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战争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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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18)

安德烈公爵严肃地瞟了她一眼,脸上顿时流露出狂怒的神色,他什么话也没有对她说,不看她的眼睛,只朝她的额角和头发瞥视一下,眼神是那么鄙夷,以致这个法国女人满面通红,她一声不吭地走开了。当他行走到妹妹门口的时候,公爵夫人睡醒了,门户洞开,从里面传来她那愉快的上句紧扣下句的话语声。她说起话来,就像长时间克制之后,现在很想要补偿失去的时光似的。

“不,你设想一下,老伯爵夫人祖博娃长着一头假发,一口假牙,好像在嘲笑自己的年纪似的……哈,哈,哈,玛丽!”

安德烈公爵大约有五次听见他妻子在旁人面前说伯爵夫人祖博娃的一些同样的闲话,还听见一串串同样的笑声。他悄悄地走进房来。略嫌肥胖、面颊绯红的公爵夫人坐在安乐椅上,手里拿着针线活儿,不住声地说话,一桩桩、一件件回忆彼得堡的往事,甚至回忆一句句的原话。安德烈向她跟前走来,摸摸她的头,问她旅途之后是否得到了休息。她应声回答,又继续说下去了。

六套马的四轮马车停在台阶前面。外面正是昏暗的秋夜。车夫看不见马车的辕轩。人们都手提灯笼在门廊里忙忙碌碌。一幢雄伟的住宅透过一扇扇高大的窗户反射出耀眼的灯光。仆人们都聚集在接待室里想跟年轻的公爵告别;家属: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布里恩小姐、玛丽娅公爵小姐和公爵夫人,一个个站在大客厅里。安德烈公爵被人叫到书斋去见父亲,父亲很想单独地跟他告别,他们正在等待着父子走出门来。

安德烈公爵走进书斋时,老公爵戴上老花眼镜,穿着一件洁白的长衫,除开会见儿子之外,他从未穿过这件长衫接见任何人,这时公爵正坐在桌旁写字。他回过头来看了一眼。

“你要走了吗?”他又写起来。

“我来告辞了。”

“吻我这里吧,”他指指面颊,“谢谢,谢谢!”

“您为什么要谢我?”

“因为你没有拖延时间,没有纠缠女人的衣裙。服兵役第一。谢谢,谢谢!”他继续写字,墨水飞溅,笔尖沙沙地作响。“若是要说什么话,你就说吧。我可以同一时间做两件事。”

他补充一句。

“关于我的老婆……我把她留了下来让您老人家操劳,我实在不好意思……”

“你瞎说什么?说你该说的话吧。”

“我老婆分娩的时候,请您派人去莫斯科请个产科男医生……叫他到这里来。”

老公爵停住了,好像没有听懂他的意思,他用严肃的目光凝视他儿子。

“我知道,假如大自然帮不了忙,那就没有谁能帮上忙的,”安德烈公爵说道,看来他感到困惑不安,“我所赞成的是,一百万件事例中通常只有一件是不幸的,但是,这真是她的幻觉,也是我的幻觉。别人对她瞎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她做了恶梦,因此她心里十分畏惧。”

“嗯……嗯……”老公爵喃喃地说,一面继续把信写完,“我一定办妥。”

他签了字,忽然很快地面对儿子哈哈大笑。

“事情糟糕透了,不是吗?”

“父亲,什么事情糟糕透了?”

“你的老婆呀!”老公爵三言两语地、但却意味深长地说道。

“我不明了。”安德烈公爵说道。

“亲爱的人,这真是毫无办法的,”公爵说道,“她们都是一路货色,是离不成婚的。你不要害怕,我决不对人说,可是你自己要知道。”

他用那瘦骨嶙峋的小手一把抓住儿子的手臂,晃了一下,用那仿佛是要把人看透的目光朝着儿子的面孔飞快地扫了一眼,然后又冷冷地笑了。

他儿子叹了一口气,表示他已承认父亲了解他。老年人用那习惯的敏捷动作继续折叠并封上几封信,他飞快地拿起火漆、戳子和信纸,之后又搁下来。

“怎么办。长得俊俏嘛!我会把一切事情办妥的,你放心好了。”他在封信时若断若续地说道。

安德烈沉默不语,父亲了解他,这使他觉得愉快,又觉得不愉快。老人站起身来,把信递给他儿子。

“你听我说,”他说道,“不要替老婆操心,凡是可能办到的事,都一定会办到。你听着:把这封信转交米哈伊尔·伊拉里奥诺维奇。我在信上写了,要他任用你,谋个好差事,不要让你老是当个副官,糟糕透了的职务啊!你告诉他,我还记得他,而且喜爱他。他怎样接待你,以后来信告诉我。假如他待人厚道,就干这个差事吧。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博尔孔斯基的儿子不会因为受恩赐而在别人手下任职。喂,现在到这里来。”

他像放连珠炮似地说话,话常常说不到半句就说完了,可是他儿子已经听习惯了,懂得他的意思。他把他儿子领到旧式写字台前面,启开盖子,拉出写字台的抽屉,取出一个笔记本,他把这个笔记本写满了又粗又长又密的小字。

“我大概会死在你前头。你听我说,这里是我的回忆录,在我去世后,把它呈送皇上,这里有一张债券和一封信:这里有奖励《苏沃洛夫战史》著述者的一笔奖金。把这些东西寄到科学院去。这里是我的注释,在我去世后,你自己可以浏览,从其中获得裨益。”

安德烈没有对父亲说,他一定还能活很久。他心里明白,这种话是用不着说的。

“父亲,我一切都会办妥。”他说道。

“好啦,再见吧!”他让儿子吻了吻他的手,然后拥抱自己的儿子。“安德烈公爵,有一点你要牢记在心,如果你被敌人打死,我这个老头子会感到非常悲痛的……”他出乎意料地默不作声,突然他用尖锐刺耳的嗓音继续说,“如果我知道你的行为不像尼古拉·博尔孔斯基的儿子,我就会……感到汗颜!”他突然用那尖嗓子叫了一声。

“父亲,您可以不对我说这种话。”儿子面带微笑地说道。

老人默不作声了。

“我还有求于您,”安德烈公爵继续说下去,“如果我被敌人打死,如果我将来有个儿子,请让他留在您身边,不要他离开,正如我昨天对您说的那样,让他在您这儿成长……请您费心。”

“不把儿子交给老婆吗?”老人说了这句话,大笑起来。

他们沉默不语,面对面地站着。老人用敏锐的目光逼视着儿子的眼睛。老公爵的面颊下部不知怎的颤抖了一下。

“我们已经告别完了……你走吧!”他忽然说道。“你走吧!”

他打开书房门,提高嗓门怒气冲冲地喊道。

“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啦?”公爵夫人和公爵小姐看见了安德烈公爵和那身穿白长衫、未戴假发、戴着一副老花眼镜、愤怒地吼叫的老人匆匆探出来的身子,于是问道。

安德烈公爵叹了一口气,一声也没有回答。

“好啦,”他向妻子转过脸去说道。“好啦”这个词含有冷嘲热讽的意味,好像他是说:“您现在可以搞您那些名堂了。”

“安德烈,怎么,告别完了吗?”娇小的公爵夫人说道,她脸色惨白,恐惧地望着丈夫。

他搂抱她。她尖叫一声,不省人事地倒在他的肩膀上。

他很小心地移开被她枕着的那只肩膀,看了看她的面孔,爱抚地扶她坐在安乐椅上。

“玛丽娅,再见吧。”他轻声地对他妹妹说道,他和她互相吻吻手,从房里飞快走出来。

公爵夫人躺在安乐椅上,布里恩小姐给她揉搓太阳穴。公爵小姐玛丽娅搀扶嫂嫂,她那双美丽的眼睛泪痕斑斑,还在望着安德烈公爵从那里走过的门口,她画着十字,为公爵祈祷祝福。书房里多次传出老头子怒气冲冲的擤鼻涕声,就像射击似的。安德烈公爵刚刚走出去,书房门很快就敞开了,从门里露出那个穿白色长衫的老人的威严身影。

“他走了吗?那就好了!”他说道,愤怒地看了看不省人事的娇小的公爵夫人。他露出责备的神态摇了摇头,砰的一声将门关上。

§§§第二部

一八○五年十月,俄国军队占领了奥地利大公领地的几个大村庄和城市,一些新兵团又从俄国开来,驻扎在布劳瑙要塞附近的地方,因而加重了居民的负担。库图佐夫总司令的大本营也坐落在布劳瑙。

一八○五年十月十一日,刚刚抵达布劳瑙的步兵团在离城市半英里处扎营,听候总司令检阅军队。尽管地形和周围环境(果园、石砌的围墙、瓦屋顶、远处可见的山峦)与俄罗斯迥然不同,尽管非俄罗斯民众怀着好奇心观望着士兵,但是,这个兵团的外貌,却和俄罗斯中部任何地区任何一个准备接受检阅的俄国兵一模一样。

那天傍晚,在最后一次行军的路上,接到了一项关于总司令检阅行军中的兵团的命令。团长不太明了命令中的措词,出现了应当怎样领会措词的问题:士兵是不是穿上行军的服装接受检阅?而在营长会议上,遵照以礼相待的准则,决定兵团的士兵穿上阅兵服接受检阅。于是在行军三十俄里之后,士兵们整夜未合眼,缝补衣裳,洗刷污秽;副官和连长命令士兵报数,清除一部分人。第二天清晨,这个兵团已不是最近一次行军的前夜那样松松垮垮的乌合之众,而是一支拥有二千人的排列整齐的军队,每个人都熟谙自己的位置和任务,每个人的每个纽扣和每根皮带都位于它们应该在的地方,而且洁净得闪闪发亮。不仅是外面穿的军装没有破烂不堪,如果总司令要察看军装里面,他就会看到每个人都穿着一件同样干净的衬衫,他也会发现每只背袋里都装有一定数量的物件,正像士兵们说的那样,“锥子、肥皂,应有尽有。”人人都认为,只有一件事令人心烦,那就是鞋子问题。士兵们的皮靴多半穿破了。但是这个缺点不能归咎于团长,因为虽然多次提出要求,可奥国主管部门并没有把军需品拨给团长,而这个兵团走了一千俄里路了。

这个团长是个易于激动、须眉均已苍白的上了年纪的将军,他体格结实,胸背之间的宽度大于左右两肩之间的宽度。他身穿一套新缝制的带有一溜溜褶痕的军装,镀金的肩章挺厚,好像没有压低他那肥胖的肩膀,而是使它隆起来了。团长的那副样子,就像某人正在顺利地完成一项平生最庄严的事业似的。他在队列前面慢慢地走动,有点儿弯腰曲背,走动时微微发抖,看起来,这个团长非常欣赏自己的兵团,因为他居于一团之首而感到幸福,他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这个兵团了。尽管如此,他那微微发抖的步态仿佛说明,他除了对军事颇感兴趣外,对上流社会的生活方式和对女性的兴趣在他灵魂深处也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

“喂,老兄,米哈伊洛·米特里奇,”他对一个营长说道(这营长微笑着向前移动一步,看上去他们都很走运),“夜里我们都挨责备了。可是,似乎还不错,我们兵团不是劣等的……啊,不是吗?”

营长听懂了这句令人开心的讽刺话,笑起来了。

“就是在察里津草地109举行阅兵式,也不会有人把我们赶出去的。”

109察里津草地是彼得堡的一个广场,在那里常举行各种阅兵式,1818年起更名为“马尔索夫田野”。

“什么?”那团长说道。

这时候,在那分布着信号兵的直通城市的大道上,有两个骑马的人出现了,一个是副官,另一个是跟随身后的哥萨克。副官是由总司令部派来向团长阐明昨天发布的命令中模糊不清的措词的,也就是想阐明,总司令想看见一个完全处于行军状态的兵团——穿军大衣,罩上外套,不作任何检阅准备。

前一天,奥国军事参议院有一名参议员由维也纳前来叩见库图佐夫,建议并要求俄国军队迅速与费迪南德大公110和马克111的部队汇合,但是库图佐夫认为这种汇合并无裨益,所以,除了其它理由之外,他还试图请那位奥国将军目睹一下来自俄国的军队的惨状,以作为他观点的佐证。为此目的,他愿意前来与兵团士兵会面;因此,兵团的处境愈益恶劣,总司令就愈益高兴。尽管那个副官不熟悉详情,但他已向团长转达了非履行不可的总司令的要求,那就是:士兵必须穿军大衣,罩上外套,不然,总司令就会感到不满意的。

110大公是奥地利王子和皇帝亲戚的封号。费迪南德大公在1805年奥俄军队与法国人的战争期间是奥地利军队的统帅。

111马克是奥地利将军,1805年在乌尔姆城下遭到失败(小说中将讲述这件事),当了拿破仑的俘虏,后因同意不再参加反对法国人的战争而被释放。再后来被送交奥地利军事法庭审判,剥夺了所有军衔和奖励。

团长听了这些话后垂下头来,默不作声地耸耸肩膀,很激动地把两手一摊。

“胡作非为啊!”他说道。“米哈伊洛·米特里奇,我不是跟你说过,在行军中,就是要穿军大衣,”他指责营长,“唉呀!我的天!”他补充说道,随即很坚定地向前走去。“诸位连长先生!”他用那惯于发口令的声音喊道。“司务长们112!……他快到了吗?”他面带恭恭敬敬的表情问前来的副官,显然,是为他所提起的那个人,他才面带这种表情的。

112司务长是下等军衔中的连长的助手。

“我想,过一个小时吧。”

“我们来得及换装吗?”

“将军,我不知道……”

团长亲自走到了队列的前面,吩咐士兵们重新穿上军大衣。连长各自跑回连部,司务长们开始忙碌起来了(一部分大衣未予缝补,不太完整),就在这一刹那间,那些原先既整齐而又肃静的四边形队列开始蠕动、松散,喧哗不已。士兵从四面八方来回奔走,一个个向前耸起肩膀,绕过头上取下行军用的背袋,脱下军大衣,高举起双手往衣袖里穿。

过了半个钟头,一切恢复了原有的秩序,只有四边形队列已由黑色变成灰色的了。团长又用那微微发抖的步态走到兵团的前面,想从远处审视它。

“这又是什么名堂?这是什么名堂?”他在停步之时喊道,“传呼第三连连长!……”

“第三连连长去见将军,传呼连长去见将军,第三连去见指挥官!……”一列列队伍都听见传呼的声音,一名副官跑去寻找那个磨磨蹭蹭的军官。

这些卖力的传呼声越传越不对头,在传到被传者那里时,原话已经变成“传将军到第三连去”了。这名被传的军官从连部后面窜了出来,他虽然是个已过中年的男人,不习惯于跑步,但他还是步履踉跄,磕磕绊绊地快步走到将军面前。大尉那种惶惑不安的神色,就像有人叫一个没有学会功课的学生回答问题似的。他那显然由于饮酒无度而发红的脸上现出了斑点,嘴巴撇得合不拢了。快到团长跟前时,大尉放慢了脚步,当他气喘吁吁走到团长面前时,团长从头到脚把他打量了一番。

“您很快要给士兵们换上萨拉凡长袍了!这是什么名堂?”团长喊道,他用下颔指了指第三连队伍中的一个穿着与别人的军大衣截然不同的蓝色呢军大衣的士兵,“您刚才呆在哪儿啦?总司令就要到了,而您擅自离开岗位,啊,不是吗?……我要教训您一顿,干嘛要让士兵们穿上卡萨金113去接受检阅!……啊,不是吗?”

113卡萨金是一种后身打摺的立领男上衣。——译者注

连长眼巴巴地望着长官,他把两个指头按在帽檐上,越按越紧,好像他认为这会儿只有按帽檐行礼才能得救似的。

“喂,您为什么不说话?您这儿有一个装扮成匈牙利人的是谁呀?”团长带着严肃的神情开玩笑说。

“大人……”

“喂,什么‘大人’?大人!大人!可是‘大人’是什么,谁也不知道。”

“大人,他是受降级处分的多洛霍夫……”大尉轻声地说道。

“怎么?他被贬为元帅,是不是?还是被贬为士兵了?士兵就应当像大家一样穿军装。”

“大人,是您亲自准许他在行军时可以穿这种衣服的。”

“我准许的吗?我准许的吗?你们这些年轻人总是这个样子,”团长有几分冷静地说道。“我准许的吗?对你们随便说句什么话,你们就……怎么?”他怒气冲冲地说道,“请让士兵们穿得体面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