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战争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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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5章 (23)

当人在看到垂死的动物时,会感到恐惧:因为同他本人一样的东西——与他本质相同的东西就要无可辩驳地在他眼前消亡——就要不复存在。但是如果将要死去的是一个人,而且是心爱的人,那么除了面对生命消亡感受到的恐惧以外,还会感到身心被撕裂,遭受精神上的创伤,这种创伤就像肉体上的创伤一样,有时会致命,有时能治愈,但总是很痛,而且害怕外界刺激到它的触动。

安德烈公爵死后,娜塔莎和玛丽娅公爵小姐同样都有这种感觉。她们精神上屈服和无视笼罩在头上的可怕的死亡的阴云,不敢正视人生。她们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自己尚未愈合的伤口,使其避免遭受侮辱性的、引起疼痛的触碰。所以一切:沿街疾驶而过的马车,进餐的提醒,女仆对该准备什么衣服的询问;更糟的是,虚情假意表示同情的话语,都刺痛着伤口,仿佛这是一种侮辱,破坏了她们两人竭力想要聆听在她们的想象中尚未停止的可怕而又庄严的合唱而必要的宁静,也妨碍她们凝视瞬间展现在她们面前的神秘无垠的远方。

只有她们两个人在一起时,才不感到屈辱和痛苦。她们之间很少交谈。即便交谈,也是说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两个人都避免提到与未来有关的事。

她们觉得,承认可能会有未来,那是对缅怀他的一种侮辱。在交谈中,她们更加小心地回避着可能与死者有关的一切。她们觉得,她们所经历和感受的事情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她们还觉得,任何用话语提起他的生活细节的做法,都会损害出现在她们眼前的神秘的伟大和圣洁。

她们一直克制着,很少说话,总是尽量回避一切可能使人提起他的话:这种在各个方面一触及不应该谈论的事情就打住话头不往下说的做法,使得她们感受到的一切更加纯洁和更加鲜明地显现在她们的脑海里。

但是纯粹和完全的悲伤,就像纯粹和完全的快乐一样,是不可能有的。玛丽娅公爵小姐就其景况来说既是一个自己命运的独立的主人,又是侄子的监护人和教养者,她第一个被现实生活唤出了最初两个星期所生活的那个悲伤的世界。她收到一些亲友的来信,需要回复;尼科连卡住的那个房间潮湿,害得他开始咳嗽。阿尔帕特奇来雅罗斯拉夫尔报告各种事务,建议和劝说她搬回莫斯科的完好无损、只需稍作修缮的沃兹德维仁卡的住宅。生活没有停止,还要生活下去。不管玛丽娅公爵小姐走出那个她此前生活于其中的单独的内省的世界有多么痛苦,不管撇下娜塔莎一个人她是多么舍不得和不忍心,但是现实生活中的各种事务需要她去处理,于是她不由自主地全身心投入到这些事务当中。她与阿尔帕特奇一起检查了帐目,与杰萨利商量侄子的事,为搬回莫斯科做各种安排和准备。

娜塔莎只剩下一个人,而且从玛丽娅公爵小姐开始为动身做各种准备以后,娜塔莎也总是回避她。

玛丽娅公爵小姐请求伯爵夫人允许娜塔莎与自己一起去莫斯科,父亲和母亲高兴地答应了这个请求,因为他们看到女儿的身体在一天天地衰弱下去,希望换个地方和莫斯科医生的治疗对她来说会有好处。

“我哪里也不去,”娜塔莎听到这个建议时回答说,“只求你们别管我,”她说完就跑出房间,极力忍住眼泪,这不仅是痛苦的眼泪,更多的是懊恼和气愤的眼泪。

在娜塔莎觉得自己被玛丽娅公爵小姐所抛弃和只好独自一人忍受悲痛以后,她大部分时间都一个人待在自己的房间里,蜷着腿坐在沙发角上,用纤细的、绷紧的手指撕扯或者揉捏着什么,双眼执着地、一动不动地盯着目光停驻的地方。这种孤独令她身心交瘁,痛苦不堪;但这对她来说是必需的。只要有人走进她的房间,她就快速地站起来,改变姿势和眼神,拿起一本书或者针线活,显然急不可耐地等着那个打扰了她的人走开。

她一直觉得她眼看就要明白、洞悉她心灵的目光带着可怕的、她无力解决的问题所注视的那种东西。

十二月末的一天,娜塔莎穿着黑色毛料衣服,发辫漫不经心地盘起一个结,消瘦而又苍白,蜷腿坐在沙发角上,紧张地把腰带末端揉成一团,然后再抚平,眼望着门角。

她看着他去的地方,看着生命的彼岸。而这个生命的彼岸,此前她从未想到过它,此前她觉得它是那么遥远、那么不可思议,可是现在她却觉得它比生命的此岸更近、更亲、更容易理解,因为此岸的一切不是空虚和破灭,就是痛苦和屈辱。

她看着那个地方,她知道他在那里;但是她无法看到他与在这里时不同的样子。她看到的他,还是他在梅季希、特罗依查、雅罗斯拉夫尔时的那副模样。

她看见他的脸,听见他的声音,重复他的话和自己对他说的话,有时为自己和为他想出一些那时可能会说的新的话。

她看见他正穿着丝绒长袍躺在圈椅里,一只消瘦苍白的手支撑着脑袋。他的胸部深陷,两肩耸起。他双唇紧闭,眼睛闪烁着光芒,惨白的额头上时而出现一道皱纹,接着又消失了。他的一条腿在不易觉察地快速颤抖。娜塔莎知道,这是他在与折磨人的疼痛搏斗。“这疼痛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痛?他有什么感觉?他是多么痛啊!”娜塔莎想。他觉察到她在注意他,便抬起眼睛,脸上不带笑容,开始说话。

“有一件事很可怕,”他说,“这就是把自己与一个正在经受痛苦的人永远联系在一起。这是没有期限的折磨。”于是他用试探性的目光——娜塔莎现在看到了这种目光——看了看她。娜塔莎像往常一样,还没来得及想一想要说的话就做了回答;她说:“不会总这样继续下去的,一定不会这样的,您将会康复——完全康复。”

她现在又看见了他,现在又体验到了她那时感受到的一切。她想起他在说这些话时久久注视着她的忧郁而又严厉的目光,明白了这持久的目光中包含着责备和失望。

“我同意,”娜塔莎现在对自己说,“倘若他总是经受着痛苦,那是可怕的。我当时这样对他说,只是因为这对他来说是可怕的,可是他却做了另一种理解。他以为这对我说是可怕的。他那时还想活下去——于是他怕死。可我这样粗鲁、愚蠢地对他说了那些话。我没想到这一点。我想的完全是另外一件事。如果我对他说我心里想的那些话,我就会说:就让他慢慢地死去吧,一直在我眼前慢慢地死去,与我现在的情况相比我会感到幸福的。而现在……什么事、什么人都没有了。他是否知道这些?不。他不知道,永远都不会知道。可是现在永远、已经永远无法补救了。”他又对她说了那些话,但是现在娜塔莎在自己的想象中回答的不一样了。她打断他的话,说道:“对您来说是可怕的,但对我不是。您知道,没有了您,我的生活中就什么都没有了,与您一起经受痛苦对我而言是最大的幸福。”于是他抓住她的一只手,像他在去世前四天的那个可怕的晚上一样握了握。她在自己的想象中还对他说了另外一些温柔而又亲热的话,这些话当时就应该说而现在才说出来,“我爱你……爱你,我爱……”娜塔莎说,她痉挛地握紧双手,拼命咬紧牙关。

她心中充满了甜蜜的痛苦,眼泪已经要夺眶而出了,但是她突然问自己:她是在对谁说这些话呢?他现在在哪里,他是什么人呢?于是一切又被冷酷无情而又不容逾越的疑惑遮盖住了,她又紧锁眉头,看着他躺过的地方。她觉得她眼看就要洞悉那秘密了……但是,就在不可理解的事物仿佛就要在她面前得到揭示的时刻,敲击门锁把手的巨大响声使她吃了一惊。女仆杜尼娅莎神色惊恐、无所顾忌地快步走了进来。

“请您到爸爸那儿去,快点,”杜尼娅莎带着特别的而又激动的表情说,“发生了不幸,是彼得·伊里奇出了事……有封信,”她抽噎着说。

在这段时间里,娜塔莎除了对所有的人都有疏远的感觉以外,她更加疏远自己的家人。所有的家人:父亲、母亲、索妮娅,都离她那么近,对她来说那么习以为常,那么枯燥乏味,她觉得他们所有的话语和情感都是对她最近所生活的那个世界的一种侮辱,因而她不仅对他们冷漠,而且还怀有敌意。她听见杜尼娅莎说到彼得·伊里奇,说到不幸,但是她不明白这些话的意思。

“他们那里会有什么不幸,可能发生什么不幸?他们一切都是老样子,都是司空见惯的事,一切都平平静静。”娜塔莎在心里对自己说。

当她走进大厅的时候,父亲正快步走出伯爵夫人的房间。他满脸皱纹,老泪纵横。他从那个房间里跑出来,显然是为了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看到娜塔莎后,他绝望地挥了挥双手,突然痛苦痉挛地抽泣起来,使他那圆圆的柔和的脸变了样。

“佩……别佳……去,去,她……她……叫你……”他像孩子一样号啕大哭,软弱无力的双腿迅速地迈着碎步走到椅子前,几乎扑到在上面,用双手捂住脸。

一股电流陡然传遍了娜塔莎的全身。有种东西冷酷无情地击中了她的心。她感到一种剧烈的疼痛;她觉得体内的某种东西被撕裂了,觉得自己就要死了。但是在这阵疼痛之后,她霎时间感到挣脱了她身上的那种生活的禁忌。她看见父亲,听到从门里传来的母亲可怕的、刺耳的叫喊声,她瞬息间就忘记了自己,忘记了自己的痛苦。她跑到父亲跟前,可是他无力地摆摆手,指着母亲房间的门。玛丽娅公爵小姐面色惨白、下颏颤抖着从门里出来,抓住娜塔莎的手,对她说了一些话。可是娜塔莎没有看见她,没有听见她说话。她快步走进门,停了片刻,似乎是在与自己做斗争,然后跑到母亲身边。

伯爵夫人躺在圈椅里,极不自然地挺直身体,脑袋撞着墙。索妮娅和女仆们抓着她的两只胳膊。

“叫娜塔莎,叫娜塔莎来!……”伯爵夫人喊着,“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他撒谎……叫娜塔莎来!”她推开周围的人喊着,“你们都走开,不是真的!打死了!……哈-哈-哈-哈!……不是真的!”

娜塔莎屈起一只膝盖跪在圈椅上,朝着母亲俯下身,搂住她,突然用力把她扶起来,转过她的脸,依偎着她。

“好妈妈!……亲爱的!……我在这儿,亲爱的。好妈妈,”她一刻不停地对她轻声说着。

她没有放开母亲,温柔地按住她,要来枕头和水,撕扯着解开母亲身上的衣服。

“亲爱的,亲爱的……好妈妈,亲爱的。”她不停地低声说着,吻着她的头、手、脸,觉得自己的眼泪像泉水一样不可遏止地流出来,刺得鼻子和脸颊直发痒。

伯爵夫人紧握着女儿的手,闭上眼睛,安静了一会儿。突然她异常迅速地坐起来,茫然地四下张望,看到娜塔莎以后,她使出浑身的劲搂住她的头。然后她把娜塔莎那疼得皱起眉头的脸转向自己,久久地端详着。

“娜塔莎,你是爱我的,”她用信任的语气低声说。“娜塔莎,你不会骗我吧?你能告诉我全部真相吗?”

娜塔莎用饱含泪水的双眼看着她,她的脸上只有祈求谅解和怜爱的表情。

“亲爱的,好妈妈。”她反复地说着,想竭尽全部爱的力量来分担压在母亲身上的强大的悲痛。

母亲又开始与现实做着软弱无力的斗争,她无法相信她心爱的风华正茂的孩子被打死了,而她还活着,于是她又陷入了癫狂的状态,以求从现实中得到解脱。

娜塔莎不记得这一天、这一夜、下一天、下一夜是怎么过的。她没有睡过,也没有离开过母亲。娜塔莎坚忍不拔而又富有耐心的爱,不是劝解,也不是安慰,而是生的召唤,它时刻仿佛从四面八方包围着伯爵夫人。第三天夜里伯爵夫人安静了几分钟,于是娜塔莎把头靠在圈椅扶手上,闭上了眼睛。床咯吱响了一声。娜塔莎睁开眼睛。伯爵夫人正坐在床上低声说话。

“你来了,我多高兴啊。你累了,想喝茶吗?”娜塔莎走到她跟前。“你变得漂亮了,长大成人了。”伯爵夫人拉着女儿的手继续说道。

“好妈妈,你在说什么呀?……”

“娜塔莎,他不在了,再也没有了!”于是伯爵夫人搂着女儿第一次哭了起来。

玛丽娅公爵小姐推迟了启程的日期。索妮娅、伯爵都竭力想替换一下娜塔莎,但是不行。他们看到,只有她一个人才能让母亲不陷入失去理智的绝望。三个星期以来,娜塔莎寸步不离地呆在母亲身边,睡在她房间里的圈椅上,伺候她喝水吃饭,不停地和她说话——她这样说话,是因为只有她那温柔亲切的声音能够安抚伯爵夫人。

母亲心灵上的创伤是无法治愈的。别佳的死夺走了她的一半生命。别佳死讯传来的时候,她还是一个容光焕发而又精神饱满的五十岁女人,可是一个月以后她从自己的房间里走出来的时候,已经成了一个半死不活的、对生活失去兴趣的老太婆了。但是那夺走伯爵夫人一半生命的创伤,这个新的创伤却使娜塔莎的生命复苏了。

不管看起来多么奇怪,由于精神崩溃而产生的心灵上的创伤,也像肉体上的创伤一样,在很深的伤口看似愈合、封口以后,精神上的创伤也像肉体上的伤口一样,只有靠机体内部滋生出来的生命力才能痊愈。

娜塔莎的创伤就是这样愈合的。她曾经以为她的生命结束了。但是对母亲的爱突然向她表明,她生命的本质——爱——仍然活在她心里。爱苏醒了,生命也就苏醒了。

安德烈公爵临终前的那些日子使娜塔莎和玛丽娅公爵小姐之间建立了亲密的关系。新的不幸使她们更加亲近起来。玛丽娅公爵小姐推迟了自己动身的日期,在最近的三个星期里像照看生病的孩子一样照顾着娜塔莎。娜塔莎在母亲的房间里度过的几个星期耗尽了她的体力。

一天中午,玛丽娅公爵小姐发现娜塔莎像害了寒热病似的浑身发抖,就把她带到自己房里,让她睡在自己床上。娜塔莎躺下来,但是当玛丽娅公爵小姐放下窗帘想出去的时候,娜塔莎把她叫到自己身边。

“我不想睡。玛丽,陪我坐一会儿。”

“你累了——尽量睡一觉吧。”

“不,不。你干吗把我带到这里来?她会找我的。”

“她好多了。她现在说话都很正常。”玛丽娅公爵小姐说。

娜塔莎躺在床上,在房间的昏暗中端详着玛丽娅公爵小姐的脸。

“她像他吗?”娜塔莎想。“是的,又像又不像。她是一个特别的、陌生的、完全新的、不熟识的人。她也爱我。她心里有什么呢?全都是好意。但是怎么样呢?她是怎么想的呢?她是怎么看我的呢?是的,她太好了。”

“玛莎,”她怯生生地把她的一只手拉过来说,“玛莎,你不要以为我很坏。不是这样想的吧?玛莎,亲爱的。我多么爱你啊!让我们成为真正的、真正的朋友吧。”

于是娜塔莎拥抱着玛丽娅公爵小姐,开始亲吻她的手和脸。玛丽娅公爵小姐对娜塔莎这样表达自己的感情既感到不好意思,又感到高兴。

从这一天起,玛丽娅公爵小姐和娜塔莎之间建立起一种极热烈而又充满温情的友谊,这种友谊通常只存在于女人之间。她们不停地亲吻,相互说一些温情的话语,大部分时间都呆在一起。如果一个人出去了,那么另外一个人就会感到不安,就会急忙去找她。她们两个在一起的时候觉得比自己独处时关系更为融洽。她们之间建立起一种比友谊更为强烈的感情:这是一种觉得只有两个人在一起才能活下去的独特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