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战争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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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22)

“这些话说得不错,谁也不会想到您是个懦夫,可是问题并不在这里。您问问杰尼索夫,士官生向团长提出赔偿名誉,这像什么话?”

杰尼索夫咬了一下胡须,面色阴沉地静听发言,显然他是不愿意参与这次谈话的。他对骑兵上尉的发问否定地摇了摇头。

“您当着军官们的面对团长说这种下流话,”骑兵上尉继续说下去,“波格丹内奇(团长叫做波格丹内奇)制止了您。”

“没有制止,而是说我是在说假话。”

“得了吧,您竟然对他说了这么多傻话,理应道歉。”

“决不道歉!”罗斯托夫高声喊道。

“我没有料到您会这样,”骑兵上尉严肃而冷漠地说,“可是,老兄啊,您不光是不愿意在团长面前,而且也不愿意在整个兵团面前,在我们大家面前道歉。您原先就应当仔细想想,请别人指教一下,应当怎样来应付这件事,可是您公然在军官们面前把什么都说出来了。而团长现在该怎么办呢?把这名军官送交法庭审判,玷污整个兵团吗?因为一个恶棍而使整个兵团名誉扫地吗?在您看来,这样做行吗?在我们看来,这样不行。波格丹内奇真有两下子,他说您扯谎。听起来虽不悦耳,但是毫无办法啊,老兄。您是自找的啊。现在大伙儿都想暗中了结这个案子,您却因为骄傲而不愿意道歉,想把什么都说出来。叫您多值一会儿班,您就感到气恼,干嘛您不能向一个令人尊敬的老军官道歉?无论波格丹内奇怎么样,他毕竟是个令人尊敬的勇敢的老上校,可是您感到气恼;而给全团抹黑您却无所谓!”骑兵上尉的声音颤栗起来,“老兄,您在兵团中没有呆上几天,今天呆在兵团里,明天就被调到什么地方去做副官。您不理睬别人说的话:保罗格勒兵团中的军官们中竟有窃贼!我们可不是一切都不在乎的。杰尼索夫,难道不是这样吗?不是一切都不在乎的吧?”

杰尼索夫总是沉默不语,一动不动,偶尔用他那乌黑发亮的眼睛看一看罗斯托夫。

“骄傲对您是很宝贵的,您是不愿意道歉的,”骑兵上尉继续说下去,“不过我们这些老年人,因为是在兵团里成长的,所以死也应该死在兵团里。总之,在我们心目中,荣誉是宝贵的,这一点波格丹内奇也是知道的。啊,您不明白这是多么可贵,老兄!这样很不好,很不好!您以后生气还是不生气呢,我始终要把实话说出来。很不好!”

骑兵上尉于是站起来,转过身去不理睬罗斯托夫。

“说实在的,真见鬼!”杰尼索夫一跃而起,说道,“喂,罗斯托夫,喂!”

罗斯托夫脸一阵红,一阵白,焦虑不安,他时而看看这个军官,时而看看那个军官。

“不是,先生们,不是……你们不要以为……我非常理解;你们对我抱有那种看法是没有必要的……我……为我自己……为兵团的光荣……不是吗?我要用事实来证明一下,团旗的光荣对我也是……嗯,说实在的,反正是我有罪!……”他眼睛里噙着泪水。“我有罪,全是我的不是!……您还要怎样呢?……”

“伯爵,就是这样的。”骑兵上尉转过脸来喊道,他伸出他那巨大的手捶打着他的肩膀。

“我对你说,”杰尼索夫喊道,“他是个不错的人。”

“这样才好,伯爵,”骑兵上尉重复地说,他用爵位称呼他,好像是表扬他承认错误似的。“伯爵大人,您去道歉吧。”

“先生们,我一切都能做到,任何人绝对听不到我今后乱说一句话,”罗斯托夫用乞求的声音说道,“但是我不会道歉,你们想要怎样就怎样吧,我的确不会道歉!我怎么要去道歉呢,就像个儿童那样请求原谅吗?”

杰尼索夫笑了起来。

“那样您会更糟。波格丹内奇爱记仇,您因固执己见是会受到惩罚的。”基尔斯坚说道。

“说真的,不是固执!我没法向您形容这是怎样一种感觉,我不能……”

“得啦,随您的便,”骑兵上尉说道。“那个坏蛋溜到哪里去了?那怎样办?”他问杰尼索夫。

“他说他有病,明天就下令开除他。”杰尼索夫说道。

“这是病,否则无法解释。”骑兵上尉说。

“无论有病还是无病,他可不要碰见我——我会打死他的!”杰尼索夫杀气腾腾地吼道。

热尔科夫走进屋来。

“你怎么样?”军官们忽然问那个走进屋里来的人。

“先生们,就要出征了!马克被俘了,他带着他的全部军队投降了。”

“撒谎!”

“是我亲眼看见的。”

“怎么?你亲眼看见马克还活着?有手有脚的活人?”

“出征啊!出征啊!他带来了消息,要给他一瓶烧酒。你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因为马克这个鬼家伙,我才又被派到兵团里来了。奥国将军控告我了。马克来了,我向他庆贺……罗斯托夫,你怎么样?你好像是从浴室里走出来的?”

“老兄,从昨天一直到现在,我们这儿很混乱。”

兵团团部的副官来了,他证明热尔科夫带来的消息是可靠的。已颁布命令明天进军。

“先生们,出征啊!”

“啊,谢天谢地,我们坐得太久了。”

库图佐夫向维也纳撤退,毁坏身后因河(在布劳瑙市)和特劳恩河上(林茨市)的一座座桥梁。十月月二十三日,俄国军队横渡恩斯河。那天正午,俄国的辎重车队、炮兵和步兵纵队从桥上两侧通过恩斯市。

这是一个温和多雨的秋天。护卫桥梁的俄国炮台所坐落的高地前面,展现出辽阔的远景,时而突然被纱幔般的斜雨所遮蔽,时而显得很开阔,艳阳照耀下的景致仿佛涂了一层清漆,从远处也清晰可辨。脚底下的小市镇里,一幢幢白垩垩的房屋、红彤彤的顶盖、大教堂和桥梁——桥梁两侧密密麻麻的俄国军队川流不息,都尽收眼底。可以看见多瑙河湾的船舶和孤岛,恩斯河和多瑙河汇合点所围绕的花园城寨,可以看见一片松林覆盖的陡峭的多瑙河左岸和那神秘远方的碧绿的山峰和蔚蓝色的隘口,可以看见突露在仿佛未曾砍伐的野生松树林后面的修道院塔楼和恩斯河彼岸的远山前的敌军骑兵侦察分队。

在这座高地的几尊大炮之间,一个率领后卫部队的将军随同一名侍从军官在前面站着,并用望远镜观察地形。在他们背后几步路远的地方,由总司令派往后卫部队的涅斯维茨基正坐在炮架尾部。伴随涅斯维茨基的哥萨克把背囊和军用水壶递过来,涅斯维茨基于是用馅饼和纯正的茴香甜酒款待军官们。军官们高高兴兴地把他围在中间,有的人跪着,有的人像土耳其人那样盘着双腿坐在湿漉漉的草地上。

“这个奥国公爵不是笨蛋,在这儿修建了一座城寨。这是个很好的地方。先生们,你们干嘛不吃呢?”涅斯维茨基说道。

“公爵,十分感谢,”一名军官答道,和这样一位显要的司令部官员谈话,他觉得非常高兴。“优美的地方。我们从公园旁边走过时,看见两只鹿,房子多么华丽啊!”

“公爵,请您看看吧,”另一位军官说道,他很想再拿一个馅饼,但是觉得不好意思,便装出环顾地形的样子,“请看,我们的步兵已经到达那个地方,就是在那个地方,在村庄后面的草地上,有三个人正在拖拽着什么东西,他们要给这座宫殿建筑物除去杂草。”他用显然是赞许的口气说道。

“是那样,是那样,”涅斯维茨基说道。“可是,我很想,”他补充一句话,一面用他那长得好看的湿润的嘴咀嚼着馅饼,“我很想钻到那个地方去。”

他指了指在山上隐约可见的带塔楼的修道院,微笑了一下,眼睛眯起来,闪闪发光。

“先生们,那该多好啊!”

军官们笑了起来。

“吓一吓那些修女也好。据说有些是意大利的少女呢。说实在的,我宁可豁出5年的时光!”

“她们本来就够寂寞的啦。”一个更有胆量的军官面露微笑,说道。

其时,站在前头的侍从军官正把什么指给将军看,将军便拿着单筒望远镜观望。

“真是这样,真是这样,”将军愤怒地说道,放下望远镜,耸一耸肩,“真是这样的,他们会在渡河的时候挨打,他们干嘛在那儿耽误时间呢?”

大河彼岸,用肉眼可以看见敌军和他们的炮台,从那炮台中冒出乳白色的硝烟,硝烟后面传来了远方的炮声,可以看见我们的军队急急忙忙地渡河。

涅斯维茨基呼哧呼哧喘着气,站起身来,面带微笑地向将军面前走去。

“大人,要吃点东西吗?”他说道。

“真糟糕,”将军没有回答他的话,说道,“我们的军队磨蹭起来了。”

“大人,要不要去一趟呢?”涅斯维茨基说道。

“对,请您去一趟吧,”将军说道,他又把那已经详细传达过的命令重说了一遍,“告诉骠骑兵,依照我先前的命令,最后一批渡河,烧毁桥梁,把桥上引火用的燃料重新检查一遍。”

“很好。”涅斯维茨基答道。

他向牵马的哥萨克兵喊了一声,吩咐他收拾背囊和军用水壶,轻松地把他那沉重的身躯翻上马鞍。

“说真的,我要找修女去了。”他向面带微笑看着他的军官们说道,便沿着一条蜿蜒曲折的小道下山去了。

“喂,上尉,开一炮,看看能射到什么地方去!”将军把脸转向炮兵说道,“真烦闷,开开心吧。”

“炮手们各就各位!”一名军官发出了口令,一分钟之后,炮手们都很快活地从篝火旁边跑出来,装上炮弹。

“第一号,放!”发出了口令。

第一号炮兵迅速地跳开。大炮发出震耳欲聋的隆隆声,一枚榴弹从山下我军官兵头上飞过,发出一阵呼啸,榴弹落下的地方,冒出滚滚的硝烟,爆炸了,榴弹离敌军阵地还有很远一段路。在这隆隆的炮声中,官兵们脸上都流露出愉快的神情;大家都站立起来,观察那了如指掌的山下我军的动态,观察那逐渐靠近的敌军的动态。这时候,太阳完全从云堆里探出头来。这一声动听的炮响和耀眼的阳光汇合在一起,产生一种令人振奋的愉快的印象。

两枚敌人的圆形炮弹飞过桥梁的上空,桥上显得拥挤不堪。涅斯维茨基在桥中间下马,站立着,他那胖乎乎的身子紧紧地靠在栏杆上,他笑着回过头来看了看牵着两匹马在他身后几步远停下来的哥萨克。涅斯维茨基刚想向前走去,一群士兵和车辆又把他挤得不能动弹,他又被紧紧地逼到栏杆上,一筹莫展,只好苦笑。

“老弟,你真是!”哥萨克对那赶车的辎重兵说道,这个辎重兵向聚集在车子和马匹旁边的步兵用力挤过去,“你真是!你能不能等一等,你明明看见将军要过桥。”

有人道出了将军的姓名,但是这个辎重兵并不理会,他大声斥责那些拦住他的去路的士兵。

“喂!同乡们!请靠左走,等一等!”

可是,同乡们互相拥挤,肩膀碰着肩膀,刺刀挂着刺刀,密密麻麻的一片从桥上源源不断地行进。涅斯维茨基朝着栏杆向桥下看了一眼,看见恩斯河上湍急、喧嚣的浪涛,然而浪头不高,在桥桩四周汇合起来,泛起了一片涟漪,然后折回,后浪推前浪,奔腾不息。他朝桥上打量了一番,看见同样的士兵浪涛——士兵、饰穗、套上布罩的高筒军帽、背包、刺刀、长枪,还看见高筒军帽下露出的疲惫的面容,宽大的颧骨,凹陷的两颊,还有在黏满桥板的泥泞中行走的双腿。有时候,俨如恩斯河的浪涛中飞溅的白沫,在士兵的浪涛中混进一个披着雨衣、相貌和士兵截然不同的军官。有时候,俨如河中一块荡漾的木片,一个步行的骠骑兵、勤务兵或者是居民从桥上经过,被士兵的浪涛冲走了。有时候,俨如河上飘浮的圆木,一辆连队的大车或是军官的大车,满载着物件,覆盖着皮革,在四周的众人护卫下从桥上漂浮过去。

“你看,像堤坝被冲垮了似的,”一名哥萨克绝望地停住脚步,说道,“那儿还有很多人吗?”

“差一个一百万!”一名穿着破军大衣、从附近走过的快活的士兵递着眼色,说道,随即就看不见了。

“假如他(指敌人)这时轰炸起桥来,”一名老兵面色阴沉地对他的伙伴说道,“那你就什么都会忘掉的。”

这名老兵从身边走过去,一名乘坐大车的士兵跟在他后面行驶。

“见鬼,包脚布塞到哪里去了?”一名勤务兵说道,他跟在大车后面飞奔,一面在大车的尾部摸索着寻找。

这名士兵也跟随大车走过去了。

有几名心情愉快的士兵,看起来像是喝过一顿酒,他们跟在这个士兵的后面。

“他怎么,可爱的人,用枪托照准牙齿捅了一下……”一个把军大衣掖得很高的士兵使劲地挥动手臂,兴高采烈地说道。

“是呀,是呀,正是那甜滋滋的火腿。”另一名士兵哈哈大笑地答道。

他们也走过去了。涅斯维茨基不知道打了谁的牙齿,火腿意味着什么,有什么内在的联系。

“你瞧他们手忙脚乱的!他只开了一炮,就自以为敌人全被打死了。”一个士官带着气忿和责备的神态说道。

“大叔,那炮弹从我身边飞过去了,”长着一张大嘴巴的年轻士兵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他说道,“我简直吓呆了。说实话,我吓坏了,真要命!”这个士兵说道,好像在炫耀他胆怯似的。

这个士兵也走过去了。一辆大马车跟在他后面,它和以前驶过的大马车都不相像。这是一辆德国制造的双套长车身马车,车上运载的仿佛是全部家当。一个德国男人驾着马车,这辆马车后面绑着一头乳头很大的好看的花奶牛。一个抱着婴儿的妇人、老太婆和一个两颊绯红、年轻而健康的德国姑娘坐在绒毛褥子上。看起来,这些移民是凭特殊许可证通行的。士兵们的目光都投射到妇人们身上。当这辆大车一步一步地慢慢驶过时,士兵们评论的内容只是和这两个妇人有关。大家的脸上几乎同样地流露出对这个妇人怀有猥亵念头的笑容。

“瞧,德国香肠(德国人的绰号)也落荒了!”

“把娘儿卖掉吧。”另一个士兵对德国人说,说话时重音落在最后一个音节上,那个德国人垂下眼帘,气忿而惊恐地迈着大步向前走去。

“你瞧,打扮得这么漂亮!真见鬼!”

“费多托夫,你应当在她们附近扎营!”

“老兄,我们是有见识的。”

“你们到哪里去?”一个正在吃苹果的步兵军官问道,他也半露笑容地打量着那个美丽的姑娘。

德国人闭上眼睛,表示他听不懂。

“你想吃,就拿去吧。”军官说道,一面把苹果递给姑娘。

姑娘微笑了一下,接过苹果。涅斯维茨基像所有站在桥上的人那样,在两个女人还没有乘车驶过之前,他也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们。当她们驶过之后,又有同样的士兵,谈着同样的话题向前走过来,大伙儿终于停住了。正如经常发生的一样,到了桥头,连队大车的马匹不听使唤了,一群人只得呆在那里等候。

“干嘛都停滞不前呢?没有秩序了!”士兵们说道,“你硬往哪里闯?见鬼!不能不等一下子。假使他烧毁桥梁,那就更糟了。你瞧,他们把那个军官挤得无路可走。”站着的一大群人面面相觑,谈东道西,还在桥头上挤来挤去。

涅斯维茨基朝桥底下看了看恩斯河的滚滚流水,忽然间听见一种新的响声,好像有什么东西疾速地靠近……这东西体积很大,扑通一声落到水中。

“你瞧,射到哪里去了!”一个站在附近的士兵听见响声就掉过头来瞥了一眼,严肃地说道。

“他正在鼓励我们,希望我们快点过去。”另一名士兵焦急不安地说道。

一群人又开始向前移动。涅斯维茨基心里明白这是一枚炮弹。

“喂,哥萨克,把马牵过来!”他说道,“喂,你们大家闪到一边去!闪开点,让出一条路来!”

他费了很大的劲才走到马的跟前。他不断地喊叫,缓慢地向前移动。士兵们挤缩在一起,给他让路,可是他们又一次挤成一团,踩痛了他的腿。站在他附近的人并没有错,因为他们被挤得更厉害。

“涅斯维茨基!涅斯维茨基!你这个丑家伙!”这时他后面传来嘶哑的声音。

涅斯维茨基回头一看,看见了瓦西卡·杰尼索夫,他离涅斯维茨基有十五步路远,一大群向前移动的步兵把他们隔开了;杰尼索夫两颊通红,头发黝黑,十分蓬乱,后脑勺上戴着一顶军帽,雄赳赳地披着一件骠骑兵披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