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战争与和平
4826100000193

第193章 尾声(7)

“噢,我去看看,”皮埃尔跳了起来,“你知道,”他在门口放慢了脚步,“为什么我特别喜欢这样的音乐?因为它告诉我一切平安。我今天回家,离家越近,就越是担心出了什么事情。我一走进前厅,听见安德留萨嘻嘻哈哈地笑着什么,我就知道,孩子们一切平安……”

“我知道,我也懂这种情感,”尼古拉表示赞同,“不过,我可不能进去了,他们想拿袜子给我一个惊喜。”

皮埃尔走进孩子们的房间,那里喊得更起劲,笑得也更欢快了。“安娜﹒玛卡罗夫娜,”皮埃尔说,“你站中间来,听口令,我数一、二、三,数到三的时候,你就站中间,我把你抱起来。好,一,二……”皮埃尔发口令了,一片安静。“三!”房间里响起孩子们兴奋的欢呼声。

“两只!两只!”孩子们大声喊着。

他们喊的是两只袜子,安娜﹒玛卡罗夫娜有一项绝活,能用一副针同时织两只袜子。每次织好之后,她总是当着孩子们的面,得意洋洋地从一只袜子里抽出另外一只来。

十四

在这之后不久,孩子们来道晚安,一一和大人吻别,男女家庭教师也行过礼出去了,只有德萨尔和他的学生尼古连卡留了下来,他低声叫自己的学生下楼去。

“不,杰萨利先生,我要请求姑姑让我留在这儿1。”尼古连卡﹒博尔孔斯基同样低声回答。

“姑姑2,让我留在这儿吧。”尼古连卡走到玛丽娅跟前,他又紧张又兴奋,一脸渴求的神情。伯爵夫人看了看他,转向皮埃尔:

1原文系法语。

2原文系法语。

“您在这儿,他可就不愿意离开了……”

“杰萨利先生,过一会儿我就把他送到您那儿去,晚安3。”皮埃尔把手伸向那位瑞士教师,然后微笑着转向尼古连卡:“咱们还没见过面呢,玛丽,他长得越来越像了。”他又对玛丽娅伯爵夫人补充了一句。

3原文系法语。

“是像爸爸吗?”孩子的脸涨得通红,他从下往上细细打量着皮埃尔,明亮的眼睛里盛满了敬佩和喜悦之情。皮埃尔向他点头示意,又接着刚被孩子们打断的话题说开了。这时玛丽娅伯爵夫人在做着十字绣;娜塔莎眼睛都不眨一下,温柔地看着丈夫;尼古拉和杰尼索夫站起身来要烟斗抽烟,接过索尼娅端上来的茶,又仔细询问皮埃尔的彼得堡之行;索尼娅一直守着茶炊,一动不动,一幅无精打采的样子;尼古连卡坐在一个谁也不会注意的角落里,他是那么羸弱,一双眼睛却闪闪发亮,从衣服翻领里伸长了细脖子,棕色鬈发的脑袋完全偏向了皮埃尔一边,他偶尔哆嗦一下,自言自语叨咕着什么,看来,某种新鲜的强烈的感情注入了这个孩子的心灵。

谈话的内容始终围绕着当时从最高当局传出的各种流言,其中包含了大多数人通常最感兴趣的国家内政问题。杰尼索夫因为军界失意而不满政府,听说现在彼得堡出了丑闻有些幸灾乐祸,于是对皮埃尔所言发表了一通极为激进和尖锐的评论。

“过去必须做德国人1,如今又得陪塔塔里诺娃和克吕德纳夫人2跳舞,读什么……埃卡茨豪森3之流写的书。唉!真该把波拿巴那条好汉再放出来!他会扫除一切糊涂思想,让大家都清醒过来!居然把谢苗诺夫团交给施瓦尔茨4这样的兵痞指挥,像什么样呢!”他吼着。

尼古拉虽然不像杰尼索夫一样专挑毛病,但他也认为议论时政是应该的,而且非常重要,并且在他看来,甲出任大臣,乙接手总督,皇帝有哪些旨意,大臣有哪些言论,都是极其重大的事情。因此他认为应该对这些有所兴趣,应该了解一些,也就不断地向皮埃尔问这问那了,只是两人问的都只是政府高层一般性的传闻。

1指1812年俄军将领很多是德国人。

2克吕德纳夫人(1764-1825),女作家,出嫁前姓菲丁戈夫,以宣扬神秘主义出名,1821年开始住在彼得堡。

3埃卡茨豪森,18世纪德国神秘主义作家,见第一卷第一部第二十二章注。

4 1820年3月施瓦尔茨上校被任命为谢苗诺夫团团长,此人军事操练上非常残酷,常常虐待士兵。

娜塔莎十分了解丈夫所有的行为和想法,她看出皮埃尔早就想换个话题,想谈谈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他为什么要去彼得堡,去和新结识的朋友费多尔公爵商议,也就基于这些想法,可他一时半会儿没办法转向这些,还是局限于讲一般性的传闻。她想帮助丈夫,于是提了一个问题,他与费多尔公爵的事情5谈得怎么样了?

5指当时十二月党人的秘密活动。

“什么事啊?”尼古拉问。

“也就是那些事,”皮埃尔看了看自己周围的人,“大家都看到了,情况越来越糟,咱们再也不能坐视不管了,所有正直的人都应该尽自己最大的努力阻止局势的恶化。”

“那正直的人能做些什么呢?尼古拉眉头微微一皱,“能做些什么呢?”

“听我说,能……”

“咱们到书房去吧。”尼古拉说。

娜塔莎早就想到该给孩子喂奶了,听见保姆叫她,就到育儿室去了。玛丽娅伯爵夫人也跟着出去了。男人们朝书房走去,尼古连卡﹒博尔孔斯基趁姑父没注意,也跟着溜进书房,躲在靠窗书桌的幽暗角落里。

“好啦,那你说说,你能做些什么?”杰尼索夫问。

“真是胡思乱想。”尼古拉说。

“听我说,”皮埃尔开始说了,他没有坐着,一会儿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一会儿又停住脚步,他说话含混不清,还飞快地打着手势,“听我说,彼得堡目前的情况是这样的:皇帝什么都不管,完全迷上了神秘主义(现在不管谁迷上神秘主义,皮埃尔都是不能原谅的),他只图个人的安宁,却似乎只有马格尼茨基、阿拉克切耶夫一类的人1,没有良心也不在乎名誉2,残暴鲁莽滥杀无辜,这些家伙反倒能给他安宁。假如你只图个人的安宁,自己不抓经济,那你的管家越厉害,你就能越快享受到渴望的安宁,你会同意这样的说法吗?”他问尼古拉。

1原文系意大利文。

2原文系意大利文。

“那你这么说,到底什么意思?”尼古拉问。

“唉,一切都完了。法庭里盗窃案层出不穷,军队大搞操练屯垦3之类的棒棍统治,人民被压迫,教育受摧残,新生的、珍贵的事物一律惨遭扼杀!大家都看到,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弦绷得太紧终究会折断。”皮埃尔说(自从有了政府以来,人们看到任何一个政府类似的行为后都会这么说),“这些话我在彼得堡只跟他们说过。”

3 1817年阿拉克切耶夫根据亚历山大一世的旨意,在诺夫哥罗德、哈尔科夫、赫尔松等省建立军屯,残酷对待屯垦的军人。

“跟谁说了?”杰尼索夫问。

“这您知道的。”皮埃尔皱了皱眉头,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是费多尔公爵和他们那一帮人。奖励教育、热心慈善4,当然这都很好,目标不错,仅此而已,但在目前的情况下,应该需要做另外的事情。”

4这是俄罗斯文学爱好者自由协会(1816-1825)的宣言。当时该协会与十二月党人的秘密团体幸福同盟(1818-1821)关系密切,办有杂志《自由协会》,常发表普希金、丘赫别凯尔、雷列耶夫、格林卡等的文章,被称为“教育和慈善的热心人”。

这时尼古拉才发现自己的小侄儿也在场,他沉下脸,走到孩子跟前。

“你在这儿做什么?”

“干嘛说他呢,让他呆在这儿好了!”皮埃尔一把抓住尼古拉的手接着说:“我对他们说,仅仅那样是不够的,现在需要做另外的事情。当你们大家都站在那儿等着这根绷紧的弦折断的时候,等着那不可避免的变革出现的时候,就需要有更多的人,更紧密地携起手来,团结一致,共同努力,去抵制那些即将来临的灾难。许多年富力强的人都被拉扯过去,腐化堕落了,有的沉湎女色,有的醉心功名,有的热衷金钱,有的追逐权力,全都投靠了那个阵营。你我这样自主的人、自由的人根本没有了。所以我说,要扩大我们的团体,我们的口号1就不能只停留在口头上的道德的高尚,而是要强调人格的独立和行动的负责。”

1原文系法语。

尼古拉从侄儿身旁走来,挪过一把椅子愤然坐下,听皮埃尔继续说着,不满地咳了几声,脸色越来越沉。

“那你们行动的目的又是什么呢?”他大声喊着,“你们对政府究竟抱怎样一个的态度?”

“抱这样的态度!协助的态度!当然,如果政府允许,我们的团体就无需保密。我们的团体不但不反对政府,而且是一个真正的保皇派,是一个地道的绅士组织。我们携起手来一起抗争,只是为了以后不让普加乔夫2再来杀害我们的孩子,只是为了不让阿拉克切耶夫再把我们发配到屯垦地区,只是为了整个社会的安定和公众的福祉。”

2普加乔夫(1726-1875),18世纪俄国农民起义领袖。

“说的倒是,但既然是秘密团体,它就是敌对的,有害的,只能产生罪恶。”尼古拉提高了嗓门。

“为什么?难道拯救了欧洲的道德联盟1(当时还不敢说俄国拯救了欧洲)有什么坏处吗?道德联盟是一种美德的联盟,它主张博爱和互助,也就是主张耶稣基督在十字架上所宣扬的那些东西。”

1 1808年在哥尼斯堡成立的秘密政治团体,旨在反对拿破仑对普鲁士的统治和恢复德国民族精神,该联盟1810年被法国政府禁止后继续秘密活动,1815年遭到解散,但它的自由思想传播开来,影响了一批俄国十二月党人和救国同盟成员,后者参照道德联盟章程,制定了自己的政策和纲领。

娜塔莎在谈话中间走了进来,高兴地看着丈夫。倒不是因为他讲的这番话高兴,她甚至对这些一点兴趣都没有,这一切在她看来再简单不过,而且她早就知道了(她这样看还因为,她知道皮埃尔所讲的都是他内心深处的想法),她高兴是因为看到皮埃尔那副兴高采烈的样子。

还有一个人从衣服翻领里伸长了细脖子,快活地兴奋地看着皮埃尔,他就是被众人遗忘的小男孩尼古连卡。皮埃尔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在他的心头跌宕起伏,他的手指不安地动着,不知不觉竟把姑父书桌上的火漆和鹅毛笔都弄断了。

“完全不是你想像的那样,无论是德国的道德联盟,还是我所说的那个团体。”

“可是老弟,这所谓的道德联盟只对那些吃肉肠的德国佬有好处,我不了解这些,也没法说清楚。”杰尼索夫非常坚决,他大声说,“到处都很腐败,很糟糕,这我承认,不过这个道德联盟我不了解,也不喜欢。什么暴动2!什么联盟!无非是要我完完全全听命于你3!”

2俄语“暴动”(бунт)与德语“同盟”(Buud)发音相似。

3原文系法语。

皮埃尔微微一笑,娜塔莎都笑出声来了,尼古拉却把眉头锁得更紧,并努力向皮埃尔证明,任何的变革都不可能发生,而所谓的危险也并不存在,纯粹是他自己臆想出来的。皮埃尔对此立即反驳,他的思维更加强势和敏捷,以致于使对方觉得陷入窘迫了。这也使尼古拉更为气恼,因为他在不是凭推理,而是凭着比推理更强有力的内心深处的某种东西,坚信自己的看法不容置疑。

“我这样跟你们说吧,”他继续说,站起身来,神经质地把烟斗夹到嘴角,最后干脆丢开,“你说的那些我没办法证明。你说我们目前的一切都糟糕透顶,将会不可避免地出现变革,我可完全看不出来有这样的可能;你说宣誓是空洞的,关于这一点,我得告诉你,尽管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这你也知道,但如果你们组织秘密团体反对政府,不管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政府,我非常清楚我的责任就是服从政府,因此假如阿列克切耶夫现在命令我率领一个骑兵连镇压你们,我一秒钟都不会犹豫,立刻出发。至于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都行。”

他这些话一说完,就出现一阵尴尬的沉默。娜塔莎终于第一个开始说话了,她当然是维护丈夫攻击哥哥。她的一番辩词虽然笨拙乏力,却达到了预期的目的。于是谈话又继续进行,尼古拉刚说话时那股剑拔弩张的敌对气氛已经消失了。

当大家都起身准备去用晚餐的时候,尼古连卡﹒博尔孔斯基走到皮埃尔面前,他脸色苍白,一双眼睛亮晶晶地扑闪扑闪。

“皮埃尔叔叔……您……不……要是爸爸还活着……他会同意您的看法吗?”他问。

皮埃尔突然意识到,自己说这番话时,这个孩子头脑里进行了一场多么特殊、多么独立、多么复杂、多么强烈的思想斗争,回想起自己所说的话,他甚至有些懊恼不该让尼古连卡听见了,但不管怎样,还得回答他。

“我想他会的。”皮埃尔勉强挤出了一句,走出了书房。

孩子低着头,似乎这时才发现把书桌上的东西弄坏了,他红着脸,走到尼古拉跟前。

“姑父,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他指着弄坏的火漆和鹅毛笔说。

尼古拉气得直哆嗦。

“好了,好了。”他把弄坏的火漆和鹅毛笔丢到桌子底下,看样子他是强忍着心头直冲上来的怒火,转过身背对着孩子。

“你根本就不应该呆在这里。”他说。

十五

吃晚饭的时候,谈话不再围绕国内时政和秘密团体,而是转向一八一二年,这是尼古拉最喜欢的话题,杰尼索夫开的头,皮埃尔也颇有兴致,于是用餐后一家人在非常和睦的气氛中散开了。

晚饭后,尼古拉在书房脱下外套,对等待已久的管家交代了几句,之后换上睡衣进了卧室,他发现妻子还在书桌旁,正写着什么。

“你在写什么呀,玛丽?”尼古拉问。玛丽娅伯爵夫人脸红了,她生怕自己所写的东西丈夫不会理解和赞同。

她本想把日记藏起来,不让他看见,但既然被他撞上,干脆全部都告诉他,这样一来,她心里也就高兴和踏实了。

“这是日记呢,尼古拉1。”她说着,递上一本蓝色封皮的笔记本,里面的字体端正清晰。

“日记?……”尼古拉多少觉得有些可笑,接过她手中的笔记本。日记是用法语写的,其中有这样一段:

1原文系法语。

“十二月四日。今天大儿子安德留萨醒来后不愿意穿衣服,露易丝小姐2派人来叫我。他又任性又固执,我想吓唬他一下,他却更加生气了。那时我就不理会他,和保姆一起叫醒其他的孩子,还说我不爱他了。他似乎感到非常惊讶,很久都不吱声,然后只穿着一件小褂扑到我怀里,哇哇大哭起来,我费了好大劲儿都没把他哄好。看得出来,他因为惹我生气了心里十分难过,后来到了晚上,我给他操行单的时候,他吻着我,又伤心地哭了。只要多顺着他,对他温柔体贴,他就会是个听话的孩子,什么都会做好的。”

2原文系法语。

“操行单是什么?”尼古拉问。

“我开始每天晚上给稍大的孩子们发操行单,上面记着他们一天的表现。”

玛丽娅那双明亮的眼睛正深情地看着丈夫,尼古拉看了看妻子,又继续翻起日记来。日记中全是关于孩子们的生活琐事,在做母亲的看来,这些琐事非常值得重视,因为它们反映了孩子们的性格,并促使自己思考教育方法的问题。这里面记载的大多是一些几乎不值一提的生活琐事,但做母亲的不这样认为,连第一次读到日记的父亲也觉得这些琐事非常重要了。

十二月五日的日记写着:

“米佳吃饭时很淘气,爸爸吩咐不给他馅饼,于是他就没有馅饼,别人吃的时候,他可怜巴巴地看着,馋得口水都要流出来了!我想,不给好东西吃来惩罚孩子,只能刺激他的贪欲。这一点要跟尼古拉好好说清楚。”

尼古拉放下日记,看了看妻子,她那双明亮的眼睛正深情地看着丈夫,眼神里充满了探询,似乎在问自己写的这些他是不是赞成。毫无疑问,尼古拉不仅赞成,简直欣赏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