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战争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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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5章 尾声(9)

1普鲁塔克(约46-约126),古典共和理想的捍卫者,所著《希腊罗马名人合传》,记载了150多位希腊罗马著名人物的活动,深刻影响了当时罗马帝国和近现代西方世界一大批思想家、政治家和文学艺术家。这里大概指的是他用法文出版的插图本名人传,其中有古代统帅和将军戴着头盔的肖像。雅斯纳亚·波里亚纳图书馆收藏了巴黎出版的普鲁塔克五卷本著作。

“这一切都是你们干的?”他指着弄断了的火漆和鹅毛笔说,“我曾经爱过你们,但现在阿拉克切耶夫命令我,谁第一个往前走,我就干掉谁。”尼古连卡回头去看皮埃尔,但皮埃尔已经不在了。皮埃尔变成了他的父亲安德烈公爵,父亲虽然没有面貌和形体,但确实站在那里,尼古连卡都看见了。他爱父亲,却又觉得自己全身乏力,像骨头散了架一样,软绵绵的,想爱却爱不起来。父亲爱抚着他,怜惜他,但尼古拉﹒伊里奇姑父正向他们逼过来,越来越近,尼古连卡吓得要命,一下子醒了。

“父亲,”他想,“父亲(虽然家里有两幅酷似安德烈公爵画像,但尼古连卡从来想象不出他具体的模样),父亲刚刚和我在一起,刚刚还亲过我,他赞同我,也赞同皮埃尔叔叔。不管他说什么,我一定全力做到。穆茨﹒塞沃拉1能烧掉自己的手,我的生活中为什么就没有这样的事情呢?我知道,他们是要我学习,我当然会认真学习的,但总有不再学习的时候,那时我就要这样做。我只求上帝一件事情:让我像普鲁塔克书里的英雄一样碰到那些大事,我一定也像他们那样去做,我还要做得更好。到那时,人们都会知道我,喜欢我,赞扬我。”尼古连卡突然觉得胸口一阵发闷,不禁失声痛哭起来。

1穆茨﹒塞沃拉,古罗马传说中的英雄。伊特拉斯钦国王攻打罗马时,他前去行刺,被捕受审时把右手伸入祭坛烈火中毫不畏惧,国王见他勇敢,释放了他,并撤走军队。

“您哪儿不舒服吗2?”他听到杰萨利在问。

2原文系法语。

“没有3,”尼古连卡回答,又躺倒靠枕上去了。“他很善良,是个好人,我喜欢他,”他这样想着杰萨利,“还有皮埃尔叔叔,他是个多好的人啊!还要父亲呢?父亲!父亲!是的,我一定要做出让他非常满意的事情来……”

3原文系法语。

§§§第二部

历史是一门关于各个民族和整个人类生活的学问。直接抓住某些字词来理解历史——不要说整个人类的生活,就是一个民族的生活,叙述起来都是不可能的。

以往的历史学家叙述和体验一个民族似乎难以捉摸的生活的时候,总是采用同一个简单的方法,那就是一般只叙述作为一个民族统治者的个别人物的生平事迹,他们认为,这些统治者的生平事迹反映了整个民族的历史。

那些个别人物通过怎样的方式迫使他的人民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呢?又是什么支配了这些个别人物自己的意愿?古代的历史学家是这样回答的:针对第一个问题,他们承认神的意志的存在,正是这样使得整个民族服从于神的一个选民;针对第二个问题,他们还是承认神的意志的存在,正是神指引他的选民去实现某个既定的目标。

只要相信神直接干预了人类活动,古代的这些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现代史学从理论上否定了这两条原理。

现代史学否定了古代人关于人听命于神和神指引各民族奔向一个既定目标的信仰之后,那么接下来所要研究的就不应该是权力的外在表现,而应该是权力形成的深层原因,但现代史学没有做到这一点,它在理论上否定了古代的观点,实践中却继续加以遵循。

古代历史中的核心人物要么权力神受,要么直接受神的意志支配,现代史学取而代之推出的要么是一些有着非凡天赋和超人才能的英雄,要么就是从君王到记者形形色色的民众领袖。以前犹太、希腊、罗马等民族纷纷确定了合乎神的旨意的目标,现代史学则否定这一切,进而宣称自己是为了法国、德国、英国这些国家人民的福祉,并由此抽象出最高的目标,即为了全人类的文明和幸福,而这里所谓的全人类一般仅指大陆西北一隅的几个民族。

现代史学否定了古人的信仰,却没能推出足以取而代之的新的观念,实际情况下的逻辑迫使那些在想象中否定君权神受和命运劫数的历史学家与古人殊途同归,他们不得不承认:一,各族人民是由个别人物领导的;二,存在一个已知的既定的目标,并且各个民族和全人类都在向着这个目标前进。

从吉本1到巴克尔2这些现代史学家,他们的著作中虽然好像存在分歧,甚至还有些新颖的观点,但整套论述的基础仍然是建立在过去这两个旧的无可回避的原理之上。

首先,这些史学家只叙述他们所认定的领导人类的个别人物(一些人坚持认为只有君主、军队统帅和国务大臣这样的人才是领导人物,另一些人则认为除了君主和演说家之外,还包括学者、改革家、哲学家和诗人)的活动;其次,这些史学家明确人类前进的目标(一些人认为罗马、西班牙、法国的国力强盛就是人类前进的目标所在,另一些人则认为这个目标就是在世界上被称为欧洲的那个小角落里的人人知道的自由、平等和某种文明)。

1吉本(1737-1794),英国历史学家,著有《罗马帝国衰亡史》。

2巴克尔(1821-1862),英国历史学家和社会学家,著有《英国文明史》。

一七八九年的巴黎出现了骚乱,它不断膨胀、蔓延,表现为自西向东的民族运动。这次运动几次向东扩展,并与从东向西的逆向运动发生碰撞;一八一二年,它东进到极点——莫斯科,紧接着,一个从东向西的运动与它形成了一个绝妙的对称,完全以它为模板,把中欧各个民族卷入自己的一方。这次逆向的运动,也到达了西方的极点——巴黎,然后平息了下来。

在这长达二十年的时间里,大量的土地无人耕种,成片的房屋被火烧毁,商业改变了原有的发展方向,成千上万的人穷困潦倒,有的却大发国难财,有的则离家背井远徙他乡,更有无数信奉普爱众生教义的基督徒自相残杀。

这一切究竟有什么意义呢?这一切又是怎么发生的?是什么使得这些人烧毁房屋残杀同类?这些事件的原因到底是什么?是什么力量迫使人们这样做呢?所有的人在接触到过去那个时期的运动文献和传说的时候,总会不由自主向自己提出一些天真的却又最为理所当然的问题。

为了解答这些问题,人类健全的理智就会向历史科学寻求帮助,因为历史科学的宗旨就是为了各个民族和全人类达到真正的自我认识。

如果现代史学仍然坚持古代的观点,认为是神赐予了拿破仑权力,并以自己的意志支配他,从而实现神奖赏或惩罚自己子民的目的。这样的解答可以说是圆满的、明确的,人们可以相信,也可以不相信神赐予拿破仑的意义或价值,但在这些深信不疑的人们的眼里,这个时期的全部历史不仅都是可以理解的,甚至不存在任何一丝矛盾。

现代史学却不能这样回答问题,科学不承认古人关于神直接参与人类活动的观点,因此,它应该做出另外一番解释。

“您想知道这场运动意味着什么?它为什么发生了?是什么力量造成了这些事件?”现代史学在回答这些问题时会怎么说呢?那就请您听着:

路易十四是个非常骄傲自负的人,他养着情妇某某,宠臣某某,把法国弄得一团糟;路易十四的继承人也是些软弱无能之辈,同样养着情妇某某和宠臣某某,同样把法国弄得一团糟。再说这个时候有人写了些小册子。十八世纪末页,二十来个人聚集巴黎,开始议论什么人人生来平等,人人享有自由。因此,整个法国人们互相诋毁和厮杀,这些人杀了国王,还杀了其他许多人。与此同时,法国一位叫做拿破仑的天才人物出现了,所到之处战无不胜,也就是说,杀了很多很多人,因为他是天才。他为了某种目的去非洲大开杀戮,他杀得太厉害了,以致这个工于心计的狡猾人一回到法国,就能命令所有的人臣服于他,而且大家都遵从了。当上皇帝后,他又去意大利、奥地利和普鲁士,在那些地方屠杀了很多人。当时俄国有个亚历山大皇帝,决心恢复欧洲的秩序,因此跟拿破仑打了起来。但是在一八零七年两人突然修好,一八一一年突然又闹翻,于是又打了起来,双方死伤无数。接着拿破仑率六十万大军进攻俄国,占领了莫斯科,后来又突然逃走了。这时亚历山大皇帝听从施泰因1等人的建议,联合整个欧洲的武装力量来反对这个破坏欧洲安定的人。拿破仑的所有盟友突然一下子全部变成了敌人,这支盟军立即进攻拿破仑刚刚纠结起来的军队,乘胜进驻巴黎,逼迫拿破仑退位,并把他流放到厄尔巴岛。虽然流放他的五年前2和一年后大家都认为他是个无法无天的强盗,当时却并没有剥夺他的皇帝称号,对他还是尽量尊重的。于是路易十八即位,不过此人至今都让法国人和盟国嘲笑。拿破仑呢,挥泪告别老近卫军,宣布退位后就去流放地了。然后,精明练达的国务活动家和外交家(尤其是塔列兰3,抢先坐上了头把交椅,从而扩大了法国的疆域)在维也纳举行谈判,这些谈判使得一些民族欢喜,另一些则忧愁。就在外交家和君主们差一点爆发争执准备再次诉诸武力相互厮杀的时候,拿破仑却突然带着一个营回到法国,而仇恨他的法国人立即屈服了。盟国的君主们对此大为恼怒,又和法国人打起来了。天才的拿破仑被打败了,人们突然认为他确实是一个强盗,就把他送到圣赫勒拿岛。正是这个流放者,远离心爱的人儿,远离心爱的法国,在这孤岛的岩石上慢慢死去,把伟大的业绩流传于后世。欧洲又出现了所谓反动,所有的君主又开始欺压自己的人民。”

1见第三卷第一部第六章注。

2尾声第一部第三章末为“十年前”。

3见第三卷第一部第一章注。维也纳会议上,时任战败国法国外长的塔列兰利用盟国矛盾,提出恢复法国1792年的疆界。

要是您以为这是对历史作出的讽刺性的漫画式的描述,那就错了,恰恰相反,这是对全部的史学家,包括从回忆录、各国国别史到世界通史和当时的新文化史在内的编纂者,对他们所作的自相矛盾甚至是答非所问的诠释的最温和的描述。

这些回答如此地滑稽可笑,是因为现代史学像一个聋子,在回答着谁也没有问他的问题。

如果史学的目的在于描述人类和各个民族的活动,那么,首先要回答的问题(非如此不可,否则其它的一切就无从理解)是:究竟什么力量推动着各个民族运行?对这样一个问题,现代史学要么念念不忘拿破仑的罕见天才,要么就紧紧盯着路易十四的狂傲个性不放,再不然就一一列出某某写了哪些书。

所有这一切很可能是对的,并且人们都表示同意,但他们毕竟问的不是这些。如果我们承认神的权力基于自身,并且永远都一成不变,认为这种权力通过拿破仑、路易国王和著作家之类的个别人物来统治人民,这一切也许会很有趣;但我们不承认这种权力,因此,在谈论拿破仑、路易国王和著作家之类的人之前,应该阐明这些人物与各民族运动之间存在哪些联系。

如果有另外一种力量取代神权,那就应该说明这种新的力量究竟是什么,因为现代史学研究的全部旨趣就在于此。

现代史学似乎认为这种力量的存在理所当然并且广为人知,饱读史书的人士尽管满怀希望地想承认,这种力量是已知的,却仍会禁不住满腹狐疑,这种新的力量,连历史学家本身都捉摸不透众说纷纭,那它还能真正地广为人知吗?

是什么力量支配了各个民族的运动?

一些传记史家和国别史学者认为这种力量就是英雄和统治者所固有的权力,在他们看来,历史事件的发生完全是由拿破仑、亚历山大,或者传记史家一般所描述的个别人物这些极少数人的意志决定的。这类历史学家对推动历史事件的力量是什么这一问题作出的回答,只有当每一历史事件仅仅只有一位历史学家研究的时候,才算是令人满意的。但是属于不同民族、持有不同观点的历史学家很快开始描述这同一个历史事件,他们所作出的上述回答就立刻失去了所有的意义,因为每个人对这种力量的理解不只存在分歧,而且常常是完全矛盾的。针对某一事件的发生,一个历史学家说是因为拿破仑的权力;另一个则说是亚历山大造成的;还有的会说应该从第三个某某人身上找原因。除此之外,这一类历史学家甚至在解释同一个人物的权力及其所依靠的力量的时候,也是互相矛盾的。关于拿破仑的权力,波拿巴派的梯也尔1认为这完全依靠他的美德和天才;共和派的朗弗雷2则说这更加有赖于他狡诈的个性和善于欺骗人民。这类历史学家就这样互相攻击,使人们对产生历史事件的力量没有任何的概念,甚至连历史的本质问题也就没有作出任何的回答。

1梯也尔(1797-1877),法国历史学家和政治活动家,在其著作中为拿破仑及其战争和改革辩护。

2朗弗雷(1828-1877),法国共和派政论家和历史学家,著有《拿破仑一世史》,认为拿破仑是人民和自由的敌人,是一个暴君。此处原文系法语。

造成历史事件的力量究竟是什么?了解各个民族的通史学家似乎觉得专题史学者的看法有失公允,他们认为这种力量不是英雄和统治者所固有的权力,而是诸多不同方向力量相互作用的结果,因此,通史学家描述一场战争或者被征服民族的时候,一般不会从某一个人物的权力方面找原因,而会更多地着眼于与事件相关的诸多人物相互间如何作用。

根据这种观点,历史人物的权力既然是诸多力量相互作用而产生的,那就似乎不能把历史事件发生本身当作造成历史事件的新的力量了。可当时通史学家使用权力这一概念时,大多时候仍然会把历史事件发生本身当作这种新的力量,并以为这就是事件发生的原因所在。在他们的论述中,时而认为历史人物是自己时代的产儿,他的权力是各种不同力量相互作用的结果,时而又说他的权力是造成事件发生的力量。例如,格维努斯1、施洛塞尔2等人,一会儿证明拿破仑是一八一九年革命思想的产儿等等,一会儿又干脆说,一八一二年的远征以及另外一些他们不太喜欢的事件只是因为拿破仑坚持自己的错误意志,而且一八一九年的革命思想受阻本身也是因为拿破仑的独断专行。革命思想和公众情绪孕育了拿破仑的权力,而拿破仑的权力又反过来对革命思想和公众情绪进行压制。

1格维努斯(1805-1871),德国历史学家,鼓吹自由派精神,著有八卷本《十九世纪历史》(莱比锡,1855-1866),其中专章论述了1815-1830维也纳会议以来的历史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