呢,是该开始了!”他小声说了一句,端起酒杯站起身来。所有的人都安静下来,等着他说话。

“祝皇上万寿无疆!”他大声喊道,一双善良的眼睛溢满高兴与激动的热泪。此时乐队奏出:《奏响胜利的欢歌》。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大呼:“乌拉!”巴格拉季翁也在喊:“乌拉!”他的声音还是那样的浑厚响亮,就像在申格拉本战场上发出的喊声一样。在所有的三百号人中,年轻的罗斯托夫声音最为响亮,他激动得几乎要哭了。

“祝皇上万寿无疆!”他大喊:“乌拉!”他一口气喝完,将杯子砸向地板,很多人都开始效仿他,大喊声持续了很久。等喊声平息下来,仆人们收拾了砸碎的酒杯,大家又一次坐了下来。他们因自己的欢呼而微笑着,彼此交谈起来。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又一次站起来,瞥了一眼他盘子旁边的小便条,提议大家为我们上次战役的英雄巴格拉季翁公爵的健康干杯,这时他的蓝眼睛又湿润了。“乌拉!”三百个人又齐声高呼,这一次没有奏乐,取而代之的是歌手们唱出帕维尔·伊万诺维奇·库图佐夫182的颂诗:

182此处为一位诗人,不是那位著名的将军。

罗斯军队所向无敌,

勇敢乃是胜利之本,

我们拥有无数巴格拉季翁

一切敌人都被踩在脚下……

歌手们刚吟唱完毕,人们便不停地提议干杯,每次都有新的祝词,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越来越感动,大家砸了更多的酒杯,叫得更起劲了。他们干杯祝愿别克列绍夫,纳雷什金,乌瓦罗夫,多尔戈鲁科夫,阿普拉克辛,瓦卢耶夫健康,祝理事们健康,祝主持者健康,祝全体会员健康,祝所有来宾健康,最后大家单独干杯,祝宴会的筹备者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身体健康。此时,伯爵掏出手帕,遮住脸,放声大哭起来。

皮埃尔坐在多洛霍夫和尼古拉·罗斯托夫对面。像平时一样,他贪婪地大吃大喝。但那些熟悉他的人,看出他今天跟平时有很大不同。在整个宴会期间他都沉默不语,眯着眼睛,皱起眉头,一会儿环顾四周,一会儿目光呆滞,完全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一会儿又用手指揉揉鼻梁。他脸上写满沮丧和忧伤,周围发生了什么,他似乎一点也没有看到,没有听到,只是沉思着某个令他痛苦的悬而未决的问题。

这个悬而未决、令他备受折磨的问题是:他的表姐,就是那个莫斯科的公爵小姐,向他暗示,说多洛霍夫和他妻子的关系很亲密;再加上今天早晨他收到一封匿名信,信中充满所有匿名信特有的那种卑鄙的嘲讽,说他戴着眼镜却视力很差,他妻子和多洛霍夫的关系世人皆知,就只他一人还蒙在鼓里。无论是公爵小姐的暗示,还是这封匿名信,皮埃尔都坚决不信,但现在他害怕看见正坐在对面的多洛霍夫。每当他的目光同多洛霍夫俊美而又放肆的眼睛偶然相遇时,皮埃尔便觉得,心中燃起一种可怕的,丑恶的情感,于是他很快地转过头去。皮埃尔不由自主地想起妻子过去的一切,想起她同多洛霍夫的关系,他明显地意识到,假如这和他的妻子没有关系,信中所说可能是真的,至少看起来是真的。皮埃尔不由想起,这场会战后多洛霍夫恢复原职,回到彼得堡并去找他。多洛霍夫利用和皮埃尔的这层酒肉朋友关系,直接来到了他家,而皮埃尔则安排他住下,还借钱给他。皮埃尔想起来,艾伦曾笑着告诉他,她对多洛霍夫住在家里很不满意,他还想起,多洛霍夫厚颜无耻地对他夸奖妻子艾伦的美貌,以及从那时起,他便寸步不离地粘着他们直到莫斯科。

“是的,他很英俊,”皮埃尔想,“我了解他,对他来说,玷污我的名誉,嘲笑我是件分外有趣的事情,这正是因为我为他忙前忙后,收留过他,帮助过他。我知道,我懂,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在他看来,这将大大地为他的骗术增彩。是的,如果这些都是真的,但我不信,我没有权利也不能相信这是真的。”他想起当多洛霍夫露出凶残一面时的那副嘴脸,比如,他曾把警察和熊绑在一起,扔进水里,还曾无缘无故地向人挑战决斗,他开枪打死马车夫的驿马。在这些时候,他的表情是多么的可憎!而当他看皮埃尔时,就经常会有这样的表情。“是的,他真是一个暴徒,”皮埃尔想,“杀人对他来说算不了什么,他一定觉得,所有人都怕他,这样一定让他开心极了。他一定认为,我也怕他,事实上,我也真的怕他。”皮埃尔这样想着,此时他又一次觉得,那种可怕的丑恶的情感正在他心中缓缓升起。多洛霍夫,杰尼索夫和罗斯托夫此刻坐在他的对面,他们显得很高兴。罗斯托夫兴高采烈地同这两个朋友交谈——一个是骁勇的骠骑兵,一个是臭名昭著的暴徒和浪荡公子,并偶尔用嘲笑的目光看看皮埃尔,而在今天的宴会上,皮埃尔心事重重,六神无主,这同他那庞大的身躯一起,确实让人吃惊。罗斯托夫看皮埃尔时的眼神很不友好,这是因为:首先,在他们骠骑兵的眼中,皮埃尔不是军人,但却是个富翁,是个美人的丈夫,总体说来,懦弱得像个娘们儿;其次,他专注于自己心事,显得漫不经心,竟然没认出罗斯托夫,没有还礼。当所有人都在为皇帝的健康干杯时,陷入沉思的皮埃尔没有站起来,也没有举杯。

“你怎么啦?”罗斯托夫充满敌意地,激动地瞪着他,大喊:“难道您没有听到:祝皇上万寿无疆吗?”

皮埃尔叹了口气,顺从地站起来,喝光了杯中的酒,等大家都坐下之后,他友好地冲罗斯托夫微笑。

“我竟没有认出您,”他说,但罗斯托夫顾不上搭理他,他在高呼“乌拉!”

“你干吗不和他重归于好呢?”多洛霍夫问他。

“谁去理他,蠢蛋,”罗斯托夫说。

“我们应该去讨好美人们的丈夫,”杰尼索夫开玩笑说。

皮埃尔听不到他们在说些什么,但知道,他们说的是他。他脸红了,转过头去。

“那么,现在让我们来为美人们的健康干杯,”多洛霍夫冲皮埃尔举杯,他表情严肃,但嘴角却挂着挑衅的笑。“为美人儿的健康干杯,彼得鲁沙,同时也为她们的情人,干杯。”

皮埃尔垂下眼睛,自顾自地喝酒,没有看多洛霍夫,也不回应他。此刻一个仆人在分发库图佐夫的颂诗,他在皮埃尔面前放了一份,因为这是个比较尊贵的客人。皮埃尔正要拿起诗稿,但是多洛霍夫从桌上探过身子,从他手中一把夺了过来,开始朗读。皮埃尔看了一眼,又一次垂下眼睛:那种在整个宴会上让他饱受折磨的,可怕又丑恶的力量,再次升起并控制了他。他把整个肥大的身躯从桌上探过来。

“你敢拿!”他大吼。

涅斯维茨基和他的右边邻座,听到这声怒吼,并看清是向谁发出的,都吓坏了,慌忙拉住别祖霍夫。

“算了吧,算了吧,您这是干嘛呢?”人们惊恐地低声劝他。多洛霍夫用那明亮的,高兴而又残忍的眼睛看了看皮埃尔,笑容也同样地充满挑衅,好像在说:“啊,我就喜欢这样。”

“不给,”他清晰地说。

皮埃尔脸色苍白,嘴唇发抖,一把扯破了诗稿。

“你……你……无赖!……我要跟你决斗,”他说着,推开椅子,站起身来。就在这一刻,当皮埃尔做出这个举动,说出这些话时,他觉得,在这些日子里一直折磨他的,关于妻子罪状的问题,终于彻底地、无疑地、肯定地解决了。他恨她,他要跟她永远决裂。杰尼索夫劝罗斯托夫不要插手此事,罗斯托夫不听,同意去当多洛霍夫的决斗证人。宴后他同别祖霍夫的证人——涅斯维茨基谈了决斗条件。皮埃尔回家了,而罗斯托夫、多洛霍夫和杰尼索夫则一直呆在俱乐部里,听茨冈人和歌手们唱歌,直到深夜。

“那么,明天索科尔尼基见,”与罗斯托夫在俱乐部台阶上分手时,多洛霍夫跟他道别。

“你不紧张吧?”罗斯托夫问。

多洛霍夫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