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战争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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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章 (15)

极为凑巧的是,这项任务——后来发现,这是一项最艰难而又最重要的任务——落到了多赫图罗夫身上;那个最不起眼、个子矮小的多赫图罗夫,谁也没有给我们描写过他如何制定作战计划,如何巡视各个团队,如何把十字勋章扔到炮垒上让士兵去抢,等等,人们都认为他是个优柔寡断和没有洞察力的人,然而正是这个多赫图罗夫,在俄军和法军展开的所有战役中,从奥斯特利茨到一八一三年,哪里形势紧张,我们就可以看到他在哪里指挥。在奥斯特利茨战役中,他在奥格斯特大坝旁坚守到最后,当时官兵逃的逃、死的死,后卫部队里一个将军也没有,而他把部队集合起来,尽可能地拯救部队免遭灭亡。他生着寒热病,带领两万人前往斯摩棱斯克抗击拿破仑全军,保卫城市。在斯摩棱斯克,他在莫洛赫城门口因热病发作刚刚要打起盹来,就被轰击斯摩棱斯克的炮火惊醒了,而斯摩棱斯克坚守了整整一天。在波罗金诺会战那天,当巴格拉季翁阵亡而我军左翼损失十分之九、法军全部炮兵集中力量向那里轰击时,派到那里的不是别人,也正是优柔寡断和没有洞察力的多赫图罗夫,库图佐夫原本想派另外一个人前去,可是他及时修正了自己的错误。于是这个矮小谦逊的多赫图罗夫去了那里,而波罗金诺之战是俄国军队的最高荣誉。我们在诗歌和散文中描写了许多英雄,可是对多赫图罗夫却之字未提。

又是派多赫图罗夫去了福明斯科耶,再从那里派往小雅罗斯拉韦茨,派到那个与法军打了最后一仗的地方,从那个地方起,法国人显然开始走向灭亡,人们给我们描写了这个时期的战役中的许多天才和英雄,但是对多赫图罗夫或者之字未提,或者提的很少,或者持怀疑态度。这种对多赫图罗夫避而不谈的做法反而更加清楚地证明了他的优点。

自然,对于不懂机器运转的人来说,会觉得在其运转的时候机器最重要的部分就是偶然落到它里面、跳动着妨碍它运转的那个刨花。不了解机器构造的人无法明白,不是这个破坏性的、碍事的木屑,而是那个悄无声息转动着的小小的齿轮才是机器最重要的一个部分。

十月十日,多赫图罗夫在去福明斯科耶的途中在阿里斯托沃村停下来,为准确执行任务做准备,就在那一天,全部法军部队急速赶到缪拉的阵地,似乎是为了打一仗,可是却又突然毫无缘故地往左转,走上了到新卡卢加大路,进入先前只有布鲁西耶驻扎的福明斯科耶。这时受多赫图罗夫指挥的,除了多洛霍夫的游击队以外,还有菲格纳和谢斯拉文的两支小部队。

十月十一日晚上,谢斯拉文1100带着一个被俘的法国近卫军官来到阿里斯托沃见司令。这个俘虏说,现在进入福明斯科耶的部队是整个大军的前卫部队,拿破仑就在里面,全军离开莫斯科已经第五天了。那天晚上,从博罗夫斯克来的一个家奴说,他看到了一支大部队进城。多洛霍夫部队的哥萨克报告说,他们看到了朝着博罗夫斯克进发的法国近卫军。根据所有这些消息可以清楚地看出,在原以为只有一个师的地方现在驻扎着法军全军,他们撤离莫斯科后沿着令人意想不到的路线——卡卢加大道来到了这里。多赫图罗夫不想采取任何行动,因为现在他还不清楚自己的任务是什么。他曾受命攻打福明斯科耶。但是此前福明斯科耶只有布鲁西耶的一个师,可是现在是法军全军。叶尔莫洛夫想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但是多赫图罗夫坚持他需要等殿下的命令。最后决定给司令部送一份报告。

1100谢斯拉文(1780-1858),俄国将军(中将,1814年),1812年战争时期为托尔的副官,游击队副司令,发现了法国军队从莫斯科撤离。——译者注

于是,选派了精明能干的军官博尔霍维季诺夫1101去执行这项任务,他除了带去书面报告以外,还要口头汇报全部情况。夜里十二点,博尔霍维季诺夫在拿到一信封并得到口头命令以后,在一个哥萨克的陪伴下,带着备用马匹向总司令部疾驰而去。

1101博尔霍维季诺夫(1775-1852),多赫图罗夫将军的值班军官。

十六

这是一个幽暗、温暖的秋夜。小雨已经下了四天了。博尔霍维季诺夫换了两次马,在肮脏泥泞的道路上一个半小时跑了三十俄里,夜里一点多来到了列塔舍夫卡。他在一个篱笆上挂着“总司令部”牌子的农舍旁下了马,把马丢在一边,走进了黑暗的门廊。

“快叫值班的将军!有非常重要的事情!”他对一个在黑暗的门廊里正要起身、鼻子呼哧呼哧喘着气的人说。

“从昨天起大人就不舒服,已经三个晚上没睡了。”勤务兵用袒护的口气低声说,“您先叫醒上尉吧。”

“特别重要的事情,多赫图罗夫将军派来的,”博尔霍维季诺夫摸索到了敞开的门,边往里走边说。勤务兵走在他前面,开始叫醒一个人:

“大人,大人,有送信的。”

“什么,什么?谁派来的?”一个睡意蒙胧的声音说。

“多赫图罗夫和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1102派来的。拿破仑在福明斯科耶,”博尔霍维季诺夫说,没有看见黑暗中问他话的那个人,但是根据嗓音推测,这个人不是科诺夫尼岑。

1102叶尔莫洛夫的名字和父称。

被叫醒的人打着哈欠,伸着懒腰。

“我不想叫醒他,”他摸索着什么说。“他病了!也许是谣言吧。”

“这是报告,”博尔霍维季诺夫说,“我奉命立刻交给值班将军。”

“您等等,我点上灯。你这个该死的,把它塞到哪儿去了?”伸着懒腰的人对勤务兵说。这个人是谢尔比宁,科诺夫尼岑的副官。“找到了,找到了,”他又说。

勤务兵打着火,谢尔比宁摸索着找烛台。

“唉,真可恶,”他厌恶地说。

在火花的亮光中博尔霍维季诺夫看见了拿着蜡烛的谢尔比宁的年轻的面孔,还看到在前面角落里睡着另外一个人。这个人就是科诺夫尼岑。

当触碰到火绒的硫磺木片先冒出蓝色而后又冒出红色的火焰时,谢尔比宁点燃了脂油蜡烛,只见啃蜡烛的蟑螂立刻从烛台上四散跑开,他打量了一下信使。博尔霍维季诺夫浑身是泥,他用袖子擦着脸,把脸也弄脏了。

“是谁报告的?”谢尔比宁拿起信说。

“消息可靠,”博尔霍维季诺夫说。“俘虏、哥萨克、侦察兵,所有人都异口同声这么说,说的都一样。”

“没办法,要叫醒他,”谢尔比宁说,他站起来朝戴着睡帽、盖着军大衣的人走去。“彼得·彼得罗维奇!”他说。科诺夫尼岑没有动。“去总司令部!”他微笑着说,知道这几个字大概能让他醒过来。的确,戴着睡帽的脑袋立刻抬起来。在科诺夫尼岑英俊、坚毅、因发烧而双颊绯红的脸上,一时间还残留着远离现实的梦想的神情,但是接着他突然颤抖了一下:他的脸恢复了一贯平静和坚定的表情。

“嗯,什么事?谁派来的?”他虽然显得不慌不忙,但是立刻问道,被灯光刺得直眨眼睛。科诺夫尼岑听着军官的汇报,拆开信看了一遍。刚一读完,他就把穿着毛袜的双脚伸到地上,开始穿鞋。接着他摘下睡帽,梳了梳鬓角,戴上军帽。

“你急急忙忙赶来的吧?我们马上去见殿下。”

科诺夫尼岑立刻明白了,送来的情报极其重要,不能耽搁。这个消息是好是坏,他没有去想,也没有问自己。对此他并不关心。对于整个战争,他不是用头脑、不是用推理而是用别的什么东西来看待的。在他心里有一种深信不疑的、没有说出来的想法,他坚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但是对此不必轻信,更不必说出来。而只需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就行了。而他全力以赴地做了自己分内的这些事。

彼得·彼得罗维奇·科诺夫尼岑也像多赫图罗夫一样,似乎人们只是出于礼貌才把他列入所谓的一八一二年英雄们——巴克莱们、拉耶夫斯基们、叶尔莫洛夫们、普拉托夫们、米洛拉多维奇们——的名单之中;他也像多赫图罗夫一样,享有能力和知识有限的声誉;科诺夫尼岑也像多赫图罗夫一样,从来没有制定过作战计划,但是总是出现在最艰难的地方;自被任命为值班将军以来,他总是敞着门睡觉,以便让每一个奉命前来的人叫醒自己;战斗的时候总是冒着炮火冲在前面,库图佐夫因此责备过他,不敢派他去前线;也像多赫图罗夫一样,他是那些不声不响地组成机器最重要部分的不起眼的一个齿轮。

科诺夫尼岑出了农舍,走进潮湿黑暗的夜幕中,皱了皱眉头,部分是由于头痛加剧,部分是由于产生了不愉快的想法,他想到,一群司令部成员和有权有势的人们,尤其是在塔鲁季诺会战后与库图佐夫作对的贝尼格森1103,在听到这个消息以后一定会激动不安;他们会提出建议、争吵、下命令又取消命令。而这种预感令他感到不快,虽然他知道这种情况必不可免。

1103库图佐夫与贝尼格森之间在1812年战争的战略战术问题上早就存在分歧,塔鲁季诺战役后二人矛盾加剧。

果然,当他顺路把这个新消息告诉了托尔后,托尔立刻开始向与他同住的将军阐述自己的设想,科诺夫尼岑默默而又疲倦地听了一会儿,提醒他应该去见殿下。

十七

库图佐夫像所有老人一样,夜里很少睡得着觉。他白天常常会突然打起盹来;但是夜里和衣躺在床上,他大部分时间不是在睡觉,而是在思考。

他现在就这样躺在床上,一只胖手支着受过伤的沉重的大脑袋想着事情,睁着的独眼凝视着暗处。

自从与皇上通过信且在司令部比任何人都有权利的贝尼格森总是躲着他以来,库图佐夫反而更加安心,因为没有人再强迫他和部队发动徒劳无益的进攻。他想,令他难以忘怀的塔鲁季诺战役及战役前的教训也应该起作用了。

“他们应当明白,要是我们发动进攻,就只能输。忍耐和时间,才是我克敌制胜的勇士!”库图佐夫想。他知道,苹果还青的时候不能摘。它成熟了就会自己落下来,如果青的时候去摘,就会毁坏苹果和果树,而自己吃了也会倒牙。他就像一个经验丰富的猎人,知道野兽已经受伤,只有全俄国的力量才能使它受伤,但是否是致命伤,这还是一个没有弄清楚的问题。目前根据洛里斯通和贝泰勒米受命前来求和以及游击队的报告,库图佐夫几乎断定它受了致命伤。但是还需要证据,要等待。

“他们想跑去看看他们是怎样把它打死的。再等等,会看到的。总是要求采取行动,总是要求进攻!”他想。“为了什么?总想立功。好像打仗有什么好玩似的。他们简直像孩子,搞不懂情况如何,因此就都想证明他们善于打仗。可问题并不在这里。

这些人向我提出的机动战术多么巧妙啊!他们觉得,他们想到了两三个偶然情况(他想起了彼得堡送来的总体计划),就是一切都考虑到了。可偶然的情况往往数不胜数。”

敌军在波罗金诺一战中受的伤是致命还是不致命,这个尚未解决的问题在库图佐夫的脑子里转了已经整整一个月了。一方面,法国人占领了莫斯科。另一方面,库图佐夫全身心毫不犹疑地感觉到,他和全俄国人共同竭尽全力给予敌人的可怕的打击应该是致命的。但是无论如何还需要证据,他等证据已经等了一个月了,时间越往后,他就越不耐烦。他在不眠之夜躺在床上,做着年轻军官们做的那些事,而他曾为此责备过他们。他设想所有可能的、能反映出拿破仑已经确信无疑走向灭亡的偶然情况。他就像年轻人那样想象着这些偶然情况,区别只在于,他不把任何事情构建在这种设想之上,他看到的偶然情况不是两三个,而是成千上万。他越往下想,设想出的偶然情况就越多。他设想过拿破仑全军或者部分军队可能采取的各种行动——进军彼得堡,正面进攻或者包抄他,设想(他最担心这一点)拿破仑会用他对付他的手段回敬他:留在莫斯科等他。库图佐夫甚至设想拿破仑军队会回师梅登和尤赫诺夫;但是有一点他没有预见到,这就是那个已经发生了事实,就是拿破仑军队在撤离莫斯科的前十一天里疯狂而惊惶地乱窜——这种乱窜使库图佐夫当时还不敢想的事情,即完全歼灭法军成为可能。多洛霍夫关于布鲁西耶师的情况的报告,游击队员们送来的关于拿破仑军队挨饿的消息,法军要撤离莫斯科的传闻——这些都证实了法军溃败并且准备逃跑的推测;但这还只是推测,年轻人认为这很重要,库图佐夫却不这么看。他凭六十年的经验知道,应该如何估量这些谣传的分量,知道那些怀有某种目的的人善于把所有的消息聚合起来使它们看来可以证明所希望的事,也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人们宁愿忽略一切矛盾现象。于是库图佐夫越是希望出现这种情况,就越不让自己轻信真会这样。他的全部心力都用来思考这个问题。对他来说,其他所有事情只不过是履行生活常规而已。这些常规事务包括他与司令部人员谈话、从塔鲁季诺给斯塔尔夫人1104写信、读长篇小说、颁发奖章、与彼得堡通信,等等。然而,只有他一个人预见到的法国人的灭亡,才是他心中唯一的愿望。

1104法国女作家(1766-1817),与拿破仑不和,1802年起流亡国外,1812年住在俄国。

十月十一日夜里,他一只手支撑着脑袋躺着,思索着这件事。

隔壁房间里响动起来,传来托尔、科诺夫尼岑和博尔霍维季诺夫的脚步声。

“喂,谁在那儿?进来,快进来!有什么新消息?”元帅喊他们。

就在仆人点蜡烛的时候,托尔讲述了消息的内容。

“谁送来的?”库图佐夫问,蜡烛点燃后,他脸上的冷峻严厉的表情让托尔吃了一惊。

“这是无可怀疑的,殿下。”

“叫来,把他叫到这里来!”

库图佐夫坐着,从床上垂下一条腿,大肚子压在另外一条蜷曲着的腿上。他眯起那只能看得见的眼睛,想把信使看得更清楚一些,仿佛想从他的面容中看出他所关心的东西。

“说吧,说吧,亲爱的,”他用低沉的、苍老的声音对博尔霍维季诺夫说,一面掩上胸前敞开的衬衫。“过来,走近点。你给我带来了什么消息?啊?拿破仑离开莫斯科了?真是这样?啊?”

博尔霍维季诺夫首先详细汇报了让他报告的所有情况。

“说,快说,别叫人着急,”库图佐夫打断他的话说。

博尔霍维季诺夫全部讲完后就不说话了,等候指示。托尔刚要说话,库图佐夫打断了他。他想说点什么,但是他突然眯起眼睛,皱起眉头;他朝托尔摆了摆手,朝农舍里对面挂着神像的黑乎乎的角落转过身去。

“主啊,我的造物主!你听到了我们的祷告……”他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声音颤抖着说。“俄国得救了。主啊,谢谢你!”于是他哭了起来。

十八

从得到这个消息一直到战争结束,库图佐夫的全部活动仅仅在于通过其权力、诡计、请求来阻止自己的军队进行无益的进攻、机动作战以及与即将灭亡的敌人发生冲突。多赫图罗夫正前往小雅罗斯拉韦茨,但是库图佐夫却按兵不动,甚至下令撤离卡卢加,他认为撤离此地是可行的。

库图佐夫处处都在退却,但是敌人不等他撤退就朝着相反的方向往回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