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战争与和平
4826100000044

第44章 (39)

“咳,你们都是可诅咒的不务正业的人!穿得很鲜艳,干干净净,好像从游园会上回来似的,并不是说我们都是些罪人、粗鲁的大兵。”罗斯托夫用那使鲍里斯听来觉得不熟悉的男中音说道,一面摆出军人的架势,指指他自己穿的那条尽是污泥的紧腿马裤。

德国女老板听见罗斯托夫的响亮的嗓音,便从半开着的门内探出头来。

“怎么样,长得标致吗?”他使了个眼色,说道。

“你干嘛这样大喊大叫!你会吓倒他们的,”鲍里斯说道。

“我今天没有料到你会来,”他补充地说。“我昨日只是通过一个熟悉的库图佐夫的副官博尔孔斯基把一封便函转交给你了。我没有想到,他这么快就把……送到你手上了。啊,你怎么样?经过战斗锻炼吗?”鲍里斯问道。

罗斯托夫没有作答,他晃了晃挂在制服滚绦上的士兵圣乔治十字勋章,用手指着他那只缠上绷带的手臂,面露微笑,望了望贝尔格。

“你看得见啦。”他说。

“原来是这样,不错,不错!”鲍里斯微露笑意说道,“我们这次出征也享有荣誉。你本来就知道,皇太子经常伴随我们兵团行驶,因此我们得到各种优惠和便利。我们在波兰受到多么热情的接待,出席多么丰盛的午宴和舞会——我不能全都讲给你听。皇太子对待我们军官是够慈善的。”

这两个朋友于是交谈起来,其中一人讲到骠骑兵的饮宴作乐和战斗生涯,另一人讲到在上层人士率领下服役的欣喜和收益。等等。

“啊!近卫军啊!”罗斯托夫说。“你听我说,派人去打酒吧。”

鲍里斯皱起眉头。

“如果你非喝不可。”他说道。

他于是走到床边,从干净的枕头下面掏出钱包,吩咐手下人去把酒端来。

“对,把钱和信都交给你吧。”他补充一句。

罗斯托夫拿起一封信,把钱扔在沙发上,两只胳膊支撑着桌子,开始读信。他念了几行,便凶狠地瞟了贝尔格一眼。罗斯托夫和他的目光相遇之后,用信把脸捂住了。

“真给您寄来这么多的钱,”贝尔格说,一面望着陷进沙发的沉重的钱包,“伯爵,我们本来就靠薪俸勉强对付着过活。

我对您说的是我自己的情形……”

“贝尔格,亲爱的,您听我说吧,”罗斯托夫说,“当您接到一封家信,要和自己人会面,您想向他详细打听各种情况,那时候若是我也在这儿,我就会立刻走开,省得妨碍你们。请您听我说,您随便走到那里去吧……见鬼去吧!”他喊道,即刻抓住他的肩膀,亲热地瞧着他的面孔,看样子,想竭力使他说的粗鲁话不太刺耳,他于是补充一句:“我亲爱的,您知道,不要生气吧,我是向我们的老朋友打心眼里说的话啊。”

“哦,得了吧,伯爵,我完全明白。”贝尔格站起来,用尖细刺耳的嗓音说道。

“您到主人们那里去吧,他们请您了。”鲍里斯补充说道。

贝尔格穿着一件挺干净的既无污点又无尘屑的常礼服,在镜子前面把鬓发弄得蓬松,就像亚历山大一世的鬓发那样向上翘起来,他从罗斯托夫的目光中深信不疑地看出,他的常礼服引人瞩目,于是流露出愉快的微笑,从房里走了出来。

“哎呀,我真是畜生!”罗斯托夫一面念信,一面说。

“怎么?”

“哎呀,我真是猪猡。我一封信都没有写过,真把他们吓坏了。咳,我真是猪猡!”他忽然涨红了脸,重复地说。“喂,你派加夫里洛去打酒吧!也好,我们喝他个痛快!……”他说。

在双亲的信函中,附有一封呈送巴格拉季翁公爵的介绍信,老伯爵夫人依照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的忠告借助于熟人弄到这封介绍信,并且寄给她儿子,要他把信件送至指定的收件人,充分加以利用。

“真是愚蠢!我才不需要哩。”罗斯托夫把信扔到桌子底下时,说道。

“你为什么把它扔掉呀?”鲍里斯问道。

“这是一封介绍信,我要它有什么用!”

“这封信怎么会没有用呢?”鲍里斯一边拾起信来,一边念着署名,他说道。“这封信对你很有用处。”

“我并不需要什么,我不去当任何人的副官。”

“究竟为什么?”鲍里斯问道。

“奴才般的差事啊!”

“我看,你还是这样一个幻想家。”鲍里斯摇摇头,说道。

“你还是这样一个外交家。可是问题不在于此……你怎么?”罗斯托夫问道。

“是的,正像你看见的这样。到目前为止一切都顺利,可是,说实在的,我很想当个副官,不想老呆在前线。”

“为什么?”

“既然在服兵役,就要尽可能争个锦绣前程,飞黄腾达,目的正在于此。”

“是啊,原来是这样!”罗斯托夫说道,看起来,他正在想着别的什么。

他怀着疑惑的心情,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的朋友,显然他在枉费心机地寻找某个问题的解答。

加夫里洛老头把酒带来了。

“现在要不要派人去把阿尔冯斯·卡尔雷奇喊来?144”鲍里斯说道,“他和你一块儿喝酒,我不能喝了。”

144阿尔冯斯·卡尔雷奇是贝尔格的名字和父称。

“派人去喊他,派人去喊他。这个德国鬼子怎么样?”罗斯托夫面露轻蔑的微笑说道。

“他是个挺好、挺好的人,既正派又令人喜爱。”鲍里斯说道。

罗斯托夫又一次目不转睛地望望鲍里斯,叹了一口气。贝尔格回来了,三名军官同饮一瓶酒时兴致勃勃地交谈起来。这两名近卫军军人把他们出征的情形讲给罗斯托夫听,讲到他们在俄国、波兰,在国外受到殷勤的招待,讲到他们的指挥官——大公的言行,讲到他仁慈而又急躁的趣闻。当话题没有涉及贝尔格本人时,他像平时一样默不作声,可是一提及大公忿怒的趣闻,他就高高兴兴地谈到他在加利西亚和大公谈过一次话,那时候大公巡视各兵团,看见军人行为不轨因而暴怒起来。他面露愉快的笑意时讲到大公大发雷霆,骑马走到他跟前,大声喊道:“阿尔瑙特人145!”(这是皇太子忿怒时爱用的口头禅)他于是传唤连长。

145土耳其人把阿尔巴尼亚人和在他们警卫队服役的非穆斯林信仰的人称为阿尔瑙特人,其转义为骂人话“恶棍,没良心的人,野兽一般的人”。

“伯爵,我什么也不怕,信不信,因为我知道我是对的。伯爵,你要知道,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我把兵团的命令背得滚瓜烂熟,我把操典也背得滚瓜烂熟,就像背‘我们在天上的父’似的。因此,伯爵,我在全连中是没有什么过失的。我觉得问心无愧。我来报到了,(贝尔格欠起身子,惟妙惟肖地行举手礼。是的,难以表现出更加恭敬和得意的样子了。)正如常言所说的,他在呵斥我,呵斥呀,呵斥呀,正如常言所说的,呵斥得狗血喷头,还说‘阿尔瑙特人’,还说‘鬼家伙’,还说‘放逐到西伯利亚’。”贝尔格面露诚挚的笑容说道。“我知道,我是对的,所以我默不作声,伯爵,难道不是这样吗?第二天在命令中没有提到这件事,这就是沉着的真谛所在!伯爵,就是这样。”贝尔格说道,一面点燃烟斗,一面吐出烟圈来。

“是的,真是妙极了。”罗斯托夫微露笑容,说道。

但是鲍里斯发现罗斯托夫想嘲笑贝尔格了,于是巧妙地引开话头。他请求罗斯托夫述说他是在什么地方、怎样负伤的,这就使罗斯托夫觉得愉快,他开始讲话,在讲的时候他的精神显得越来越振奋。他向他们讲到申格拉本之战,完全像那些参加战斗的人平常讲到战斗的情况那样,即是说,他们讲到的都是他们希望发生的事件,都是他们从别的讲述人那里听来的事件,都是讲得娓娓动听的但全非真实的事件。罗斯托夫是一个老老实实的青年,他无论怎样都不会存心说谎话。他开始讲的时候,力求讲得恰如其分,可是情不自禁地、不知不觉地而且不可避免地说起假话来。这些听众和他自己一样多次听过冲锋陷阵的故事,对何谓冲锋陷阵一事已构成一定的概念,他们正等着要听这样的故事,如果对这些听众述说真实情况,他们就会不相信他讲的话,或则更糟的是,他们会以为罗斯托夫的过失在于,他没有遇到讲述骑兵冲锋陷阵的人通常遇到的情况。他不能这样简单地讲给他们听,讲什么个个骑兵纵马飞奔,他跌下马来,扭伤了手臂,使尽全力地跑进森林,躲避法国人。而且,他想把发生的情况全都讲出来,那就非得克制自己不可,只宜叙述当时发生的事情的梗概。叙述真情实况是很困难的,真有这种本领的年轻人寥寥无几。他们指望能听到这样的故事:他忘我地赴汤蹈火,就像在烈火中燃烧,就像一阵暴风袭击敌人的方阵,他杀入腹地,左一刀右一刀砍杀敌人,军刀已经饱尝人肉的滋味,他精疲力竭,从战马上摔下来,等等。他把这一切讲给他们听了。

当故事讲到一半,正当他说“你不能设想,在冲锋陷阵时你竟会体验到一种多么奇怪的疯狂的感觉”的时候,鲍里斯所等候的安德烈·博尔孔斯基公爵走进房里来了。安德烈公爵喜欢庇护青年,别人向他求情使他感到荣幸。他对昨天那个善于使他喜悦的鲍里斯怀有好感,想满足这个青年的心愿。库图佐夫委派他随带公文去见皇太子,他顺路去看这个年轻人,希望和他单独会面。他走进房里来,看见一名正在叙述作战中建立奇绩的集团军直属骠骑兵(安德烈公爵不能容忍这种人),他向鲍里斯露出和蔼的笑容,皱起眉头,眯缝起眼睛,望了望罗斯托夫,微微地鞠躬行礼,倦怠而迟缓地坐到沙发上。他碰见一群讨厌的人,心里很不高兴。罗斯托夫明白这一点,于是涨红了脸。但他觉得满不在乎,因为这是一个陌生人,可是他朝鲍里斯瞥了一眼,看见鲍里斯好像替他这个集团军直属骠骑兵难为情似的。虽然安德烈公爵的腔调含有讥讽意味,令人厌恶,虽然罗斯托夫持有作战部队的观点,一向瞧不起司令部里的芝麻副官(这个走进来的人显然属于这一流),罗斯托夫却感到局促不安,涨红了脸,沉默不语。鲍里斯探问司令部里有什么消息,是否可在方便时打听到我们拟订的军事计划。

“他们想必要向前推进。”博尔孔斯基答道,很明显,他不愿在旁人面前多说话。

贝尔格趁此机会十分恭敬地询问,他们会不会正像传闻所说的那样,要把双倍的饲料发给各连的连长?安德烈公爵面露微笑地回答了这个问题,他说他不能评论这样重大的国家法令,贝尔格于是很高兴地哈哈大笑。

“关于您的那桩事,”安德烈公爵又对鲍里斯说道,“我们以后再说,”他回头看了看罗斯托夫。“检阅完毕后请您到我这儿来,我们能够办到的样样都办到。”

他朝屋里扫了一眼,就把脸转向罗斯托夫,罗斯托夫那副不可克服的稚气的窘态变为忿怒,他简直不屑去理会,说道:

“您好像谈过申格拉本之战,是吗?您到过那里吧?”

“我到过那里。”罗斯托夫气忿地说,仿佛想通过这句话来侮辱这个副官。

博尔孔斯基发现骠骑兵的窘态,觉得非常可笑。他略带轻蔑的样子,微笑了一下。

“是啊,现在编造了许多有关这次战役的故事。”

“是的,有许多故事!”罗斯托夫高声地说道,忽然间用那变得疯狂的眼睛时而盯着鲍里斯,时而盯着博尔孔斯基,“是的,有许多故事,不过我们的故事统统是那样一些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的人的故事,我们的故事是有分量的,而不是那些无所事事、竟获奖励的司令部里的花花公子的故事。”

“您认为我属于那种人,是吗?”安德烈公爵心平气和地特别愉快地微笑着说道。

这时一种奇异的忿怒感觉连同他对此人的镇静的尊重感在罗斯托夫的心灵中融合起来了。

“我所说的不是您,”他说道,“我不知道您这个人,老实说,我不想知道您这个人。总之,我所说的就是司令部的人员。”

“不过我得告诉您,”安德烈公爵带着恬静而威严的嗓音打断他的话。“您想侮辱我,我愿意表示赞同。只要您对您自己不太尊重,侮辱我一事是很容易做到的。可是您得承认,在这件事上,时间和地点都选得很不适宜。最近几天内,我们不得不举行一次更为严重的大决斗,此外,德鲁别茨科伊(鲍里斯的姓氏——译者注)说到,他是您的老相识,可惜我的面孔使您厌恶,这根本不是他的过失。不过,”他在站立时说道,“您知道我的姓氏,您也知道在什么地方能找到我。可是,您不要忘记,”他补充说,“我认为,无论是您,还是我都没有受人欺侮,我是个比您年纪更大的人,所以我劝您放弃这件事。好吧,星期五检阅完毕以后,我来等您。德鲁别茨科伊,再见吧。”安德烈公爵说了一句收尾的话,对两个人行了一鞠躬礼,就走出去了。

只是在他走出去以后,罗斯托夫才想到他要向他回答什么话。因为他忘了说出这句话,所以他更加恼怒。罗斯托夫立刻吩咐仆人备马,冷淡地向鲍里斯告辞之后,便回到自己的住宅去了。他明日是否到大本营去向这个出洋相的副官挑战,或者真的放弃这件事?这个问题使他一路上感到苦恼。他时而忿恨地想到,他会多么高兴地看见这个身材娇小的体力衰弱而骄傲的人在他的手枪之下露出惶恐的神态,他时而惊讶地感觉到,在他所认识的人中,没有什么人会像这个他非常仇视的小小副官那样使他多么希望和他结为至交。

鲍里斯和罗斯托夫会面的第二天,奥国部队和俄国部队举行了一次阅兵式。接受检阅的俄国部队包括新近从俄国开来的部队和随同库图佐夫出征归来的部队。两位皇帝——俄皇偕同皇储、奥皇偕同大公,检阅了八万盟军。

从清早起,穿戴漂亮而且整洁的部队动弹起来了,在要塞前面的场地上排队。时而可以看见千千万万只脚和刺刀随同迎风飘扬的旗帜向前移动着,听从军官的口令或停步,或转弯,或保持间隔排成队列,绕过身穿另一种军装的步兵群众;时而可以听见节奏均匀的马蹄声和马刺的碰击声,这些穿着蓝色、红色、绿色的绣花制服的骑兵骑在乌黑色、棕红色、青灰色的战马上,一些穿着绣花衣服的军乐乐师站在队列的前面;时而可以看见炮队拉长了距离,一门门擦得闪闪发亮的大炮在炮架上颤动着,可以听见铜件震动的响声,可以闻见点火杆散发的气味,炮队在步兵和骑兵之间爬行前进,在指定的地点拉开距离停下来。不仅是将军都全身穿着检阅制服,他们那粗大的或是细小的腰身都束得很紧,衣领衬托着脖子,托得通红,腰间都系着武装带,胸前佩戴着各种勋章;不仅是军官抹了发油,穿戴得时髦,而且每个士兵都露出一副精力充沛、洗得干干净净、刮得光光的面孔,每个士兵都把装具擦得锃亮,每匹战马都受到精心饲养,毛色像绸缎般闪耀着光彩,湿润的马鬃被梳得一丝不紊。人人都觉得正在完成一项非同儿戏的意义重大而庄严的事业。每个将军和士兵都觉得自己非常渺小,也意识到自己只是这个人海之中的一粒沙土,而且也觉得自己强壮而有力,也意识到自己是这个浩大的整体中的一部分。

从清早起,大家就开始非常紧张地张罗要办的事,可谓为全力以赴。到了十点钟,一切都如愿地准备就绪。一列一列的官兵都在宽阔的场地上站到队里了。全军排列成三行:骑兵排在前头,炮兵排在骑兵后面,步兵尾随于其后。

队列之间保留有街道一般的间隔。军队的三个部分——库图佐夫的战斗部队(保罗格勒兵团的官兵站在前面一行的右翼),刚从俄国开来的集团军直属兵团和近卫兵团以及奥国的部队,明显地分隔开来。但是他们都站在同一行列中,均由同一首长指挥,具有同一队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