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战争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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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20)

“你最好别操心。我需要什么,不会去求人的,我自己准能办到。”

“也罢,我只是这样说……”

“我也只是这样说。”

“再见。”

“祝你健康……”

……又高,又远,

向着家乡的方向……

热尔科夫用马刺刺马,马暴躁起来,发了烈性,用蹄子踢了大约三下,不知道先要伸出哪条腿,定神之后,疾驰起来,也同样合着歌曲的节拍赶到连队前面去追赶四轮轿式马车。

阅兵归来之后,库图佐夫在奥国将军陪伴下,走进办公室,他把一名副官喊来,吩咐他将开到本地的部队的实际情况的文件和指挥先头部队的费迪南德大公的函件一并拿来。安德烈·博尔孔斯基公爵随身带着总司令必需的文件走进他的办公室。库图佐夫和军事参议院的奥籍参议员坐在一份摆在桌上的作战方案面前。

“啊……”库图佐夫望着博尔孔斯基说道,他说一声“啊”好像是要副官等候片刻功夫,这之后便用法国话把已经开始的谈话继续谈下去。

“将军,我只说这么一件事,”库图佐夫说道,用词优美,语调动听,迫使对话人倾听他不慌不忙说出的每一个词。显然,库图佐夫本人也乐于倾听自己说话。“将军,我只说这么一件事,如果这件事取决于我本人的愿望,弗朗茨皇帝119陛下的圣旨老早就履行了,我也老早就和大公会合了。请您相信我的人格,对我本人来说,把统率军队的最高权力转交给比我更有造诣、更高明的将军,而奥地利是大有人在的,只要从我身上卸去一切责任的重担,那么对我本人来说,这真是一大乐事。将军,不过实际情况常比我们的愿望更富有说服力。”

119弗朗茨皇帝是指奥地利皇帝弗朗茨一世(在位时间——1792—1835)。

库图佐夫微笑了,那神色好像是说:“您完全有权不相信我,信不信由您,对我完全无所谓,但是您没有理由对我说出这种话。这也就是问题的关键所在。”

奥国将军表现出不满意的样子,所以他不能不用同样的口吻回答库图佐夫。

“与此相反,”他用埋怨的口气愤怒地说,这种口气和他含有谄媚意味的话语相抵触,“与此相反,陛下高度赞赏阁下参与我们的共同事业。但是我们一直认为,目前的拖延会使俄国军队及其总司令丧失他们在以往的大战中所赢得的胜利桂冠。”看得出来,他已把事先准备要说的话说完了。

库图佐夫脸上仍然保持着笑意,行了一鞠躬礼。

“根据费迪南德大公殿下最近给我的一封来信看,我坚定地相信并且认为,奥国军队在马克将军如此高明的副司令官统率之下,现已赢得决定性胜利,再也不需要我们援助了。”库图佐夫说道。

奥国将军皱起眉头。尽管还没有传出有关奥国军队败北的确切消息,但有多种情形业已证明普遍失利的传说,因此,库图佐夫关于奥国军队获胜的推测听起来很像是一种嘲笑。但是库图佐夫却面带温和的微笑,他一直带着那种神态,仿佛是表示他有推测此事的权利。的确,他从马克军队最近收到的来函向他通报了奥国军队的胜利及其最为有利的战略地位。

“把信拿到这里来吧,”库图佐夫对安德烈公爵说道,“请你看看,”库图佐夫嘴角边流露出讽刺的微笑,用德语向奥国将军念出费迪南德大公来信中的如下内容:

我们拥有充分集中的兵力,近7万人,如果敌人横渡莱赫河,我们一定能够发动进攻,一举歼灭敌人。因为我们占有乌尔姆,我们则可继续控制多瑙河两岸的有利形势;因此,如果敌人不横渡莱赫河,我们定能随时渡过多瑙河,冲至敌人的交通线,并从多瑙河下游渡河返回原地,如果敌人想以全部兵力进犯我们的忠实盟军,我们决不允许敌人实现这一企图。因此,我们要振奋精神,等待俄皇军队完成备战任务,然后我们上下一致,不难觅得良机,使敌人面临其理应遭遇的厄运。

库图佐夫念完了这段信,心情沉重地吸了一口气,然后亲切地注视着军事参议院的参议员。

“可是,阁下,您知道有一条明智的行为准则:要作最坏的打算,”奥国将军说道,显然他想借助于戏言来结束闲谈,再开始谈正经事。

他不满意地回头看了看副官。

“将军,对不起,”库图佐夫打断他的话,他也向安德烈公爵转过脸去。“亲爱的,你听我说,你向科兹洛夫斯基索取我们侦察员的全部情报吧。这儿是诺斯季茨120伯爵写来的两封信,这儿是费迪南德大公殿下的来信,还有另一些,”他说道,一面把几份公文递给他。“依据这全部公文用法文清晰地编写一份官方记事公文备忘录,以使把我们所掌握的奥军军事行动的全部消息一目了然。喂,照此办理,然后呈送这位大人。”

120Г.И.诺斯季茨(1768—1840),伯爵,奥地利将军,1805年任克罗地亚军队指挥员,1807年起在俄国军队中供职。

安德烈公爵低下头来,表示一听见库图佐夫开口说话,他就不但明白他说过什么,而且也明白,库图佐夫想对他说什么。安德烈公爵收拾好文件,向二位行了一鞠躬礼,就从地毯上迈起徐缓的脚步朝接待室走去了。

虽然安德烈公爵离开俄国的时间不长,但在这段时间里他变化很大。他的面部表情、动作和步态上几乎看不见从前那种虚假、劳累和懒惰的样子。他那种神态,就像某人没有时间去想他对旁人产生什么印象,而只是忙着干一件悦意而饶有兴趣的活儿似的。他脸上显现出对自己和对周围的人表示更加满意的样子。他的笑容和眼神显得更快活、更有吸引力。

还是在波兰他就追赶上的库图佐夫待他十分周到,答应他不会把他忘记,他和其他副官不同,库图佐夫非常赏识他,把他带到维也纳,委托他办理比较重要的事情。库图佐夫在维也纳给他的老同事安德烈公爵的父亲写了一封信。

“您的儿子,”他写道,“因为他兢兢业业、立场坚定、勤勤恳恳,有希望成为一名与众不同的军官。我身边能有这样一名手下人,我觉得自己非常幸运。”

在库图佐夫的司令部里,在他的同事之间,总的说在军队里,安德烈公爵,如同过去在彼得堡的社交界一样,有两种截然相反的名声。有一些人,也就是少数人,承认安德烈公爵是个与己与众有所不同的特殊人物,预期他将来有所造诣,都服从他,佩服他,并且效法他。安德烈公爵对这些人都很大方、憨厚,和他们共事时,他觉得心情愉快。而另一些人,即是多数人,都不喜欢安德烈公爵,认为他是个盛气凌人、冷淡、令人厌恶的人物。安德烈公爵善于应付这些人,要他们尊敬他,甚至畏惧他。

安德烈公爵走出库图佐夫办公室,来到接待室,他随身带着公文向一个同事,正在窗前看书的值班副官科兹洛夫斯基面前走去。

“喂,公爵,怎么啦?”科兹洛夫斯基问。

“接到命令要写一份官方记事公文,以说明为什么我们不向前推进。”

“为什么呢?”

安德烈公爵耸了耸肩膀。

“没有马克方面的消息?”科兹洛夫斯基问道。

“没有。”

“假如他确实已被击溃,消息是会传来的。”

“大概是这样的吧。”安德烈公爵说道,就向门口走去了。但是正在这个时候,一个身材高大,看来像是刚从外地抵达的奥国将军迈着飞快的脚步迎面走进接待室,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他身穿常礼服,头上裹着黑头巾,颈上佩戴着玛丽娅·捷列济亚121勋章。安德烈公爵停住了脚步。

121玛丽娅·捷列济亚(1717—1780),1740年起为奥地利大公,以战争手段确立了对哈布斯堡王朝的统治权,实行了一系列巩固封建专制的改革。

“库图佐夫上将在吗?”刚从外地到来的将军带着刺耳的德国口音飞快地说道,一方面向两旁张望,不停步地向办公室门口走去。

“上将没空,”科兹洛夫斯基说道,急忙走到不相识的将军前面,拦住门前的通道,“请问尊姓大名?”

这个不相识的将军轻蔑地从上到下把那身材不高的科兹洛夫斯基打量一番,好像觉得惊讶,竟有人会不认识他。

“上将没空。”科兹洛夫斯基心平气和地重说了一遍。

将军皱起眉头,现出阴郁的脸色,他的嘴唇抽搐一下,颤栗起来了。他取出笔记本,用铅笔飞快地写了什么,撕下一页纸递给科兹洛夫斯基,然后他就飞快地向窗口走去,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朝房里的人瞥了一眼,好像心里在问:他们为什么都看着我呢?之后将军抬起头来,伸直了颈项,仿佛他想说句什么话,但是随即又像是漫不经心地暗自吟唱,唱出一种古怪的声音,这声音立即中断了。办公室的门敞开了,库图佐夫在门坎前面出现了。裹着头巾的将军有如躲避危险似的,弯下腰去,他那消瘦的两腿迈着飞快的脚步,向库图佐夫面前走去。

“您现在看见的是不幸的马克。”他用嘶哑的声音说道。

库图佐夫站在办公室门口,脸部的表情有一阵子滞然不动了。然后,他脸上闪现出一条波浪似的皱纹。前额舒展开了;他毕恭毕敬地低下头,合上眼睛,默不作声地让马克从身边走过去,随手把门关上了。

原先传说奥国人已被击溃并在乌尔姆城下全军投降的消息原来是真实的。过了半小时,副官们已被派至各处传达命令,命令表明,直至目前尚未采取行动的俄军也快要和敌人交锋了。

司令部里只有寥寥无几的军官才很关心战事的全部进程,安德烈公爵是其中之一。安德烈公爵看见马克并听见他的军队覆没的详情之后,他心中明白,半个战局已经输完了,俄军的处境极其艰难。他很清楚地想像到军队即将面临何种局面,他在军队中应当发挥何种作用。当他一想到过于自信的奥国遭到可耻的失败,再过一个礼拜也许会亲眼看到并且参与苏沃洛夫之后的史无前例的俄法武装冲突中去时,他就禁不住会产生一种激动的喜悦感情。但是他害怕那比俄军英勇更胜一筹的波拿巴的天才,同时他也不能容许自己的英雄蒙受奇耻大辱。

这些心事使安德烈公爵感到激动和恼怒,他向自己房里走去,给父亲写信,他每日都给父亲写信,他在走廊上碰见同屋居住的涅斯维茨基和诙谐的热尔科夫。同往常一样,他们不知道为什么而笑。

“你怎么这样忧愁?”涅斯维茨基发现安德烈公爵脸色苍白,两眼闪闪发光,便问道。

“没有什么可开心的。”博尔孔斯基答道。

当安德烈公爵碰见涅斯维茨基和热尔科夫时,昨日刚刚抵达的奥国将军施特劳赫和奥国军事参议院参议员从走廊的另一边迎面走来;这个奥国将军留驻于库图佐夫司令部,监察俄国军队的粮食供应。走廊很宽,有可供两个将军和三个军官自由通行的空地方;但是热尔科夫把涅斯维茨基推开,气喘吁吁地说道:

“他们来了!……他们来了!……让开路,让路!请让路!”

两个将军走过去,他们都摆出一副想回避麻烦礼节的样子。诙谐的热尔科夫脸上忽然流露出似乎忍耐不住的欢快的傻笑。

“大人,”他向前迈出几步,用德语对奥国将军说道,“向您道贺,我深感荣幸。”

他低下头,就像那学跳舞的儿童一样,呆笨地时而伸出左脚,时而伸出右脚,开始并足致礼。

奥国军事参议院参议员将军严肃地瞟了他一眼,可是发现他一本正经地傻笑,不能不注意一会儿。将军眯缝起眼睛,表示正在听他说话。

“马克将军来了,他安然无恙,只是这个地方碰伤了,向他道贺,我深感荣幸。”他指了指自己的头部,笑逐颜开地补充了一句。

将军皱起眉头,转过身子向前走去。

“天哪,多么天真啊122!”他走开几步,愤怒地说道。

122原文系德文。

涅斯维茨基哈哈大笑起来,抱住了安德烈公爵,但是博尔孔斯基的脸色显得更加苍白,他现出愤恨的神色把他推开,向热尔科夫转过脸去。马克的神色,他遭到失败的消息以及俄军所面临的局面引起的万端思绪使他陷入了神经兴奋的状态。热尔科夫不合时宜地逗乐,他觉得忿恨,这一切就在他愤怒时向热尔科夫发泄出来了。

“阁下,”他的下颔微微颤抖,嗓音刺耳地说道,“如果您想当一名侍从丑角,这事我不能阻拦。但是我向您公开声明,如果您再敢当着我的面逗乐子,我可要把您教训教训,要您懂得怎样做人。”

涅斯维茨基和热尔科夫对这种乖张行为表示惊奇,瞪大了眼睛,默默地望着博尔孔斯基。

“怎么啦,我只是道贺罢了。”热尔科夫说道。

“我不和您开玩笑,请您住口!”博尔孔斯基喊了一声,挽起涅斯维茨基的手,就从那不知怎么回答好的热尔科夫身边走开了。

“喂,老弟,你怎么啦?”涅斯维茨基用安慰的口气说道。

“什么怎么啦?”安德烈公爵说道,激动得停住了脚步,“你可要明白,我们要么是一些为皇上和祖国效力的军官,为共同的胜利而欢乐,为共同的失败而悲伤;要么是一些对君主的事业无关痛痒的走狗。四万人捐躯了,我们的盟军被歼灭了123,可是你们居然开这种玩笑。”他说道,好像要用这句法语来加强自己的见解。“您和这个先生交朋友,像他这样的小人,还情有可原,而您,而您就不可饶恕了。只有乳臭未干的孩子才能这样寻开心。”安德烈公爵发现热尔科夫还能听见他说话,就用俄国话补充了一句,而且带法国口音说出孩子这个词。

123在乌尔姆战斗中,在城堡投降时有6万左右奥地利人被俘。

他等了一会儿,看骑兵少尉是否回答。可骑兵少尉转过身去,从走廊里走出去了。

保罗格勒骑兵团驻扎在离布劳瑙两英里的地方。士官生尼古拉·罗斯托夫服役的骑兵连在德国村庄扎尔策涅克设营。骑兵连长杰尼索夫大尉素以瓦西卡·杰尼索夫这个名字闻名于整个骑兵师,村庄中一栋极好的住宅分拨给了他。自从士官生在波兰赶上团队以来,他就和连长住在一起。

十月八日,恰逢马克失败的消息正惊扰大本营上上下下的这一天,骑兵连部的行军生活照旧是风平浪静。清晨,当罗斯托夫骑着马儿采办饲料回来时,一通宵打纸牌输钱的杰尼索夫尚未回家。罗斯托夫身穿一套士官生制服,正催马跑到台阶前面,用那年轻人的灵活的姿势缩回一条腿,在马镫上站了片刻,好像他不想离开坐骑似的,后来他跳下马来,向传令兵喊了一声。

“啊,邦达连科,诚挚的朋友,”他对那拼命跑到他的坐骑前面的骠骑兵说道。“朋友,牵马遛一遛。”他说道,一面流露着亲切的愉快而温和的神态,凡是善良的年轻人在那幸福的时候都会带着这种神态和人们打交道的。

“大人,遵命。”一簇毛(旧时对乌克兰人的蔑称——译者注)愉快地晃着脑袋答道。

“要当心,好好地牵马遛一遛!”

另一个骠骑兵也跑到坐骑前面,可是邦达连科已经把缰绳扔过来了。显然,士官生给的酒钱可多啦,侍候他是有利可图的。罗斯托夫用手摸了摸马脖子,然后摸了摸马屁股,便在台阶上停步了。

“真棒!会变成一匹骏马的!”他暗自说道,面露微笑,轻轻扶着马刀,马刺铿锵一声奔上了台阶。德国主人穿一件毛衣,戴尖顶帽子,拿着叉子清除牛粪,他从牛栏里向外面瞥了一眼。当德国人一看见罗斯托夫,他的脸色顿时开朗起来。他愉快地微微一笑,使了个眼色:“早上好!早上好!”他重复地说道,看起来,他和年轻人寒暄时能够得到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