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战争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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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0章 (8)

玛丽娅公爵小姐抬起脸,擦干眼泪,面对着娜塔莎。她觉得从她那里一切都会明了、都会知道的。

“怎么样……”她开始问,但是突然停住了。她感到用语言既无法提问也无法回答。娜塔莎的脸和眼睛会把一切表达得更清楚、更深刻。

娜塔莎看着她,可是似乎在担心和疑虑——说还是不说她知道的一切;她似乎觉得,面前着这双能看透她内心深处的炯炯有神的眼睛,不能不说出她看到的一切实情。娜塔莎的嘴唇突然颤抖一下,她的嘴周围出现了难看的皱纹,于是她用手捂住脸痛哭起来。

玛丽娅公爵小姐全都明白了。

但是她仍旧抱着希望,用她自己都不相信的话问道:

“那他的伤口怎么样?总的来看他情况怎么样?”

“您,您……就会看到的,”娜塔莎只能说出这句话。

她们在楼下他隔壁的房间里坐了一会儿,以便止住哭泣,好能脸色平静地进去看他。

“整个病情是怎么发展的?早就恶化了吗?什么时候开始的?”玛丽娅公爵小姐问。

娜塔莎说,最初因发烧和疼痛有过危险,但是到特罗依查时这种危险过去了,医生只担心一点——坏疽病。可是这种危险也过去了。到了雅罗斯拉夫尔,伤口开始化脓(娜塔莎知道有关化脓等等一切情况),医生说,化脓可能是正常的。接下来就是寒热。医生说寒热并不危险。

“但是两天前,”娜塔莎说,“突然出现了这种情况……”她忍住哭泣,“我不知道为什么,可您会看到他变成什么样了。”

“更虚弱了?更瘦了?”公爵小姐问。

“不是,不是那样,可是更糟。您会看到的。啊,玛丽,玛丽,他太好了,可是他无法,无法活下去了……因为……”

十五

当娜塔莎用习惯的动作打开他的房门,让公爵小姐在自己前面进去的时候,玛丽娅公爵小姐已经感到自己喉咙哽咽、就要痛哭起来。她知道不管她怎样准备,怎样努力使自己平静,她都无法不流着眼泪见他。

玛丽娅公爵小姐明白了娜塔莎说的两天前出现了这种情况这些话的含义。她明白了,这句话意味着他突然变得温和了,而这种温和与感动是死亡的征兆。她走到门口的时候,脑海中已经浮现出她从小就熟悉的安德留萨的脸,那是一张亲切、温和、多愁善感的脸,这种表情在他脸上很少出现,所以常常能使她深受感动。她知道他会对她说一些平静亲切的话,就像父亲临死前对她说的那些话一样,她也会忍不住伏在他身上号啕大哭。但是这或早或晚总要发生,于是她走进了房间。当她用自己的近视眼越来越清晰地分辩出他的形体、寻找他的面容、最终看到了他的脸并和他的目光相遇的时候,嚎啕大哭的声音越来越涌向她的嗓子。

他躺在沙发上,四周围着一些靠垫,身穿一件灰鼠皮家常便服。他瘦弱而又苍白。一只清瘦的、白得透明的手拿着一块手帕,另一只手的手指轻轻地触摸着细长的胡子。他的眼睛看着进来的人。

玛丽娅公爵小姐看到他的脸、和他的目光相遇以后,突然放慢了脚步并且觉得眼泪突然干了,哽咽停住了。捕捉到他脸上的表情和目光以后,她突然胆怯起来,觉得自己是有过错的。

“可是我有什么错呢?”她问自己。“你错在你活着,想着活人的事,可我……”他冷漠严厉的目光回答。

当他慢慢地打量了一眼妹妹和娜塔莎的时候,他那不是观察别人而是审视自己的深沉的目光中几乎带有敌意。

他按照他们的习惯和妹妹手拉手地亲吻。

“你好,玛丽,你是怎么到了这里的?”他用那种像他的目光一样平静而又生疏的声音说道。如果他绝望地尖叫,那么这种叫声绝不会比他现在这种声音更令玛丽娅公爵小姐感到可怕。

“把尼古卢什卡也带来了?”他仍旧平静而缓慢地、显然在努力回忆似的说。

“你现在身体怎么样?”玛丽娅公爵小姐说,她为自己说出这样的话感到吃惊。

“这个,亲爱的,要问医生,”他说道,看得出他又做了一次努力,好能显出亲热的样子,然后他只是动了动嘴说(显然他根本没有想他说的话):“谢谢你来看我,亲爱的。”

玛丽娅公爵小姐握了握他的手。他被她的手握得微微皱了皱眉头。他沉默了,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明白了这两天发生在他身上的状况。在他的话里,在他的声调里,尤其在这种目光里——冷漠、几乎是敌视的目光里,感觉得到对活人而言可怕的疏远世间一切的神情。看得出,他现在很难理解一切活人的东西;与此同时,感觉得到他不理解活人的东西不是因为他丧失了理解力,而是因为他理解了某种别的东西,这种东西活人不理解,也无法理解,它却占据了他整个身心。

“你看,命运又多么奇怪地把我们连在一起!”他打破沉默指着娜塔莎说。“她一直照顾着我。”

玛丽娅公爵小姐听着,可是不明白他说的话。他,敏感、温柔的安德烈公爵,怎么可以在他所爱的人、也爱他的人的面前说这种话!如果他想活下去,他就不会用这种冷漠的、侮辱性的腔调说这种话。如果他要不是知道自己会死,他怎么会不怜惜她,怎么会在她面前说这种话!对此只能有一个解释,这就是说,对他而言一切都无所谓,一切都无所谓是因为某种别的、更重要的东西展现在他面前。

谈话是冷冰冰的,不连贯的,还不时地中断。

“玛丽经过梁赞来的,”娜塔莎说。安德烈公爵没有发现她称他的妹妹为玛丽。而娜塔莎在他面前这样称呼她以后,自己也才第一次发觉这一点。

“那怎么样?”他说。

“她听说整个莫斯科都烧光了,都烧了,好像……”

娜塔莎停下了:不应该再说下去了。他显然在努力要倾听,但还是做不到。

“是的,听说烧光了,”他说,“这太可惜了。”他开始看着前方,手指漫不经心地捋着胡子。

“你和尼古拉公爵见面了,玛丽?”安德烈公爵突然说,显然是希望说点让她们高兴的话。“他写信来,说他很喜欢你,”他继续语气随便而又平静说道,看来已经无力理解他的话对活着的人而言的那种所有的复杂的意义。“要是你也爱他,那就太好了……你们可以结婚,”他稍微加快语速补充了一句,似乎为他找了很久并且终于找到的话感到高兴。玛丽娅公爵小姐听见了他的话,但是这些话对她而言没有任何别的意义,它们只证明现在他离一切活人的事是多么遥远。

“说我的事干什么!”她平静地说,并且看了一眼娜塔莎。娜塔莎感到她投过来的目光,没有看她。大家又都不说话了。

“安德烈,你想……”玛丽娅公爵小姐突然声音颤抖了一下说,“你想见尼古卢什卡吗?他一直都想着你。”

安德烈公爵第一次微微笑了笑,然而十分了解他面部表情的玛丽娅公爵小姐惊恐地看出,这种笑不是高兴,不是对儿子的温情,而是平静而又温和地嘲笑玛丽娅公爵小姐,嘲笑她使用了在她看来能激发他的感情的最后手段。

“是的,尼古卢什卡来了我很高兴。他好吗?”

当把惊恐地看着父亲、但是却因为谁都没哭也就没有哭的尼古卢什卡领到安德烈公爵跟前的时候,安德烈公爵吻了吻他,显然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

尼古卢什卡被带走以后,玛丽娅公爵小姐又走到哥哥跟前,吻了吻他,她再也忍不住,哭了起来。

他认真地看了看她。

“你在为尼古卢什卡哭吗?”他说。

玛丽娅公爵小姐哭着肯定地点点头。

“玛丽,你知道福音书……”可是他突然不说了。

“你说什么?”

“没什么。不要在这儿哭,”他还是用那种冷冰冰的目光看着她说。

玛丽娅公爵小姐哭起来的时候,他便明白了她是在为小尼古拉就要失去父亲而哭。他费了很大的劲尽力回到生活中来,并且重新用他们的观点来看问题。

“是啊,他们应该会对此感到惋惜,”他想,“可这又是多么平常啊!”

“天堂里的鸟儿们既不耕种也不收割,可你们的天父喂养着它们,”1052他自言自语地说,也想把这话说给公爵小姐听。“不,她们对此会有自己的解释,她们是理解不了的!她们不能理解,所有这些她们所珍视的情感,我们所有的情感,所有这些我们觉得重要的思想,都是不必要的。我们不能相互理解。”于是他沉默起来。

1052摘自《福音书》:你们看天空的飞鸟:它们不撒种,不收割,也不收进仓里,你们的天父尚且养活它们;难道你们不比它们更宝贵吗?(《福音书》中的《马太福音》第六章第二十六节)。

安德烈公爵年幼的儿子才七岁。他刚刚学会认字,什么都不懂。但是在这天以后,他经历了许多事情,增长了知识、观察力和经验;然而,即便他当时就具有后来获得的这些能力,他也不会比现在更好、更深刻地理解他在父亲、玛丽娅公爵小姐和娜塔莎之间看到的那个场面的全部意义。他一切都明白了,没有哭,走出房间,默默地走到尾随他出来的娜塔莎跟前,腼腆地用若有所思的美丽的眼睛看着她;他那微微翘起的绯红的上唇颤抖了一下,把头依偎在她身上哭了起来。

从这天开始,他躲着杰萨利,躲着亲近他的伯爵夫人,或者一个人坐着,或者怯怯地走到玛丽娅公爵小姐和看起来比自己的姑姑更加为他所爱的娜塔莎跟前,他安静、腼腆地和她们亲近。

玛丽娅公爵小姐从安德烈公爵那里出来以后,完全明白了娜塔莎的表情告诉她的一切。她不再和娜塔莎谈论挽救他生命的是否还有希望。她和她轮换着守在他的沙发旁边,也不再哭泣,但是却不停地用心灵向那个永恒的、不可理解的、明显感觉得到已经降临在生命垂危的人的身上的东西祷告。

十六

安德烈公爵不仅仅知道他快要死了,而且觉得他正在死去,觉得他已经死了一半。他意识到自己远离了尘世的一切,令人愉快而又极其轻松地存活着。他从从容容、毫不惊惶地等待着要面临之事的到来。他在自己的整个一生中不断地感觉到存在着的那种可怕的、永恒的、不可知的和遥远的东西,现在于他而言已经很近并且——由于他体验到自己极其轻松地存活着,几乎是可以理解、可以感觉到的。

从前他害怕生命结束。他曾经两次体验过那种恐惧死亡和生命结束的可怕而又痛苦的感受,可是现在他已经无法理解这种感受。

他第一次体验到这种感受,是在一枚榴弹陀螺似的在他面前打转,而他看着收割过的麦地、灌木丛和天空并且知道死亡就在他面前的那个时候。当受伤后醒过来时,他仿佛摆脱了生活的重压,在他心里顿时绽放起永恒的、自由的、不受生活制约的爱之花,他已经不怕死亡,也不去想它了。

他在受伤以后度过的那段处于痛苦的孤独和半昏迷状态的那些时刻里,越是深思展现在他面前的永恒之爱的新的本质,他就越是不知不觉地放弃了尘世的生活。爱一切,爱所有的人,为了爱而常常牺牲自己,这意味着不爱任何人,意味着不过这种尘世的生活。他越是深刻地洞察爱的这种本质,就越是放弃生活,就越是能够消除那种在没有爱的情况下出现在生死之间的可怕障碍。最初,当他想到自己要死的时候,他就对自己说:死就死吧,那样更好。

但是在梅季希村的那个夜晚,处于半昏迷的状态中的他面前出现了那个他想往的女人,当他用双唇去贴住她的手时,他哭了,流出了平静而又高兴的眼泪,在这之后,对这个女人的爱不知不觉地潜入他的心里,又让他对生活产生了留恋。他心里又开始出现一些喜悦而又不安的想法。现在回想起在包扎站看到库拉金的情景时,他已经无法再产生那种感受:他是否还活着这个问题折磨着他?可他却不敢问这个问题。

他的病情按照自然规律发展着,但是娜塔莎说的他出现的这种情况是在玛丽娅公爵小姐到来的前两天发生的。这是生与死在精神上的最后一次争斗,结果死亡获得胜利。这使他意外地意识到他还珍惜通过对娜塔莎的爱展现在他面前的生命,也是他内心最后一次出现在未知世界面前不得不屈服的恐惧。

这是在晚上。像往常饭后一样,他处于轻微的时冷时热的状态中,可他的思维却异常清晰。索妮娅坐在桌旁。他打起盹来。突然一种幸福感充盈了他的身心。

“这是她来了!”他想。

的确,在索妮娅坐过的地方坐着刚刚悄悄走进来的娜塔莎。

从她开始照看他的时刻起,他总是能够从生理上感觉到她的接近。她坐在圈椅里,侧着身子对着他,给他挡住烛光,织着袜子。(安德烈公爵有一次对她说,没有人比会织袜子的老保姆更会照顾病人,在织袜子的动作还中有某种令人感到安慰的东西,从那时起她学会了织袜子。)她纤细的手指快速地摆弄着不时碰到一起的织针,他能够清楚地看到她低头深思的侧影。她动了一下,线团从她膝头滚落下去。她哆嗦了一下,回头看了看他,然后用手挡住烛光,小心、灵敏而又准确地弯下腰,捡起线团,又恢复原来的姿势坐好。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看到她在做完这些动作后需要深深地喘息一下,但是她没有这样做,只是小心翼翼地吸了一口气。

在特罗依查修道院他们谈到了过去,他对她说,要是他能够活下去,他会永远感谢上帝让自己负了伤,使他与她能够重逢;但是从此以后他们再也没有谈到将来的事。

“这可能实现还是不可能实现呢?”他现在看着她、倾听着钢针发出的轻微响声思考着,“难道命运如此奇怪地让我与她相逢就是想让我死吗?……难道只是为了让我生活在谎言之中才在我面前展现出生活的真谛吗?我爱她胜过世间的一切。但是如果我爱她,我应该怎么做呢?”他说道,突然不由自主地呻吟起来,这是他在痛苦中养成的习惯。

听到这种声音,娜塔莎放下袜子,朝他探过身去,突然看到了他发光的眼睛,于是就轻轻走到他跟前,俯下身子。

“您没有睡?”

“没有,我早就看着您了;您进来的时候我感觉到了。没有人像您一样给我那种柔和的宁静……那种光明。我高兴得真想哭。”

娜塔莎更靠近他一些。她的脸上焕发着兴奋和喜悦的光彩。

“娜塔莎,我太爱您了。胜过世间的一切。”

“那我呢?”她的脸转过去了一会儿,“怎么说太爱了?”她说。

“为什么说太爱?……那么,您怎么看,您心里、全身心是什么样的感觉,我会活下去吗?您觉得怎么样?”

“我相信,我相信!”娜塔莎热情地抓住他的双手,几乎喊着说道。

他沉默了一会儿。

“如此最好了!”于是他拿起她的一只手,吻了吻它。

娜塔莎又幸福又激动;可是突然她想起,他不能这样激动,他需要平静。

“可是您还没睡过呢,”她压制着自己的喜悦说。“您就好好睡吧……睡吧。”

他握了握她的手就放开了,她回到蜡烛前,又恢复了原来的姿势坐好。她有两次回过头看他,他的眼睛闪闪发亮地迎着她的目光。她给自己织袜子定了一个任务,对自己说,不织完不回头看他。

的确,此后很快他就闭上眼睛睡着了。他没睡多久,突然浑身冷汗、惊恐不安地醒来。

入睡的时候,他想的仍是这段时间他一直在思考的问题——关于生与死的问题。更多的是想到死的问题。他感觉自己更接近死亡。